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力：這一刻，你們是主角

　　各位同學，歡迎你們——歡迎你們來到美麗的北大校園！在今后的四年或三年里，我們都共屬于這個大家庭。你們的履歷上會永遠寫上“北京大學法學院”這幾個字，成為你們的自豪，成為你們的驕傲。

　　但也未必。

　　許多同學可能已經(jīng)知道，我們學校最近有一位校友被媒體瘋狂炒作著。陸步軒，住在西安，因為工廠下崗，只好轉(zhuǎn)行賣肉；
據(jù)說僅僅因為這樣的媒體炒作，我們的這位校友近來生意一直特別好，每天多賣很多肉，收入也因此大增；
甚至有人想同他聯(lián)營注冊一個連鎖肉店“北大仁”——仁愛的仁。

　　但是，同學們，我們不要只是把這當作一個社會新聞或笑話聽；
要想一想，如果是我，如果是你，讓別人“嚼舌頭”，會有什么感受？為什么？想想這件事意味著什么，對于你，對于我？

　　是的，社會正在變化，傳媒更為發(fā)達，言論應當更加自由；
是的，工作無分高下。這些道理都好講，也都對，但一旦具體到某個人、某件事，卻并非總是如此。而且，我總認為，當人們說工作無分高下的時候，恰恰是因為在這個社會中工作還是有高下的，即使言說者有意抵抗什么，但弄不好卻掩飾了什么。至少在當代中國，哪怕同樣是上了報紙，下崗轉(zhuǎn)業(yè)卻一定不如王選教授獲得國家科技最高獎那么光榮；
吆喝賣肉恐怕也不如我站在這里致詞那么風光。說真話，我們——你們——真的認為這都一樣嗎？我們千萬不要上當，用別人塞給我們的概念生活，或總是生活在一個概念的世界。事實上，陸步軒還算是幸運的，如果他不是北大的學生，媒體會把他當回事嗎？為什么媒體不報道張三、李四賣肉？

　　就是因為他有北大畢業(yè)生這樣一種社會認為較高的身份，也就是因為賣肉在社會看來是一個比較低的工作，才給他帶來了更多的曝光，帶來了某種尷尬，盡管這還算是一種令人慶幸的尷尬。

　　而這一切都不無可能，在未來，在你我當中某一個人的身上發(fā)生�？紤]到前不多久另一件被媒體上炒作得很兇的有關北大教改的事（包括我自己也卷入了這一“合謀”），我們就必須清楚，在今天這個世界中，北大已不再僅僅是或總是你的資本，弄不好它也會成為你終身的負擔——用公司法的名詞來說，是一種“負資產(chǎn)”。

　　因此，同學們，盡管北大的名字從此將同你相濡以沫，但未必可以托付終身。北大產(chǎn)生過許多名人，但不要錯覺自己進了北大也就成了名人；
其實這些名人大致與你我本人無關，有關的那一點也只是在概率上。我們已經(jīng)身在一個個體主義的社會，一個競爭的社會了，父母或家族或門第的余蔭已經(jīng)消散，那些家境貧寒的農(nóng)村同學可能會最深的感到這些；
學校或?qū)�師的大名都不過是產(chǎn)品的商標和商譽，往往意味著更多的責任。

　　這就注定了北大并不僅僅是一個學習書本知識的地方，千萬不要以為書本中、課堂上已經(jīng)包含了制作你一生幸福的秘方。你們要“迎接挑戰(zhàn)”，要“發(fā)現(xiàn)你的熱愛”（這都是我先前的新生講話，也許還值得你們上網(wǎng)看一看），但更重要的是要把大學校園視為一個現(xiàn)代化的組織機構(gòu)，在這里，你要全面接受一種訓練，一種現(xiàn)代化的訓練。

　　你必須培養(yǎng)一種新型的責任感，不但要好漢（好女）做事好漢（好女）當，而且要對你的機構(gòu)、你的單位、你的“老板”負責，一定不能混淆了自己的和“老板”的利益；
你要學會自己面對各種各樣的陌生人，同你喜歡或不喜歡的、行為古怪甚至居心叵測的人合作——包括某些時候的不合作，而不能按地域、學歷、家庭或其他因素來選擇；
因為你喜歡“熟悉”，你必須更多面對“陌生”——這意味著持久的學習；
因為你在乎一個長久的成功，你必須接受眾多眼前的失敗——這意味著不斷的風險；
你必須學會面對種種誘惑，仍然要信守承諾、誠信做人，必須從現(xiàn)在——也許從助學貸款或遵守時間——開始培養(yǎng)自己的信譽；
你可以充滿理想，但不但不能太理想化，而且要寬容像我這樣的好象沒什么理想的人；
你可以且應當從情理想事，但必須學會按原則辦事；
你們可以保持甚至堅持自己的偏好，卻必須學會用效率的眼光來考察社會和自己的選擇和付出；
你們不要指望大學老師還像高中老師，不但是知識的化身，而且是真理甚或道德的楷模，其實他們只是另一種職業(yè)的知識人；
你們必須遵守各種規(guī)則，不要指望好學生總會從老師和家長那里得到優(yōu)待和特權(quán)，因為你們——至少本科生——每個人都至少是本縣的狀元；
在這里，你會感到社會中的各種知識的類型和重要性都在發(fā)生改變，那些曾經(jīng)或仍然令你們動心、動情或動容的文字已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只能作為你熄燈后侃山的談資，或戀人間“秋日的私語”；
你們要面對的是一套看上去很其實未必冷冰冰的關于社會的因果性的知識，斐然的文采必須讓位給敘述的精確；
甚至你們必須學會一套現(xiàn)代的有關知識和學術的規(guī)范：抄錄它人的精美文字，在中學時可能得到作文老師的一串串紅圈，而在這里，則是侵犯知識產(chǎn)權(quán)，甚至是剽竊，不能畢業(yè)，得不到學位；
你們會發(fā)現(xiàn)這里學習的許多職業(yè)規(guī)范與你在中學或父母那里獲得的社會規(guī)范不完全一致，甚至完全不一致，你必須重新界定各自的適用范圍。

　　大學已經(jīng)不再只是——其實從來也不只是——一個接受知識的地方，它也是一個訓練人的機構(gòu)，一個讓現(xiàn)代生活的知識和紀律融入你們身體的機構(gòu)。你們必須接受這些，要有一種真正的時代感。因為你們并不打算回到你生活的起點，而是把這里當作生活的起點；
你們當中如果不是全部那也是絕大多數(shù)最終將生活在現(xiàn)代的都市，少說是個“白領”，最不濟也混個“小資”。在這個意義上，你們是這個正在現(xiàn)代化的社會中的先進者。

　　因為，我們的社會正在發(fā)生一個空前深刻且巨大的變化。

　　對于你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人，特別是對于本科生同學來說，這一刻也許會是你們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刻之一，至少就感情興奮的強烈程度而言。這一刻，你們是生活的真正主角。而今天來歡迎你們的教員、職員，包括在這里講話的我這位院長，其實都是今天的配角。盡管每一年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的心也都充滿了感動，但對于我們來說，這樣的場合更多是一種儀式，一種程序，也是一種職責；
即使感動也首先是因為你們的感動，是因為你們而感動。但我們的感動和你們的感動是并不一樣的，就如同此刻你父母的興奮同你的興奮是不一樣的，他們的淚水和你的淚水是不一樣的。

　　這一刻屬于你們。

　　但是，生活沒有永遠的主角，在這個已經(jīng)或正在到來的時代，尤其如此。

　　再過幾天，就要“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了；
我祝所有的新同學，尤其是第一次離開父母的同學們，中秋愉快。我們會努力為你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學習條件，并且會——套用一首歌的句式——“幸福著你的幸福，痛著你的痛”……

　　2003年9月4日于北大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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