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號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曾任臺灣大學教授,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唐宋詞名家論稿》《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迦陵論詞叢稿》《迦陵論詩叢稿》等。
          
          
          “很多人問我學詩詞有什么用,這的確不像經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結果!比~嘉瑩先生清音平緩,“鐘嶸在《詩品》序言中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人心有所感才寫詩!垢F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身處貧困卑賤之中,安分守己,不為外物所動;獨處時有詩為伴,陶淵明、杜甫、蘇東坡、辛棄疾,都在你的眼前……”
          頭發(fā)花白的葉嘉瑩端莊“獨處”于她的“磁場”中,背后的三大排書架上,整齊地羅列著她的著作。她面朝壁上的《班昭圖》,據(jù)說,畫中女子是畫家范曾依她形象所繪。頭頂?shù)牡鯚羧岷偷馗┱罩爱嬛兄恕迸c“畫外之人”!爱嬐馊恕鼻宄旱难凵窭锪髀冻鲆唤z清高,方正的下頜突顯出她的剛強。
          在一篇文章中,葉嘉瑩提出過“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說,詞本身存在于苦難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難之中,這就是所謂的“弱”。而在苦難之中,你還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這就是“弱德”。
          有人問,您是否有什么遺憾?
          她說,“我的遺憾都已過去了!蓖nD片刻――“我最大的遺憾,還是我小時候書讀得不夠。”
          又問,您少年時讀《論語》中的“朝聞道,夕死可矣”不甚明了“道”是什么,現(xiàn)在能總結出來么?
          她說,“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靈的一片清凈潔白!
          不知不覺,回到大陸教書已經30年了。30年前的1979年,葉嘉瑩穿著特意在香港定做的藍色中式上衣,站到了祖國的講臺前。去年12月,她極難得地在南開大學小禮堂開了4次關于古典詩詞的大講。講到溫庭筠的《菩薩蠻》時她轉過身,望著臺下上千莘莘學子說:“古詩詞這么美好的一份珍寶,我多么希望你們能看見!
          有人說,葉嘉瑩站在那里,就是一首活生生的詩。
          
          詩詞路上的兩位導師
          
          葉嘉瑩是滿族葉赫那拉氏后裔,1924年,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一所老四合院里。父母對她用的是“新知識,舊道德”的教育理念!昂髞砀改鸽m準許我到學校讀書,但在生活方面約束極嚴。因此我的見聞與感受,幾乎全與外界隔絕。加之我天性中又有一種喜歡蹈空夢想的性格,重視內心的感受,而忽視外在的現(xiàn)實!
          后來踏上詩詞之路,第一個要感謝的是伯父狷卿公。狷卿公國學素養(yǎng)深厚,膝下無女,見侄女愛好詩詞,不由格外歡欣。
          “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吟誦不是現(xiàn)代的朗誦。中國古詩詞是以興發(fā)感動的作用為詩歌美感之主要特質,而這種美感的由來與中國吟誦的傳統(tǒng)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小時候伯父就教我把古人讀入聲、現(xiàn)代人讀平聲的一些字,讀成短促的近于去聲字的讀音,如此吟誦時才能傳達出聲律的美感。”
          伯父鼓勵葉嘉瑩試寫絕句小詩。“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边@首《詠蓮》是她少女時期的作品。
          “黜陟不知,理亂不聞;自賞孤芳,我行我素!迸c她同在北平的輔仁大學就讀的堂兄彼時這么評價她。“同是社會中人,豈能真對外界事充耳不聞?”她淡然一笑。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軍迅速北京城。老師們突然不見了,歷史、地理教科書被一頁頁撕毀、涂改。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抗戰(zhàn)開始后,在上海工作的父親不得不隨單位步步南遷,漸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母親憂思成疾,身染重病,去天津租界動手術,執(zhí)意不要他們姐弟陪同,最終溘然長逝于從天津回北京的火車上!白蛞菇痈笗_緘長跪讀。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睕]有堅持陪同母親去天津這件事,使她抱憾終身,也理解了人生無常的真義。
          另一個要感謝的人是顧隨先生。顧隨是研究古典文學的一代大家。1942年秋他來到輔仁大學時,葉嘉瑩正讀大二。她家中書柜玻璃窗夾著的泛黃老照片,正是她們幾個學生與顧先生的合影。
          有人說,葉嘉瑩與顧隨先生有5點相似:同是少年喪母,體弱,具有詩人敏感的心靈;同是閱讀廣泛,研究小說、雜劇、書法、韻文、佛教禪理;同是舊體詩人,中西學問兼修;老年時同在天津教書。最后,他們都愛在“傳道授業(yè)解惑”時“跑野馬”。
          葉嘉瑩至今銘記在心的是,1945年夏,她大學畢業(yè),陸續(xù)在北平3所中學任教。一日,收到顧先生的來信:
          
          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卻并不希望足下能為苦水(顧隨別號)傳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傳,則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盡得之。此語在不佞為非夸,而對足下亦非過譽。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左側墻壁的匾額上,她的別號“迦陵”二字是顧隨先生的親筆!耙淮蜗壬岢鲆盐业淖髌方唤o報刊發(fā)表,問我是否有別號或筆名。我一向未發(fā)表過任何作品,當然沒有。先生要我想一個,于是我就想到了當日偶讀佛書,所見到的一種喚作‘迦陵’的鳥!
          
          我先生不是我的選擇
          
          南下是因為婚姻。1948年3月,葉嘉瑩嫁給了在國民黨海軍供職的文職人員趙東蓀。11月,夫婦二人輾轉來到臺灣高雄附近的左營海軍軍區(qū)。
          關于這段婚姻,她意味深長地說:“我的一生都不是我選擇的。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選擇。他姐姐是我中學老師,她很喜歡我,我老師選擇了我。去臺灣也不是我的選擇,但是誰讓我結了婚呢?”
          為葉嘉瑩寫傳記的學生張侯萍說,“葉先生熟諳古詩詞中的兒女情長,可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戀愛過!
          1949年8月,他們的第一個孩子言言降臨人間。當母親的喜悅她曾對人說過:沒有做過母親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
          但幸福感并沒有維持多久。1949年前后,國共兩黨對峙白熱化,不少赴臺人士被懷疑為共產黨,臺灣當局在民間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搜捕。第二年年底,“不愛詩詞,偏好政治”的趙東蓀被懷疑為“匪諜”投入了大獄。
          隨即她也失去了工作。萬般無奈下,她投奔了先生在高雄的親戚。親戚也剛剛到臺灣,生活窘迫,自顧不暇。烈日當頭,瘦小憔悴的她抱著孩子四處奔波,夜深人靜時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窄小的走道里鋪上一張涼席。
          她在《轉蓬》中這樣寫道:“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現(xiàn)實漸漸磨掉創(chuàng)作和讀詩詞的心力,此后近10年時間她的創(chuàng)作量微乎其微。
          幾年后丈夫釋放出來,他們有了第二個女兒言慧。見生下的又是一個女孩,丈夫并不高興,而且,因為久被囚禁他性情大變、動輒暴怒。最痛苦時,葉嘉瑩想過用煤氣結束生命。
          “那時我終于被逼出一個自求脫苦的方法,就是把自己一部分精神感情完全殺死,這是使我仍能承受一切折磨而可以勉強活下去的惟一方法。我現(xiàn)在如此說決非過言,因為我那時確實在極端痛苦中,曾經多次在清醒的意識中告訴自己:‘我現(xiàn)在要把自己殺死,我現(xiàn)在要把自己殺死!
          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長,一家六口的生計落在了她纖弱的肩上。
          1950年代,戴君仁、許世瑛兩位先生在臺大教書,經他們推介,葉嘉瑩先后在臺灣大學、淡江大學、臺灣輔仁大學等校兼職教授詩詞曲。
          “產后身體本就瘦弱,在臺北兼教三所大學時,課程繁重,又染上了氣喘。每天下課回來,胸部都隱隱作痛,好像肺部氣血精力已全部耗盡,每一呼吸都有掏空般的隱痛;丶液,還要因沒有做好家事懷著負疚的心情面對夫權的責怨?晌艺媸菬釔酃诺湮膶W,只要一講課就神采飛揚!
          在那段生活里,無論是出于強烈的自尊,還是為使女兒們不受悲觀情緒的影響,她一貫以平和愉悅的面容示人。而心里,最常憶及的是王國維詠楊花的《水龍吟》:“開時不與人看,如何一霎??墜!薄拔乙詾樽约喝缤伒臈罨ㄒ粯,根本不曾開過,就已經凋零了!
          去年5月丈夫“去了”,葉嘉瑩在詩中寫下心境――“一握臨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凈塵埃。”
          
          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
          
          
          1966年是葉嘉瑩的轉折之年。當時大陸杜絕與美國院校的一切文化交流,于是美國人要研究漢學只能跑到臺灣去。“3個大學的詩詞曲,杜甫詩、蘇辛詞,電視、電臺的古文講座,都是我在教。他們就跑來聽我的課!
          憑借她的古文詩詞底蘊,葉嘉瑩被邀請赴美國密歇根大學講學。哈佛大學遠東系的海陶瑋教授正在研究陶淵明,也邀請她到哈佛去作了講學。1969年夏,她欲按原計劃重返哈佛,卻未成行。海教授以為從加拿大去美國容易,讓她先赴加國。
          “我到了溫哥華。申請赴美簽證還是沒有成功。海陶瑋一心想把我留在北美與他合作研究,于是請人把我留在了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教書!
          那一年她46歲。臺灣已是回不去了,一家老小遷來異域,她和他們一樣要重新適應環(huán)境。父親更見衰老,女兒正在讀書,先生一時沒有找到工作,沖著她叫嚷。而她,還要重新學習一門語言,以向西方學子講述中國詩詞之美。
          拖著一天的疲憊回家,仍要面對丈夫的咄咄發(fā)威。太累了,實在是無力糾纏。默然做完家事,一個人湊在臺燈下翻字典查找生詞直至凌晨。生活上有再多不快,至少她可以在講堂上隨心所欲、信馬由韁,與學生們心靈相通、肝膽相照。
          “但你想我們這么美好的詩詞,把它變成英文,我怎么講?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里面蘊涵了多么深厚的意境,你翻成英文:I saw the southern mountain from afa,這是什么?我的英文實在是可憐,真的沒有辦法講。”
          “在晚年時,有一次她丈夫看到她講課時的錄像帶,驚奇地問,‘這是你在講課嗎?下次我也去聽好不好?’與她生活了一輩子,就像一個陌生人!睆埡钇忌顬槔蠋煹拿\嘆息。
          1970年葉嘉瑩再次去往哈佛,開始了對王國維的研究。哈佛燕京圖書館給了她一把鑰匙,閉館后她可留在里面工作。夜晚,從長長的、黑暗的通道經過,“我竟會有一種靜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覺!
          魯迅博物館館長孫郁曾在文中感慨:“《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一書,記載著她與這顆遠逝的靈魂攀談的痕跡。為什么選擇了王國維?這里有難言的苦澀吧?作者的詞學觀,多少受了王國維的影響,而詩詞的寫作,亦與王國維多有暗合之處。更主要的是,王國維肅殺、凝和的氣質里,流露著深沉的悲劇精神,那里顯示著人性的脆弱,與世間的無奈。一切輾轉于風塵間的漂泊者,都可以從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現(xiàn)代人內心最沉重的東西。葉嘉瑩于此,領會很深。”
          王國維說,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有誰能比她體會更深?
          1976年3月24日,結婚不足3年的女兒言言與女婿永廷發(fā)生車禍雙雙殞命。
          歷盡悲苦之后的余生,竟然還會遭遇如此致命的一擊,她絕想不到。車禍之前她去東部開會,途經多倫多還探望了女兒和女婿,其后轉往費城探望小女兒夫婦。一路上她滿心喜悅,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安度晚年。誰知抵達費城第二天就接到噩耗。因為一直是這個家所有苦難的承擔者,哪怕痛不欲生,她還是強抑悲痛立即趕到多倫多為他們料理后事……
          之后,她把自己關在家中,拒絕一切友人的問候。因為任何人的關懷,都會引發(fā)悲哀!捌缴鷰锥扔蓄侀_,風雨一世逼人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余哀!边@是《哭女詩》中的一首。
          但她并未沉溺于哀傷,母親過世,她就清楚地意識到人生短暫。女兒女婿雙雙罹難,好像打通了她人生思考的關節(jié)!斑^去顧隨先生說過兩句話:‘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以無生之覺悟過有生之事業(yè)!耶敃r并沒有過深的體悟,歷經世事無常,痛極以后才有了徹底的參悟。”
          
          誰敢跟她一樣癡迷?
          
          1978年,暮春,黃昏,葉嘉瑩經過溫哥華家門前的一片小樹林,她要到馬路邊的郵筒那兒寄信。
          “落日的余暉正在樹梢上閃動著金黃色的亮麗光影。馬路兩邊的櫻花樹落英繽紛。一寸光陰一寸金,這種景色喚起了我年華老去的警醒!
          那是一封寄給大陸教育機構的申請信。寄信之前她曾和家人回國,在火車上偶見一些青年在讀《唐詩三百首》。葉嘉瑩驚喜不已,她篤信詩詞的力量正在于此。她與這個國家都剛剛經歷一場傷筋動骨的劫難,“可是詩詞可以使人心不死”。
          1979年在南開讀歷史系的張侯萍還記得葉嘉瑩第一次講學的盛況――
          南開中文系為葉嘉瑩安排的課程是漢魏南北朝詩,每周上兩次課,每次兩小時,在一間大約可容納300人的階梯教室。“文革”剛剛結束,學生們如饑似渴,不僅是南開學生,天津其他學校的學生也趕來聽課。臨時增加的椅子排到了講臺邊緣和教室門口,上課時葉嘉瑩想進教室都很困難。中文系沒轍了,想出一個方法:持聽課證才能入場。
          結果天津師范大學的一個女生心生一計,找了一塊蘿卜刻了一個假章,自己做了假聽課證(如今她已是天津電大的老師,仍不時去聽葉嘉瑩講課),引致很多人效仿。所以葉嘉瑩講課時,教室的階梯上、墻邊、窗口,擠滿了學生。講座結束那天晚上,大家不肯下課,一直等到學校的熄燈號吹響了才紛紛離去。
          “那時她還被人稱為‘葉旋風’!比A東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鐘錦2002年隨葉嘉瑩學習,他說,1980年代后期,社會風氣變化,人們對詩詞不再那么關心了。
          “當年她的《唐宋詞十七講系列講座》可以賣到十幾萬冊,現(xiàn)在只有一萬冊銷量。當年包括我在內有多少人跟隨她、沉迷她。而今,中文系畢業(yè)生就業(yè)困難,又有多少人敢和她一樣癡迷古典詩詞?
          “前年她收了一個弟子。那個學生原本學習法學,實在太愛古典文學,給她寫了封長長的信。她很受感動,收了。卻又說,法學你也繼續(xù)學,學古詩詞怕是以后不好找工作。聽到這種話你不感到心酸么?
          “但葉先生還持有一份可愛的天真。有時來找她的人,并不見得真心喜歡古詩詞,但只要聽說來者喜歡,她就會信任這個人。她甚至囑咐我,要我多帶出幾名優(yōu)秀學生,將來能跟著她學習古典文學?伤,等我的學生畢業(yè)了,她已是90多歲的高齡了……”
          孫郁說,“在葉嘉瑩的《迦陵論詩叢稿》中,她談及了自己治學中‘為己’與‘為人’的問題。我以為這是把握她學術生涯的線索。她鐘情于詩詞藝術,偏于主觀的感受,在神異的境界中體驗自我,于是便獲得了‘為己’的快慰。而當意識到這種快慰生成的緣故,便有使命感與傳承的自覺,想將古文化中有生命的東西普及于社會,這便是‘為人’的內涵!
          “對不起,我要去工作了。學生們的論文堆在那里,還有些文稿需要寫。每天的事都干不完。”客廳內的鐘指向23點,葉先生站起身,慢慢走向那間書房兼臥室。
          一位晚輩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人送她到機場。進入登機口后,她一個人拎著那么大一個包,身影孤獨。這樣一個瘦弱老人的身上,擔負著一種東西。30年來,她不斷往返于中國大陸、臺灣、加拿大。劉波他們問過她,“飛不動時有何打算?”她說得平靜:不行就回加拿大住進養(yǎng)老院。
          她什么都很清楚,從沒有迷失過。
         。ǜ兄x劉波、張侯萍、安易、鐘錦、景蜀慧、汪若川等人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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