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流氓的誕生_什么是流氓
發(fā)布時間:2020-04-1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我坐在公共汽車上,看見路邊一個民工模樣的人手里攥著兩只擦汽車用的暗紅色線撣子,沖著因為紅燈而在他身邊停下來的出租車連連揮舞,還彎腰對司機說著什么。顯然,司機沒有理會他的大力推薦,強忍著提防和不耐煩的情緒聽他聒噪,一俟綠燈亮,就趕忙把車開走。汽車一走,他就直起腰來,沖著車的背影滿不在乎地吐口痰。如此幾次都是這樣。他頭發(fā)蓬亂,臉如鍋底,身上穿了一件因骯臟而呈土灰色的破棉襖,和這座城市空氣的顏色混為一體。他長長的紅色線撣子像一面不屈不撓的旗幟,飄揚在越來越深的暮色里。他的打扮很像一個盲流,但他的神情和方式卻像一個流氓,而他做的事情則表明,他除了是個通過勞動來謀生存的人,什么也不是。顯然他意識到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在看他,所以他的樣子越來越吊兒浪當,越來越像在和司機搞惡作劇,結果他的努力越來越徒勞。在我注意他的這段時間,他一只撣子也沒有賣出去。但是看起來他滿不在乎,一點兒也不著急,一點兒也不發(fā)愁他的晚飯,對這個城市一點兒也不恐懼。好像他已經(jīng)看透了它,好像他已經(jīng)沒有別的目標,好像他在這里只是為了給這個金碧輝煌的城市添點惡心。他的神態(tài)似乎在宣布著這一切。
但是我知道,他并不是這樣想。他的夢想是一天賣三千把撣子,賣好多好多錢,讓自己神氣活現(xiàn)像個老板。如果他是個兒子,他就想給爹娘一大把讓他們看了眼暈的鈔票;
如果他是個丈夫和父親,他就要給老婆買幾身最漂亮的衣裳,給兒子買他想吃的所有東西。他心里想的是這樣。但是他怎么敢讓別人知道他是這樣想的呢?他有什么資格和本錢這樣想?如果他的同鄉(xiāng)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張保財想當老板呢!就他那熊樣,在北京,要飯的都比他有錢,比他體面,他還想當老板!他也不撒泡尿照照。他們會這樣說。他也不敢讓這個城市的體面人看出來他的想望。他們看他那認真規(guī)矩的樣子,會怎么想?會想:這個社會渣滓還挺有追求呢!可他再追求,也還是個社會渣滓呀!他最怕警察看透他的心思了。警察一看見這樣老老實實又懵懵懂懂的異鄉(xiāng)人,心里就癢癢,就想修理修理他。這樣的慫蛋天生就活該落到警察手里。警察是干什么的?警察就是不愿跟瘋子和流氓照面而專喜歡捏弄老實人的人。這些老實人,一身窮相,影響市容,拼命想學習規(guī)矩卻偏會犯到規(guī)矩頭上。得,跟我走一趟吧,罰款三百。
他很了解這個世界上的人。從他的農(nóng)村老家出發(fā),他闖過大江南北,受盡各種人的眼色。他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他認為。他認為他就是別人眼里的那個東西,雖然這個東西和在家里的時候不完全一樣。在農(nóng)村家里,雖然很窮,可是人家把他看成一個人,起碼和他們一樣的人,有點面子?墒堑搅送饷,他就沒有一點面子。他說不清是因為什么。當他一無所有、灰頭土臉地出現(xiàn)在城市的大街上,走過衣履光鮮的都市男女的身邊,他就覺得自己很沒有臉,很賤。他很想找個感到自己有用的地方,可是找不到。包工隊還需要勞動力嗎?火車站需要扛包的嗎?工廠需要看門的嗎?搬家公司需要勞工嗎?他問。去去去,我們自己的人還不知道往哪塞呢!他被一次又一次粗暴地罵了出來。起初他感到臉上火辣辣地,想找個地縫鉆進去。見得多了,就無所謂。他不會再想: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說話嗎?你吃了槍藥嗎?你對狗還比對我客氣呢!他不會這么想了。他覺得這么想很可笑。呸,死俅,你也配這么想!他罵自己。死俅,將來你發(fā)達了,你不就也能那么氣派嗎?你被人罵,是因為你不夠氣派。你氣派了,第一件事就是要這樣罵罵別人,讓他們知道你的厲害,讓他們知道你可不是不會厲害。他這么想了一會兒,感到很舒服。從這一刻起,他養(yǎng)成了一副涎皮賴臉的表情。他覺得這樣做人就比較自在了。一個人如果覺得不自在,是因為他追求太高,沒有找對生活的位置;
一旦他找對生活的位置,他就會感到很自在,F(xiàn)在他覺得找對了生活的位置,很有點沾沾自喜。他想:以前我為什么害怕這個城市的體面人呢?因為我也想學著他們的體面樣,可是人家不讓我學,F(xiàn)在我不想體面了,我就是個邋遢鬼,我就是個流氓,他們能把我怎么著?他們敢瞧不起我嗎?他們要是敢,我就往他們身上擦鼻涕。我就踹他們。我就揣一把菜刀,在他們眼前晃。他們就會嚇得尖叫起來,拔腿就跑。膽兒大的能把警察叫來。那就蹲局子唄,局子有吃有喝,打罵兩下也沒什么要緊;
要遣送回鄉(xiāng)也沒啥,大不了再回來。一個只有一條命的人還有啥懼怕的?古人說的好:腦袋掉了碗大個疤。
由此,一個懼怕城市的人被城市所懼怕。他發(fā)現(xiàn)人們看他的目光有所變化。原先是鄙夷嘲弄的表情,現(xiàn)在是提防躲避的表情。原先他在人們眼里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癩皮狗,現(xiàn)在人們看他是一個可怕的大毒瘡。癩皮狗誰都可以踢上一腳,大毒瘡可是誰都不敢碰。雖然兩者都討人嫌,但是畢竟后者的待遇更高。于是他的日子越來越好過:他看別人的時候,那人不看他。在公共汽車上,他故意往漂亮的姑娘身邊蹭,他看見姑娘皺皺眉,把身子挪向一邊,也是不敢看他。他再蹭,姑娘就逃到別的地方去了。他感到很得意。他想:北京也不過如此,人的膽子就像鴿子蛋那么大。你想怎么捏弄他就可以怎么捏弄他,屁都不敢放。他想:人就得把自己豁出去,就得不要臉,才能活人。這是一條重要的經(jīng)驗,是我的立身之本。我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他想。我就把這個經(jīng)驗告訴他,他就一輩子不愁沒有飯吃,不愁沒有便宜占。這可是傳家寶哩。我一定要有個兒子。兒子再生兒子,我們就是個流氓家族。整個世界就是我們的財產(chǎn)。我是流氓我怕誰?那句俏皮話兒可真是個真理。
在這座城市的巨大裂隙里,飄浮著無數(shù)這樣面目模糊的人。體面人叫他們流氓,他們自己也是這么認為的。他們好像地底下冒出來的幽靈――來路不明,去向不定,散發(fā)著令人不安的氣息。沒有人問他們:你們在過著怎樣的生活?你們想過怎樣的生活?你們怎會過上了這樣的生活?每個人都疲于奔命,都如槍彈上膛,都如籠中困獸,掙扎在自己的生存線上。我們互相提防,互相搶奪,互相仇視,互相暗算,把世界變成了一座大監(jiān)獄。我們把自己關在里面,這時候,正人君子和流氓,沒有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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