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他的電影曾有一億觀眾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天云山傳奇》里,馮晴嵐漫天大雪中用板車拉著羅群回家,羅群替她取下被雪花模糊了的眼鏡,兩個苦命人相視一笑,引多少人淚下。謝晉就是一個字:真!      10月17日,謝晉先生回了趟老家,喝了點酒,睡過去了。照傳統(tǒng)說法,算仙逝。妻子徐大雯后來說,謝晉回鄉(xiāng)那天,她一晚上沒睡好。
          謝晉最放心不下的阿四,被他教會每天在4個罐里各抓一把、燒粥晚上喝的阿四,尚不曉得喝粥人又少了一位。他被安置在別處,口袋里還有一張父親寫的紙條:“我是謝晉的小兒子!
          
          謝晉有3個兒子。阿三染病是個意外:乳母患有哮喘,等到發(fā)覺,已經喝了半年奶水,由此影響智力發(fā)育。1992年,40歲的阿三走了,哮喘并發(fā)癥。
          今年6月12日,謝晉和阿二謝衍在滬宴請香港導演許鞍華。席間甚歡,謝衍還稍許喝了點酒,在去年初查出肝癌后這是被禁止的。他信佛,吃素,安靜謙和,講話輕聲輕氣,從不抱怨什么。
          8月23日,他也先走了。前一天下午他說起要在郊區(qū)找塊墓地,自己居中,左右留給智障的兩個弟弟。電影《啟明星》中,兩個傻子受欺侮,被扔進垃圾箱,取自“文革”中阿三阿四的經歷,造反派的作為……
          謝晉連著四夜睡不著。像挨了霜打的茄子,怔怔地坐著,無話。第5天,陪了好幾天的徐松子把深圳趕來的劉曉慶領進屋,他的眼淚流下來,說了些話,又說不下去了。
          新疆插隊后回滬的大女兒今年60歲!拔母铩敝幸驗楦赣H的關系,沒有上過大學。謝家第三代,是惟一的外孫。
          追悼會開過,要散的。滿天下的桃李飛了來,要飛回去的。日子要過下去,惟由時間去熨平。像從前一樣。
          
          一份駁雜的菜單:從形勢到思潮
          
          從前,謝晉進牛棚的時候,每月只有5角津貼,一家三代六七口人要吃飯,兩個孱弱的兒子要保證營養(yǎng),徐大雯常常低了頭到小菜場里去揀菜皮,頂著各種眼光。謝衍告訴朋友,父親在被允許回家的時候,會像做化學實驗那樣,把母親揀來的菜皮同豬血一道熬湯,大家說好吃他便像得了實驗獎的中學生,到處炫耀。
          有天造反派吆喝:“謝晉,出來出來。”謝晉從牛棚出來,問什么事!盃敔斔懒恕!敝x晉回家,父親趴在寫字臺邊,人已凍僵!拔野阉У酱采,我扳,扳他的腿,想扳直,扳不動啊!蹦赣H跳了樓,被好心人蓋了件東西!拔野阉饋怼野职謰寢,都是我抱起來。”想料理父親尸骨,造反派命令:“回去了回去了!敝缓没厝!八晕野职趾髞砣胪翛]有,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平反后,對廠里“文革”中待他不善的青年人,該用他照用,該提攜照樣提攜。那些人對他心存感激,心懷愧疚。熟悉他的人說:他對政治斗爭一竅不通,天性寬釋,一派天真。
          從18歲進國立戲劇?茖W校算起,謝晉追隨電影67年,比他黨齡長(1984年入黨)。他留下38部電影,一份略顯駁雜的菜單。其中包括兩部京。骸对啊泛蜆影鍛颉杜褪癁场,兩部指令暫離牛棚拍攝的“文革”電影:《海港》和《春苗》。
          年過八旬,必須借助聽器和大聲嚷嚷才能交談的謝晉回顧當年的許多影片,都會提到“形勢”二字。
          在1957年之前,有過一段寬松歲月。譬如,據鄭洞天回憶,并不是中共黨員的金焰當過上影演員劇團團長和上海電影制片廠藝委會副主任。
          從“反右”到“四清”到“文革”,主要報紙和《大眾電影》上,都會刊發(fā)電影批判或爭鳴文章。許多文章背后,蘊藏著路線斗爭和運動前兆。1980年代以后,陸續(xù)創(chuàng)刊的《電影新作》、《電影評介》、《當代電影》乃至《讀書》、《當代文壇》等等,則是各種思潮粉墨登場。
          
          當時的上影廠已由于伶、鐘敬之等第一代人傳到徐桑楚手中。他回憶說,“文革”后上影合并了海燕、天馬兩個廠,職工總共1400多人,其中編、導、演、攝、錄、美、服、化、道這些基本創(chuàng)作人員還有500多,里面不少八級技工,手藝好,經驗也特別豐富!拔宜懔艘幌,當時廠里文藝六級以上的高級人才還有108位,號稱上影廠‘一百單八將’,這就是‘文革’以后保存下來的家底!
          當時導演室有不少老導演,像湯曉丹、桑弧、沈浮、黃佐臨、魯韌、劉瓊;一批很有實力的中年導演,像傅超武、岑范、黃祖模、湯化達、謝晉;青年導演則有吳貽弓、趙煥章、宋崇、李歇浦、于本正、楊延晉、黃蜀芹、石曉華等一大批。
          2004年,黃蜀芹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講述了從影第一部戲《!搖籃》的故事。1979年,《啊!搖籃》編劇到上海,指名要謝晉來導。在廠里掃地的謝晉被叫到廠長室,劇本遞過來。謝晉看完提要求,說要兩個副導演,廠長問誰,他說一個石曉華,一個黃蜀芹。
          “就這樣,本來也在改造的我們倆被解放出來!秉S蜀芹說:“我1964年從電影學院畢業(yè)分配到上影廠,15年里連電影的邊還沒沾上,謝導自己剛剛有了點轉機,就想辦法把我們也解救出來。這份恩情,我一直記著!
          
          現(xiàn)在的電影,文學基礎太差了
          
          1950年代起,各大電影廠都設置了文學部,上影廠文學部坐落在永福路52號,負責供應劇本。徐桑楚回憶說:“謝晉一天到晚東打聽西打聽,發(fā)現(xiàn)好劇本二話不說,拿回去一個通宵就看完!栋!搖籃》、《天云山傳奇》、《牧馬人》、《秋瑾》都是廠里提供劇本,《芙蓉鎮(zhèn)》完全是他自己找來的!
          瀏覽謝晉電影的文學班底:寫《紅色娘子軍》后梁信又為上影廠寫了《從奴隸到將軍》;《青春》是當時海軍一個20多歲的作家李云良寫的;李準改編了張賢亮的《牧馬人》,魯彥周寫了《天云山傳奇》,山東作家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huán)》,最早發(fā)在《十月》1982年第6期,古華的《芙蓉鎮(zhèn)》首發(fā)在《當代》1981年第1期 ;1996年的《鴉片戰(zhàn)爭》,由大陸作家朱蘇進、麥天樞,香港作家倪震等編劇。
          《芙蓉鎮(zhèn)》中令人刮目相看的“秦書田掃街”在小說中是這樣描寫的:
          秦書田掃街還講究一點姿態(tài)步伐,大約跟他當年當過歌舞劇團的編導有關系。他將掃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桿挺得筆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著掃帚就和舞蹈演員在臺上握著片船槳一樣,一擺一擺地揮灑自如;兩腳則是腳尖落地,一前一后地移動著,也像在舞臺上合著音樂節(jié)拍滑行一般。由于動作輕捷協(xié)調,他總是掃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幫著胡玉音掃上一長截。胡玉音則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著秦癲子揮動掃帚的姿態(tài)感到羨慕。這本是一件女人要強過男人的活路。
          經過編劇再創(chuàng)造,加上燈光、煙霧和華爾茲,它成為一個時代的經典場景。香港文雋說,尤其因為《芙蓉鎮(zhèn)》,許多港人改變了對內地電影的看法。
          謝晉晚年謀劃著王安憶、葉辛、鐵凝的作品。逝前愛不釋手的,是胡思華的小說《大人物》。如果有人問他,他就亮開大嗓門:現(xiàn)在的電影,文學基礎太差了!故事都是編出來的,一塌糊涂!宋朝的武打戲,怎么跑到九寨溝去拍啊!
          
          愛情的眼神是剪不掉的
          
          1959年文學部一位同志對謝晉說,“這個本子(《紅色娘子軍》)我們看了,不錯。”謝晉一看,“不是光打仗,還寫了人,而且有傳奇性!绷⒖膛碾妶蠼o作者梁信:我們要了,速來滬。
          祝希娟當時是上海戲劇學院二年級學生,謝晉去學校挑人那天,她正跟兩個同學辯論。謝晉一看,那氣質,正是吳瓊花。
          劇中可憐的吳瓊花在革命過程中沒能把住自己,愛上了黨代表,并且雷了他一眼,眼神九曲十八彎。謝晉豎起大拇指:“這眼神非常好,祝希娟演得非常準確!
          “不行,統(tǒng)統(tǒng)剪掉!苯M織的聲音。
          這是“反右”后第三年,余波尚在,劇本早因愛情戲被判“立意不高”。有人說,為什么文藝作品老是要描寫英雄人物的愛情?我們有很多烈士,犧牲的時候只有十八九歲,甚至更年輕,從來沒談過戀愛,更沒碰過女人,為什么不寫寫他們?
          “組織決定”下,謝晉想了個辦法,沒回海南島補戲,而是把這段戲修理了一下:眼神保留,臺詞改掉,重新配音。黃宗英看后專門寫文章抱不平:“再怎么剪,愛情的眼神是剪不掉的。”
          戲中原先還有一段洪長青寫日記,記的是吳瓊花愛上了他,他思想斗爭著。也剪掉了,因為組織上根本沒批準他們動心。
          《舞臺姐妹》是在批判聲中完成的。1965年,據說拍到一半時,張春橋發(fā)話說,務必照原劇本拍完――以便樹成另一株“大毒草”。但從夏衍到袁雪芬都很支持,謝晉說這時候他已經有些“任性”了,“認了,豁出去了”,認認真真按原意拍完。
          審片時卻被莫名其妙改了臺詞。電影結尾,春花坐在船頭講起師傅傳下的梨園訓誡“我以后要清清白白做人,然后認認真真唱戲”,被改為“我要永遠記住過去走錯的路,一定要重新做人”。還有一段“我在想,以后要做什么樣的人,唱什么樣的戲”,被改成“我在想,今后要認真地改造自己,唱一輩子革命的戲”。
          這部戲,讓謝晉被歸入“牛鬼蛇神”,進了牛棚。但“文革”結束后,“大毒草”又成了好電影。“戲沒變,眼睛變啦?”
          
          賀龍力挺《女籃五號》
          
          在講《女籃五號》的故事時,謝晉不自覺地流露了他身上承前啟后的跨時代性。片中既有抽雪茄、穿皮氅的舊社會流氓,也有新中國的競賽精神“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譬如讓球。
          謝晉還首次起用非專業(yè)演員:16歲的曹其緯(曹汝霖的孫女,出身很成問題)當時是上海女排主攻手。借調時遇到困難,最后前國家體委副主任榮高棠很支持,幫忙敲定;“天津大學最漂亮的女孩子”向梅是群眾來信推薦的。
          重看此片,能在片頭看到一串必須致敬的名字,譬如攝影沈西林、指揮陳歌辛;也能發(fā)現(xiàn)男主角劉瓊出場時,臉上常有兩坨紅紅的油彩,唇上還有朱色的口紅。
          “《女籃五號》差點槍斃,這個戲沒有寫黨的領導,我們的球隊總歸要有一個黨代表的,這個戲沒有。第二,這個電影有錦標主義傾向,因為當時主張友誼第一,我們甚至還讓球。”“后來周總理看了,說這個戲要送莫斯科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的,哪些地方有缺點改一下就行,頂過去了。最后賀龍來了,賀老總一看這個戲說‘好極了’,其他人都不講話了。”
          在莫斯科,《女籃5號》得了銀獎。1米78的曹其緯后來成為國家女排主攻手。為了給紀錄片《大師謝晉》留一份史料,今年68歲的曹其緯特意從香港回了趟上海,順便看望謝晉和秦怡。
          1962年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到上影廠視察,“你們老是拍些哭哭啼啼的戲,拍一點喜劇吧!庇谑巧嫌皬S同時推出3部喜劇,《大李小李和老李》就是其一。其時,“三年自然災害”已到后期,上千萬人極度饑餓以致命赴黃泉。
          好在謝晉一生偏愛相聲和滑稽戲,滬上滑稽戲演員都是他的好友。謝晉說,當年拍這個戲特別開心,大家營養(yǎng)不良,笑聲不斷。他體貼地“包”下整個滑稽劇團――拍戲兩三個月。小時候曠課聽“小熱昏”杜寶林起步的范哈哈在戲中演老李,他跟關宏達演的大力士誤入冰庫、眉毛掛霜那場戲,頗有卓別林喜劇味道。大力士敲敲豬,再敲敲自己,那“篤篤”的聲音是專門制作的。
          拍完還是受批判。審片組有人發(fā)話:怎么能把人和豬相提并論呢?
          《天云山傳奇》上映后也引起很大爭議,批評如潮,焦點集中在老干部吳遙這個人物的塑造上。徐桑楚記得有篇文章說,“像吳遙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人,把他寫成共產黨的老干部,黨內怎么會有這樣的人?”潛臺詞不言而喻。在全國輿論幾乎一邊倒的情形下,孫冶方(著名經濟學家)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對影片大加贊賞,成為輿論的轉折點,反對批評之聲由此漸弱。
          徐桑楚說,八十年代初的政治環(huán)境,已經比六七十年代寬松了許多,那個動不動就帽子、棍子滿天飛,上綱上線、政治陷害甚至人身摧殘的時代,到底過去了。
          
          人氣和脾氣一樣出名
          
          一次在法國的頒獎典禮上,主持人這樣介紹謝晉:這里站著一位中國導演,他的電影曾有一億幾千萬觀眾。略過長長的作品列表,略過各種政府或行業(yè)的榮譽獎項,以一個數字描述一個電影人的成就。
          一億多人,當年為什么喜歡看謝晉的電影?
          作家孫甘露說,謝晉代表了一種傳統(tǒng)審美:揚善懲惡的結局,細膩的欲言又止的愛情;命運的跌宕起伏被濃縮在幾個特定時間點上,以此營造戲劇沖突。這也是當時主流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古華的《芙蓉鎮(zhèn)》就抽取4個年份來表現(xiàn):1963年、1964年、1969年、1979年。
          謝晉還擅長煽情!短煸粕絺髌妗分校T晴嵐漫天大雪中用板車拉著羅群回家,羅群替她取下被雪花模糊了的眼鏡,兩個苦命人相視一笑,音樂起,引多少人淚下。老百姓的情,怎么煽?謝晉就是一個字:真,包括細節(jié)――為了守候一場真正的雪,他每天打電話跟東北通化的外景地聯(lián)系。
          飾演宋薇的王馥荔收到過一個男青年的來信,他母親跟右派父親離婚改嫁――跟片中的宋薇非常相似。父親死后,男孩一直不能原諒母親。這部電影讓他理解了那代人的難處,母子開始通信,最后團聚。
          他的“摳戲”是出了名的。許多人領教過他在片場的脾氣。
          《牧馬人》中一場戲,要求叢珊將臉貼在朱時茂胸口,表現(xiàn)新婚的恩愛。一條,兩條,三條,都不理想,謝晉沖叢珊吼:“你怎么回事。俊眳采骸巴邸钡乜蘖。謝晉一揮手:“今天不拍了!”戲散后,副導演鮑芝芳趕緊問原因。“那兒有毛!眳采憾嗝次。20多年后,謝晉說起這段哈哈大笑:“可見當年的演員多么淳樸。”
          叢珊說,謝導能敏銳地捕捉到大眾的審美與價值取向。拍攝《大師謝晉》的石川說,謝晉的電影中,《舞臺姐妹》和《芙蓉鎮(zhèn)》最美。
          一回到江南水鄉(xiāng),謝晉便回到他的童年。而一旦回到童年,許多藝術家都會有如神助地抒情。
          抒情也有技巧!盾饺劓(zhèn)》中有個鏡頭,胡玉音給秦書田的米粉里多加一勺調料,秦心里一暖,不由抓了她的手,拿眼盯她。姜文看完這段樣片說,謝導,我覺得這里演得好。謝晉說,告訴你吧,我在這里升了格。電影膠片1秒鐘24幀畫面,謝晉放慢一點,用28格去表現(xiàn)那個情感豐盛的眼神。
          人道主義,是評論家歸結出來的。在謝晉自己,不過是一個童年記憶:騎在長工肩膀上去聽戲,看到戲班小孩子蹲在那里匆匆扒飯,沒什么菜,真是可憐哦。
          他的電影,從沒有離開過他經驗過的生活。真實,是他的藝術觀念。超驗,他做不到。后生晚輩把他跟黑澤明相提并論時,他說:我跟黑澤明不是一個路子的,那種敘事我做不到,我跟山本薩夫(代表作《啊,野麥嶺》、《華麗的家族》等)比較接近。美學上講,謝晉的風格跟臺灣導演李行也較接近。78歲的李行得知謝晉沒了,頓時哭了。
          黑澤明在68歲寫完了自傳《蛤蟆的油》,謝晉85歲也沒覺得到了寫自傳的年齡,《大師謝晉》攝制組是在謝衍的鼎力支持下,連忽悠帶哄,將他按定在攝像機前。他只留下一本文集,1998年出版的《我對導演藝術的追求》。
          
          兩代導演一家人
          
          儒生修齊治平、經世濟國的情懷,或者說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謝晉身上也有。拍攝《鴉片戰(zhàn)爭》,是在1996年全國兩會作為政協(xié)提案提出來的。謝晉說,香港回歸這么大的事情,我們怎么可以一言不發(fā)、無所作為?
          這年謝晉自籌資金近1億元拍攝《鴉片戰(zhàn)爭》,此時他已73歲。攝制組拍過一組片花,記下了這位本該在家打太極拳、伺弄花草的老人如何戴著頂草帽,在片場任汗水洇濕前胸后背,記下了他如何立在飾演林則徐的鮑國安身邊攝影機拍不到的地方,隨著臺詞給手勢、給眼神,屈膝、揮手,低喝“(把賬本)扔給他”――這是觀眾看不到的謝晉,令人動容。
          進行到一半資金出現(xiàn)缺口,謝晉把房產,包括上虞老家的房子都做了抵押。全國許多人在幫他,但這部片子還是虧了。跟當時行情比,謝晉自己拿的片酬極低。
          兒子謝衍深深理解父親這代電影人的幸福與痛苦。“現(xiàn)在商業(yè)社會整個都變了,他不會去拍那些武打的東西,還是一直想寫人,寫那些底層的人。但現(xiàn)在的電影投資人,包括電影廠、電影總局都不會來拍這種電影,他跟潮流不合。所以對他來講現(xiàn)在機會是比較少。”說這話時,中國電影剛好走過100年。
          兩代導演的分野在謝家父子身上可見一斑。謝衍在美國接受電影訓練,習慣嚴格遵守制片進度和預算,絕不像父親那樣為一個鏡頭的完美在現(xiàn)場磨個沒完。謝晉每每讓演員到現(xiàn)場排練小品,不到滿意絕不開機;謝衍則篤信“靈感”,不看重事先的安排設計,也從不帶演員到現(xiàn)場排戲。謝晉作息日夜顛倒,越是夜深越有精神,但擅長見縫插針,一有空閑倒頭便睡;謝衍一向早睡早起,收工從不拖延。
          1992年,謝晉-恒通影視有限公司在上海成立,雖然很大一塊立足教學,也是謝晉的與時俱進。但兩代電影人的不同道路,不僅是資本介入的結果――電影從沒有離開過投資方的錢,不管是政府給,還是公司給;也不僅是電影理念傳統(tǒng)與新銳的對峙、朱大可發(fā)起的“謝晉模式”討論和謝晉批評華語大片“場面的恢弘與劇情的蒼白”的對峙,而是這個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格局都發(fā)生了巨變。
          謝晉經受過哪個領導都能對電影“講話”的政治壓力、體制束縛,也得益于體制認可下調度、拍攝、發(fā)行的諸多便利。最明顯的,許多人都有看包場電影、受愛國主義教育的記憶。但石川說,如果沒有當年電影創(chuàng)作的舉國體制,許多片子是拍不出來的,譬如《南征北戰(zhàn)》,沒有部隊介入(就像汶川地震救援那樣)簡直無法想象,那么多大場面,只用了40萬元。
          石川對謝晉充滿敬意,交往10多年,近兩年來錄下他的最后音容及藝術生涯片斷,但他也對學生說:不太同意把謝晉的作品奉為大師級經典,也不同意把體制的賬算在謝晉一個人頭上。謝晉電影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支余脈,所謂“謝晉模式”不僅是他個人的(其他導演就沒有模式?),也是中國傳統(tǒng)電影的。謝晉電影有思想性,但他不是哲學家,不是電影界的莎士比亞,他身份單純,就是一個藝術家。
          石川還認為,謝晉的巔峰之作與1980年代文化思潮的支撐有關,當時整個文化界浪頭一致。但80年代末以后,這種力量分崩離析,各歸其位。謝晉晚年作品表現(xiàn)出一種思想的無序狀態(tài),最后只能回到“人道主義”,與此有關。
          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謝晉一個人身上,“第五代”后期作品就是參考。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這是姜文發(fā)回的短信。無論我們怎樣地意外、不舍,謝晉以他的派頭撒手歸去。但愿天堂里有女兒紅、他最愛吃的香椿炒蛋和臭豆腐,以及迷戀了一生的攝像機。
         。Q謝代?、莊辛著《謝晉傳》;古華著《芙蓉鎮(zhèn)》;陸弘石、舒曉鳴著《中國電影史》、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編《論謝晉電影》;2004年央視《相聚流金歲月》,2005年央視《面對面》,2008年上海東視《可凡傾聽》,以及上大影視學院《大師謝晉》攝制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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