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精英化只會害了科幻:科幻作家劉慈欣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歷時四年,劉慈欣的太空史詩“三體系列”《三體》終告完結,他憑借這一系列成為“把科幻帶入主流文學的那個人”,科幻的黃金時代似乎即將到來―然后,在贊歌聲中,劉慈欣卻是出乎意料的“悲觀”,在他看來,科幻借一兩部作品而重返盛期,絕無可能,“‘精英化’只會害了科幻”。它注定與主流價值不合拍。
“為科幻讀者寫作是一種榮耀!薄栋驳碌挠螒颉返淖髡呖ǖ碌倪@句話,劉慈欣一直掛記著。
十一年前,這個剛剛發(fā)表了處女作《鯨歌》的“新手”初次參加“筆會”。深夜在招待所看到柜臺邊的一對俊男靚女,不知受了什么驅(qū)使,劉慈欣迎上去,認定他們和科幻有關。結果不免令他有些失落,他們并不是來參加“筆會”的科幻同道。但時過境遷,當年參加筆會的其他人變得面目模糊,惟獨這對“如神話里下來的男女”,在他記憶中愈漸清晰,“因為科幻就該是這樣美的!
深居在太行山脈以東的一個小鎮(zhèn),劉慈欣每次因科幻而奔波于家鄉(xiāng)和世外的兩重天,都像要翻越一道山脊。即便在三年前,這個以發(fā)電站為主體的小鎮(zhèn),大多人因電廠停工面臨衣食無著,他仍平靜地從辦公室窗口,親眼看著這存在了三十多年的“龐然大物”在幾個月內(nèi)垮塌。但“科幻要一磚一瓦構建一個世界”。
歷時四年,《三體III:死神永生》的發(fā)布,宣告了太空史詩“三體系列”終告完結。他的讀者卻發(fā)現(xiàn),劉慈欣帶來了一個更加幽暗的世界。進入他作品的感覺,正應驗了尼爾?蓋曼(《星塵》作者)的話:小說的技巧在于你拉著讀者的手,帶他們進入一個黑暗的世界,并安慰他們不要怕,但當他們真正感到害怕時,你就把手松開。
“但我想我是不會松手的!眲⒋刃篮孟袷且醋(nèi)心的承諾,“我自己就是科幻迷中的一員,我們只能手拉手走在我們的世界中。”《三體III》在出版兩個月內(nèi),連續(xù)多周在豆瓣讀書排行榜、新華書店中國小說排行榜上位列前三。
眼見涌入“三體世界”的讀者,逾越了科幻讀者的群體。劉慈欣的聲音淡定得有些不近人情!翱苹梦膶W有個特點,它在媒體上聲音很大,但銷量并不大!
專攻科幻文學研究的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吳巖卻認定“劉慈欣就是把科幻帶入主流文學的那個人”,并相信他的作品不光會被列入主流文學,“而且還會充斥著趨附者的點評―它們?yōu)槭裁床皇强苹梦膶W!
拷問責任與道德
《三體》系列在170億年的時空跨度中,構造了一部人類與外星文明在生死存亡之際,進行力量博弈的史詩。不下百萬字的篇幅,劉慈欣在光年尺度上重新演繹了中國現(xiàn)代史,用冷酷的星空拷問內(nèi)心的道德。
不少人甚至從中讀出了俄羅斯文學的底色。讀者捕捉到如下的段落,像一副外露的牙床骨一閉一合地咀嚼著“良心和責任”。
“你應該重新認識良心和責任兩樣東西,責任使你出讓行星,良心使你保留恒星;責任又讓你放棄恒星的能量。你是過去那種被這兩樣東西綁架的人。不過,在這個時代,良心和責任可不是褒義詞,這兩種東西表現(xiàn)得太多會被視為心理疾病,叫社會人格強迫癥!
劉慈欣也不諱言俄羅斯文學對他的影響,尤其是《戰(zhàn)爭與和平》,但他覺得“難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認為自己的小說中離開現(xiàn)實的東西,并不是從俄羅斯小說來的。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關于拯救和懲罰的問題,我不感興趣!眲⒋刃罁牡姆炊巧钍芏砹_斯文學浸淫,會讓他的創(chuàng)作失去輕靈,F(xiàn)在,他把主要的閱讀精力投入到西方科幻和科學作品上。
西方科幻文學深深地植根于“烏托邦”和“反烏托邦”想象的傳統(tǒng),但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后,開始了有意避開宏大敘事的轉(zhuǎn)向。這也讓劉慈欣在回顧過往作品時,生出一層擔心,“自己過多的關注道德,是在向一個很落伍的方向走。盡管在《三體》中談到的宇宙道德,我更多把它看做思想實驗,覺得科幻能顛覆傳統(tǒng)的思想觀、價值觀。”
科幻史家亞當?羅伯茨就認為,科幻作家設計出自洽的或然世界,是科幻小說提供給讀者的最可稱贊之物。這和復旦大學教授嚴峰的想法如出一轍,他認為劉慈欣的寫作中最值得看重的是他有一個“世界的體系”。
“這種創(chuàng)造世界的能力,是文學最寶貴的特性,也是文學家的一個最高目標。這種寫作方式在中國作家中尤為稀缺,劉慈欣的作品不光為中國的科幻補課,而且填補了中國文學的短板!眹婪逭J為相比之下,中國的主流文學在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后,就一味躲避崇高,消解宏大敘事。
用草根思維描寫精英
聽多了贊歌,劉慈欣的回應來得干脆:科幻借一兩部作品而重返盛期,絕無可能!熬⒒敝粫α丝苹谩
前一次讀科幻的熱潮還要上溯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小靈通漫游未來》紅極一時,也是劉慈欣、嚴峰、吳巖這一代人的共同記憶。“當時在‘向科學技術進軍’的號召下,科幻和科普捆綁在一起,這在全世界也是沒有的。”
正值巔峰之際,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開始了,中國科幻幾乎在一夜之間消失,而且一斷就是十年。
那個驚險的早晨猶歷一劫,至今在劉慈欣記憶里浮現(xiàn)起來,還像是蒙朧未醒的噩夢。收音機里傳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音員激昂的國字腔:科幻,精神污染的“黑影”……
這樣的經(jīng)歷讓劉慈欣相信,“科幻需要太平盛世才能發(fā)展。突然出現(xiàn)某種社會動蕩,科幻就會跌入低谷!敝袊目苹妹砸虼艘裁缮狭恕暗叵隆钡纳。另一位頗具號召力的科幻作家韓松甚至認為,“關注科幻的是比較特異的人群,他們?nèi)菀桩a(chǎn)生逃避感和挫折感,這類人是不太適合中國現(xiàn)實的。”
在西方,一些極端的科幻迷以作品中的人物隱喻受世界的粗鄙所迫害的科幻迷本身。最出名的例子要數(shù)沃格特著迷于哈伯德筆下的科幻人物戴尼提,創(chuàng)生了宗教組織“山達基”。劉慈欣認為,“哈伯德這人在科幻圈里也屬于邊緣化人物和異類,但科幻有思想實驗的特點,在特殊的世界設定中必然出現(xiàn)與主流價值觀不合的東西!
“當人類真正流落太空時,極權只需五分鐘”、“毀滅你,與你何干”類似警句色彩的文字,在整部《三體》中俯拾皆是,任科幻迷作出合意的詮釋。
但在劉慈欣看來,在中國,精英階層的訴求、思想感情和價值觀距離草根階層漸行漸遠。“至于這中間誰對誰錯,我沒有興趣去探討!
因為科幻是一種類型文學,而任何一種類型文學都是草根的;但中國科幻的特殊之處,恰恰在于其中混雜著太多的精英意識!芭e個明顯的例子,比如對‘文革’的態(tài)度,精英和草根完全不同!薄度w》中的葉文潔,便被安排去死。
在寫完《三體II》后,劉慈欣曾坦承,“所有主流文學和科幻作者的終生夢想,是從社會底層到金字塔頂端描繪一個世界的立體全景。但實現(xiàn)這個目標的能力非常人所能及,所以科幻小說總是不約而同從個人和巨人角度描述幻想的歷史!敝髁魑膶W作品是寫一個上帝創(chuàng)造了的世界,而科幻文學能像上帝一樣去創(chuàng)造一個待描寫的世界。
現(xiàn)在,整部作品以毀滅為完結,沒有人能夠挽回什么。他說,“《三體III》只是有的地方披了精英的外皮,但本質(zhì)上是草根的。描寫精英不等于精英思維。草根恰恰也喜歡看他所陌生的上層生活,喜歡仰視人物。精英思維的作品則恰恰相反,很少描寫上層,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被捧上天的作品,它描寫的都是日常生活。因為越是精英它越個人化,越精神化,越是容易進入精神的迷宮!
“用草根思維描寫精英”是劉慈欣自認《三體III》受歡迎的原因。但在吳巖看來,把科幻文學當做流行文學,只是在美國的特例,因為美國宣揚技術文化;而科學在中國,本身就是精英文化。“《三體III》的成功給了主旋律文學一個強烈的暗示”。
科幻身上的套子
《三體》成功吸引了很多科幻迷以外的讀者,他們熱辣的點評,涉及末日救贖、剩女問題等各個維度。對此,劉慈欣卻表現(xiàn)得置身事外。
他認為,《三體》采取的是“一種很現(xiàn)實的價值觀和道德體系。從內(nèi)心深處來說,它是草根思維的,它覺得價值觀不是個絕對的東西,它隨著歷史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從這一點上來說,主流是不接受這種價值觀的”。
“這種感受和他長期在一線,和工人、下崗職工在一起的生活是一體的!眹婪逶u價說。在他們的相處中,“劉慈欣給我留下的印象,和我的想象既相符又不相符!彼麨槿速|(zhì)樸,看上去是個實在人,一條北方漢子!暗胂笾械钠娈愳`動,和他的形象有某種反差!笨苹妹灾猩踔亮鱾髦度w》中的大史,正是劉慈欣的自況。
十多年來,從每篇落款“于娘子關”的作品中,這個山西漢子飛揚跋扈的想象在讀者面前飄然而至。但此前的近二十年里,他的稿子卻被死沉沉地壓在文學編輯們的抽屜里。時至今日,對他文學素養(yǎng)的詬病還不絕如縷。
“科幻小說對人物的刻畫,連主流文學的二三流都比不上!鄙踔羺菐r也這么評價。
翻出十年前的老賬,從屢屢投稿受挫中活過來的劉慈欣,曾作過這樣的判斷?死说摹缎恰肥强苹枚唐械慕(jīng)典,它最后那句:“毀滅了一個文明的超新星,僅僅是為了照亮伯利恒的夜空!”更是科幻小說的千古絕唱!暗@篇小說如果當時在國內(nèi)寫出,肯定發(fā)表不了,原因很簡單:它沒細節(jié)!
在劉慈欣看來,寫人物需要篇幅,需要細節(jié)。很少有人像契訶夫一樣,兩句話就能塑造出一個人物。要是寫上三百個能在腦子里活起來的人物,那肯定就是世界名著!暗袔讉人做得到?一部長篇有三個以上人物就了不起了,怎么可能像《戰(zhàn)爭與和平》和《紅樓夢》一樣,出來一個人就是活的!
即便在《基地》這樣的科幻小說經(jīng)典里,他也沒看出什么立體的人物。但寫好人物,仍然是劉慈欣個人堅持的理念,“因為寫人物是文學技巧里最難的,比語言、結構難得多。”
讓他吃驚的是,前一陣在省作協(xié)開會,“我才聽說,現(xiàn)在主流文學已經(jīng)不講這個(人物塑造)了!
當日,在點評一個中國知名文學作家時,文學院院長用惋惜的語調(diào)說,“他又在寫人物了,他剛進步一點又退步了!币驗樵诂F(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文學當中,人物本身就只是一個工具。劉慈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找來品欽的后現(xiàn)代巨著《萬有引力之虹》,眼見為實,確實沒有人物!澳菫槭裁匆肛熆苹?他們這么干就是前衛(wèi),我們集中精力描寫科幻就是文學功力不行?”
進入山西省作協(xié)將近五年,劉慈欣是少數(shù)幾個簽約作家之一,2010年還評上了趙樹理文學獎,對這份榮譽他頗為珍視。而在千里之外的上海等地,也不乏支持他的文學圈內(nèi)擁躉。盡管他們本身所持的觀念,也被認為是圈中異類。
嚴峰就對“用托爾斯泰或者巴爾扎克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模子去套科幻文學”深為質(zhì)疑。在他看來,科幻作品中的人物體現(xiàn)的是一些觀念。
“山西是個現(xiàn)實主義大本營,和沿海地區(qū)相比,它還是很傳統(tǒng),大多數(shù)還是現(xiàn)實的、貼近大地的!眲⒋刃酪采钪约核幍男…h(huán)境與外部的差異。而中國文學似乎還沒做好接受這位類型文學作家的準備。
太行山下的“三晉名鎮(zhèn)”娘子關,從一個個高舉的煙囪口,煤煙被吹散向中原四方。年前為了看一趟《阿凡達》,劉慈欣在鐵軌上晃蕩了三個多小時。每天兩趟過娘子關站的綠皮火車,把客人捎往東西兩頭的石家莊和太原。窗外的一側是山巒低矮的投影,另一側是10噸的運煤車擠塞的小鎮(zhèn)干道,像一根攥在臟手里的炭精條。很難想象在這個終年塵埃蔽日的地方,有人能為它勾畫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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