鄉(xiāng)土中國【鄉(xiāng)土中國的會社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3-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會社,是鄉(xiāng)土中國社會底層的民間組織,它自娛、自助、自律,是樸素乏味的鄉(xiāng)村生活中草根百姓的精神慰藉。 我親歷的民間花會復蘇 30年前,我曾親歷一次民間花會的復蘇。那是1976年,我和許多青年學生一樣,在京郊順義一個叫白辛莊的村子過著乏味而無望的下鄉(xiāng)插隊生活。那時,我們物質(zhì)匱乏,精神生活尤其清貧。不單單是我們,就是村里的社員,每日的生活也不過就是吃飯出工,收工吃飯,睡覺、再吃飯出工,周而復始。
花會是從這年秋后開始活動的。這年秋天,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了,人民的生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我是從我們村的民間花會,準確地叫作“高蹺會”的恢復活動中發(fā)現(xiàn)的。高蹺會的活動地點是在一隊的車把式家。每天晚飯后,車把式在自家門口把大鑼一篩,會員便循著鑼聲三三兩兩前去聚齊兒。第二天一出工,各隊的那些高蹺會員便頗有些自豪得意地嚷嚷著腰痛腿痛?刹皇锹铮@些被認為“四舊”的玩意兒已經(jīng)有10多年不玩兒了。我們村的這路高蹺秧歌兒,兩條腿綁上小一米高的木蹺,高來高走,喜怒哀樂、舉手投足都要在空中完成。走會成了那段日子村里的中心話題――往昔走會的紅火、十里八鄉(xiāng)秧歌高手的精彩表演,被添油加醋地掛在人們嘴上。
高蹺風靡了村莊。那時,村里的半大孩子,每個人腿上都綁一副一尺來高的木蹺,大白天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地在村里四下里走動。走得累了,便袖著手兒倚著墻一站,讓陽光暖暖地曬在身上。
正月初一走會,鑼鼓一晌,村里就炸了,十幾年看不見自個兒的鄉(xiāng)親玩意兒了。男女老少傾巢而出,可著胡同街道,追著秧歌兒看!扒颇抢献,真俊,比閨女還俊呢!誰扮的?瞧不出來。那個歪毛公子,是八隊隊長扮的,一臉的壞樣兒!比藗冃αR著贊嘆,“大青椒?那是泗上的,特意趕來的,十里八鄉(xiāng)頭一號。”人們指著戳著、看著說著。高蹺秧歌的主要角色一個叫老座子,是個男扮女妝的古裝美少女,“她”被一幫嘍羅簇擁著,矜持地緩緩前行,不茍言笑。小伙子裝扮的美少女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讓我驚異,我怎么也不相信那個古裝美女是小伙子扮的。
在高蹺秧歌老座子前面百般出丑賣乖的,是一個叫大青椒的丑扮角色。男扮丑婆,搓一張艷紅臉兒,顴骨上掛兩朵白粉,耳朵上掛兩個紅辣椒。他歪歪扭扭地走在老座子前面,專以花樣百出的丑態(tài)博觀眾一笑。
第三個角色是踩高蹺的歪毛兒公子,是個風流俏皮一臉壞相的青年。這廝像新疆人那般穿一件豎條紋長衫,頭頂小帽兒,留兩撇小胡子。他的任務就是火燒尾巴毛、屁顛兒屁顛兒地前后左右祭出各種諂媚套路來挑逗美少女――老座子。可不管這廝怎樣大獻殷勤、百般撩撥,美少女總是冷若冰霜、不為所動,把個歪毛兒公子憋得抓耳撓腮。正在觀者幸災樂禍地笑時,但見這歪毛兒公子歪著膀子抖著右腿,像發(fā)情的公雞一般,顛兒顛兒地跑到美少女面前,長衫前襟一掠掖到后腰上,身子向下一躬又向前一躍,綁著一米長木蹺的腿一個摔叉坐到地上。眾人的心先是一驚,隨即歡聲雷動,這公子乘興起身,連著三個摔叉。當下鑼鼓齊鳴,吼聲四起,大青椒乘機上前把公子一番嘲弄,兩個人的丑態(tài)把大伙又惹得哈哈大笑。
除了三個主角的表演,那些龍?zhí)仔缘慕巧駛泐^、黑頭什么的,主要作為陪襯,烘托氣氛。花會從一家走到另一家,來到誰家門前,這家主人便出來,端上煙、糖、茶,會眾們在這家門前表演一番,再轉(zhuǎn)向下一家。整個演出最揪人眼珠兒的是大青椒,而歪毛兒公子的表演,有些個浪,有些個邪,有些個色,浪得熱烈,邪得俏皮,色得撩人。
看了許久不見的秧歌,村里人臉上綻開了花。這種鄉(xiāng)土秧歌勾人的地方帶有一點色情味道,但并不下流。北方鄉(xiāng)村農(nóng)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勞碌一年,用這種方式宣泄一下、娛樂一下,多美好啊!
石碑上的會社
早春的一個中午,陽光曖昧,空氣清涼,我沿著昌平西營村北的公路筆直地向東。穿過順義牛欄山再向東,進入平谷境界。
車過峪口,向北十余公里,遠遠可見塵埃中丫髻山頂那兩個重修了殿宇的髻髻了。12月的丫髻山冷冷清清,我穿過北髻山村,停下車,從西側(cè)向山上攀。一路目之所見,陳年古跡蕩然無存,立在那里的都是新廟子。作為道教全真派的圣地,始建于唐初的丫髻山經(jīng)過遼金時期的發(fā)展,興盛于元明時期,至清代康熙、乾隆兩朝達到鼎盛,成為雄踞京城東面的道教名山之一。“東有丫髻山,西有妙峰山”是往昔北京街頭巷尾盡人皆知的一句話。
記載中的丫髻山古建筑群遍布全山,神廟不可謂不多,可是廟里呆頭呆腦的泥神于我而言,沒有吸引力。360米高的丫髻山吸引我的是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記載了400年來鄉(xiāng)土中國底層民間社會情況的石碑。“盧溝橋的獅子、丫髻山的碑”,這是彼時民間對于這一史實的一句代代相傳的口頭存照。勒石以銘記,這是中國保存歷史的一種堅硬的方式。千年的古建筑――物質(zhì)文化的遺產(chǎn),最終毀滅于文化大革命,這些堪稱堅硬的石頭史書,命運又當如何呢?
山地清風沁涼了我的肺,臭皮囊不中用了,行不及山腰,我的胸腔便像一只殘破的風箱,發(fā)出嘶啞的嘯聲,我的雙腳緩慢地在凹凸不平的石階上挪動。
一塊充作石階的殘碑出現(xiàn)在眼前,那是一塊三角形的漢白玉殘碑,碑體上遺留了十數(shù)個字。我的心和我的腿一陣酸楚――歷史,就是在這樣的臺階上被漫不經(jīng)心地踐踏,然后淹沒。
穿過半山腰正在新建的一個廟子,東行十余米,記載了400年來四方底層民眾的會社狀況的碑林就到了。往昔數(shù)百塊碑刻的史書,如今,只遺下殘破的十余方,被重新倚立在石壁下。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農(nóng)耕時代,往往是由君主的好惡,而影響到百姓的生活及祈神娛樂。為了維持這種祈神娛樂的經(jīng)濟運轉(zhuǎn),鄉(xiāng)村的地主往往會捐助他們的部分錢財。在丫髻山殘存的民間會碑中,有一方“立施舍香火地租碑”,便記載了光緒三十二年順天府三河縣幾位樂善好施者捐地租的行為:
……誠愿將祖貽民地租
頂四千余吊,施舍在丫髻山
天仙圣母懿前,于四月
圣會作為永遠幫助獻戲合粥
之資
維持一個宗教圣地經(jīng)濟運轉(zhuǎn)的,大體有三個來源:廟產(chǎn)、香燭錢、信眾捐輸。讓我感興趣的是,這種捐租行為和清代攤丁人畝的賦稅制度怎樣才能取得平衡呢?也就是說,這些捐了租銀的土地,還要不要向朝廷納賦呢?
除了這塊碑,在殘留的數(shù)塊碑中,以乾隆盛世遺留的會碑最多。農(nóng)耕時代,民間的會社是穩(wěn)固而脆弱的,它隨著國家的安危而沉浮,有的淹沒了,有的又重新被人們發(fā)現(xiàn)。丫髻山遺留會碑中最晚的是一方是民國十年所立的 《誠意圣會碑》,該碑記載的會,起初是由京城內(nèi)的民眾辦理,到乾隆末年就由一個叫喇蘇營的村莊辦理。
北方民間的會,除了道德承載、勸善教化的功能外,它的自娛、娛神的形式是借助于某種文藝表演,比如舞獅、舞龍、耍中幡、高蹺、地秧歌等等,這些都歸為“武會”。與之相對的還有一類叫“文場”,它主要是一種民樂合奏形式,有時兩種會的表演合二而一,由文場來為武會伴奏。
會的活動一般在正月與四月,由于經(jīng)濟來源極為有限,即使是這樣短短幾日的走會支出,往往也不是一些會社能夠承擔的。丫髻山殘存的會碑中,有一方便記載了一個燈會由于得到王公的資助得以復蘇的故事:燈會“費用浩繁,盛事難繼”,王公在進香時得知此事,慨然捐助白銀五百兩,“寄存生息,即以每年所得息銀七十金為燈燭茶水之資”,于是燈火“復燦然如故”了。
北方民間的會社,有百年以上歷史的,可稱老會,不足百年的,只可稱為圣會。從會眾的身份判斷,又可分為市民的會和農(nóng)民的會。除了以表演形式來命名的會,還有以職業(yè)行為命名的會。另外,還有以會眾的某種善行來命名的會,比如某某某舍粥會、某某某勸善會。這些會的宗旨,是從民間的角度維護社會的和諧、安定。
龍燈老會的記憶
在丫髻山頂踏戡完會碑,我遇到了一個50余歲的看山人,他是山下東面北店村的。我跟他打聽附近村莊會社的情況,他說他們村有個龍燈老會,現(xiàn)在的會長任志式就在村子里。
下山以后,看山人把我?guī)У饺沃臼降募,一個簡樸的山村小院。75歲的任志式老人并不清楚本村的龍燈老會究竟有多少年的歷史,他只記得,十幾歲上,他就跟會里干點兒活兒。龍燈老會的活動一般是在冬閑的時候,到了四月初一,上丫髻山拜廟燒香,四月初七正式走會。除了參加、r髻山的廟會,附近幾個村的會還進行聯(lián)歡活動,互相串村走會,叫作“請會”。北店村的龍燈老會到北髻山村去走會,每回表演完,對方照例管飯,連著去3年,對方就會給刻碑紀念。每年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3天,先是北髻山村的來北店村走會,然后北店村再去北髻山村走會,走完會吃完飯,往往是深夜一兩點鐘了。
會里的龍燈行頭、鑼鼓鐃鈸是村里會眾捐錢購置的,捐錢的主兒都是經(jīng)濟條件較好的人家。這個錢是一年斂一次,一般是春節(jié)期間,斂完錢列出清單張貼出去,說明本年要開支多少,收入多少,虧空多少。如果虧空的話,由會上的幾個主要負責人攤點錢平賬,如果有余錢,就存起來,放到下一年走會時用。
解放前的北店村有300多口人,參加龍燈老會活動的農(nóng)民有六七十人。走會時的主要角色有一個戴盔的打頭,一個大頭和尚,還有個叫柳翠的女娃。在明代傳奇小說里,這本是一個勸善向佛的故事,叫“大頭和尚度柳翠”,可到了民間,卻把它改成一個色情味道的二人小戲“大頭和尚戲柳翠”。解放后,這個節(jié)目被宣傳部門取消了,改成了耍龍扭秧歌。
龍燈老會的會頭是由大家推舉的,當會頭的要有組織才能,能張羅事,完了之后都要留大伙兒吃頓飯。任志式入會后,頭一次開會,是在村西會頭家吃的飯!斑^去當會頭都是大肚漢(經(jīng)濟條件好),他能養(yǎng)活這個會。這個會不能給他帶來經(jīng)濟利益,不過是一種榮耀露臉的事。解放前,北店村當會頭的,家里差不多算中農(nóng)戶。村里也有地主,可他們摳,牛毛不舍,走會時吃派飯,都沒人愛上他們家吃飯,因為他不給人家好飯吃。”
加入龍燈老會沒有什么規(guī)矩,全憑個人喜好。解放前辦這個會比現(xiàn)在好辦,那時不受限制,會里的事,由會頭一安排就妥當了,那時的人信仰單純!皬那耙坏蕉,村里人刨去湊一塊兒耍錢,沒別的事兒可干。組織這個龍燈老會讓大伙參加活動,就是想靠它來代替耍錢,給大家娛樂娛樂。平時會里活動要是找不著人了,就上耍錢場找去,到了那兒,有幾個算幾個,都讓他來參加會里的活動,不讓他耍錢!
龍燈老會在上個世紀40年代末的時候衰落了,原因是國共之間的戰(zhàn)爭。北店村屬于共產(chǎn)黨解放區(qū),北面是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國民黨地方武裝“伙會”經(jīng)常到北店村來騷擾,會里的鐃鈸響器都散失了,龍燈老會也就難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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