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連辛:史官杰作——玄武門之變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太宗親執(zhí)弓以射殺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兇極慘,而人心無毫發(fā)之存者也!

          ——王夫之

          

          公元六二七年七月二日,唐朝都城長安刀光劍影,喋血百步,唐高祖次子秦王李世民在宮中發(fā)動政變,殺其長兄李建成、四弟李元吉及其家屬數(shù)百人,史稱玄武門之變。這場政變的有關(guān)記載,我想大多數(shù)略涉史者都該耳熟能詳了,但眾所周知,中國的正史歷來是經(jīng)過再創(chuàng)造的,下面即對一些可供推敲的地方展開論述。首先對李建成其人應(yīng)該有一個正確的估計。歷來史書所載之建成,陰險狡詐,好色貪功,與襟懷磊落、英明神武的李世民站在一起,不得不讓人慶幸登上帝位開創(chuàng)大唐盛世沒有所托匪人。然而透過歷史的重重黑幕,我們可以隱約看到,李建成與上述形象是有很大距離的。李淵晉陽起兵之后,李建成西渡黃河,攻克長安(長安的戰(zhàn)略地位在當(dāng)時并不亞于后來李世民所攻下的洛陽,甚至猶有過之。李建成在戰(zhàn)爭初期即占據(jù)長安,唐軍聲威大振,頓時成為最有希望問鼎中原的一支割據(jù)力量,使得蜀地的勢力不得不下決心依附于唐,使西秦霸王薛舉被切斷在西北成為孤軍,又令王世充占據(jù)的洛陽的西方成為了死路,更使當(dāng)時蠢蠢欲動的突厥不得不顧及強大的唐軍加上堅城長安的效果。),又與竇建德相持,沒有讓當(dāng)時氣勢正盛的夏軍逼近太原,軍功與李世民相比毫不遜色。即便說李世民更善用奇兵,有虎牢一戰(zhàn)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也不能肯定李建成的用兵能力就比李世民差多少。因為在歷史上(尤其是唐后,理由后具),在宮闈之戰(zhàn)中敗北的人即使有再經(jīng)典的戰(zhàn)例,大多也不會被詳盡地記入史書,頂多說上一句“建成納計,乃克長安”。再看李建成的人品,史書上最不堪的大概就是蒸淫父姬的罪名了,史載李世民于武德九年密奏高祖“建成、元吉淫亂后宮”,可謂石破天驚的一筆。因為直接跟皇帝老爹說我哥我弟給您戴了項綠油油的帽子(而且居然能讓史官知道),未免也太過滑稽,任李淵脾氣再好,大概也不會窩囊到讓此事不了了之罷。這條史載記錄大半是李世民座下史官原創(chuàng)的吧,便保守估計,也有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含糊道“宮禁深秘,莫能明也”。李建成無論是在正史中,還是在稗史小說中,均以陰謀家身份出現(xiàn),然而其陰謀卻屢屢失敗,讓人懷疑他究竟是否窩里斗的料。從歷史上看,弟弟的陰謀能力大多強于兄長,有姬發(fā)之于姬伯邑考、公子小白之于公子糾、胡亥之于扶蘇、劉秀之于劉[絲寅](字庫無)、楊廣之于楊勇為證(曹植與曹丕倒是例外,不過我不認(rèn)為曹植是個野心家,歡迎討論),大概只要有一個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弟弟,兄長的位置就要危乎其哉了。我想這大概不是偶然,身為嫡長子,總有“居安不能思危”的傾向。相反,李世民卻因一句“居安思!倍娜粍尤。那么,誰會在這場權(quán)力斗爭中縱橫不倒也就不言而喻了。由此再來看李世民其人,正史中的李世民對于李建成和李元吉,可謂一忍再忍,直至忍無可忍,是忠義孝悌的道德典范,儼然內(nèi)圣外王。那么李世民究竟是否真如史所載,在玄武門之變之前一直在被動忍讓當(dāng)中呢?從李淵晉陽起兵開始看,《資治通鑒》寫:“……上之起兵晉陽也,皆秦王世民之謀。上謂世民曰:“‘若事成,則天下皆汝所致,當(dāng)以汝為太子!烂癜萸肄o。及為唐王,將佐亦請以世民為世子。上將立之,世民固辭而正!边@一段便大有疑點,其實李淵受隋室所迫,早有反意(李淵戎馬半生,官場捭闔不倒,身處亂世,自非池中物)。加之首提造反的乃是劉文靜(后為李淵所殺),李世民只是鼓動者之一,且其軍功至此尚半點未立,那么這個“皆汝所致”就無從說起了。而且這個“請以世民為世子”的“將佐”事跡并未載于史,殊為可疑——試想如有人慧眼如此,如何會被李世民漏掉?由此推測,“廢立”之說,十有八九有如“高祖斬白蛇”“劉備靠大樹”一類的“事后諸葛亮”編造出來的。另外就是和尚道士的預(yù)言了,名字尚無,便有“年二十,可濟世安民”。準(zhǔn)確程度幾乎可與諾查丹瑪斯相媲美,不過估計和尚可能是見了富人模樣就要上去討點歡喜錢來的,說不定還造就了多少張世民、王世民、孫世民呢。武德四年,攻打洛陽的李世民帶房玄齡拜訪了遠知道士,道士的預(yù)言還是很有客觀依據(jù)的:“你將作太平天子,愿自惜!崩钍烂褡允恰熬煅燥L(fēng)范,無忘寤寐”。大概他便是從此才堅定了奪位建成的決心罷。同一年攻下洛陽后,他招賢納士,設(shè)天策府、文學(xué)館,閑則共話古今,縱談天下,儼然君臣氣派。封德彝便注意到:“秦王恃有大勛,不服居太子之下!庇谑窃诶钍烂衽c李建成、李元吉的斗爭中,李世民于情于理都處在主動出擊的位置,但是重要的一點是,李建成得到了弟弟、宮中、朝中多數(shù)高官甚至父親的支持,李世民不可避免地處于弱勢地位。那么,形勢便要求李世民不斷示弱退讓,保存實力,營造環(huán)境,以求一擊必殺。史載突厥退兵后,李淵命兄弟三人馳射角勝,李建成將一匹劣馬付于李世民,結(jié)果劣馬連蹶三次,李世民都適時跳離馬背,免于遭殃。此事疑點有四:一是李世民與李建成明爭暗斗多時,如何會讓李建成為其挑馬,又如何會乘上這馬?二是李建成如何會在父皇面前使出這等拙劣手腕?三是李世民久歷沙場,騎術(shù)高超,如何不識蹶弓劣馬?四是即便礙于情面騎上劣馬,一蹶即當(dāng)換騎,如何三蹶?另一樁公案是玄武門之變前兩三天,據(jù)說也是決定性的事件。史載武德九年六月,李建成、李元吉招李世民入宮宴飲,謀以鴆毒,結(jié)果李世民“心中暴痛,吐血數(shù)斗”。此事捏造之嫌恐怕比上例猶有過之。李世民與李建成、李元吉矛盾已然激化到無可收拾,兩大陣營劍拔弩張,頻頻發(fā)生沖突,如何又有聚宴之理?即便聚宴,李世民又如何敢飲鴻門之酒?更滑稽的是,喝了鴆酒又居然不死,難道李世民內(nèi)功深厚到“吐血數(shù)升”即可的地步?又或李建成一時糊涂,從黑市上買來了偽劣產(chǎn)品?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便是這個“吐血數(shù)斗”的李世民,兩三天后在玄武門前生龍活虎,力挽強弓射殺了長兄李建成!由上,可以清楚看出,李世民的臉上可謂濃妝艷抹,厚厚地擦上了一層脂粉,而費心費力為他上妝的,正是他手下主管刪略《國史》,編《高祖實錄》、《太宗實錄》的房玄齡等人(其實房玄齡也只是署名的主編而已,動筆者不詳,蓋有許敬宗、李延壽、李淳風(fēng)等)。當(dāng)然李建成也并非沒有主動出擊過,面對日益增加的秦王勢力,李建成無疑比任何人都要擔(dān)憂。他的對策,就是分化、瓦解秦王府的文武將佐,企圖孤立李世民,再一舉消滅他。然而李世民的策略要高出一籌,他將計就計,讓手下假裝離開長安再偷偷潛回天策府,示敵以弱,出敵不意。之后他又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收買了許多東宮勢力下的要人,其中兩個,在玄武門之變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第一是東宮官王[目至](字庫無),他在玄武門之變前一兩天,密奏說“李建成、李元吉正在密謀害秦王”,結(jié)果李世民決定先發(fā)制人,召集部下策劃政變;
        第二則是更為舉足輕重的人物——玄武門總領(lǐng)常何,正是由于常何的合作,李世民才能夠伏兵玄武門,襲殺李建成、李元吉。而這個常何的動向,也是頗耐人尋味的。他早在洛陽之戰(zhàn)時便追隨李世民,雖曾從李建成征討河北,但入長安卻是奉李世民之令。李建成為什么會信任他呢?竊以為,常何很可能是李世民的反間。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終于發(fā)生,李世民令尉遲恭、長孫無忌、侯君集等人率勇士預(yù)伏玄武門內(nèi)。該日早晨,李建成、李元吉上朝,途徑臨湖殿,發(fā)現(xiàn)異常,掉轉(zhuǎn)馬頭向東走,伏兵殺出,李世民親自射殺李建成,尉遲恭等追殺李元吉。我國歷史書上幽默地寫道,玄武門之變實質(zhì)并非兄弟間爭奪皇位的政變,而是地主階級內(nèi)部新興地主官僚集團和舊世族官僚集團之間為爭奪國家領(lǐng)導(dǎo)權(quán)而發(fā)生的尖銳斗爭。(何為地主階級?何為新興?何為舊世族?)遍涉與玄武門之變相關(guān)的正史,僅有房玄齡等人刪略的《國史》、編撰的《高祖實錄》和《太宗實錄》,后來的新舊《唐書》等正史均取材于彼。甚至在稗史里也找不到與有價值的資料,不可不嘆服太宗與其史官心思之縝密,太宗平生事跡絲毫不落,頭頭是道“高風(fēng)亮節(jié)”,字字可謂“明仁睿智”,只可惜玄武門事端略顯欲蓋彌彰,教后世治史者窺破些許,惜乎其哉!題目所說的“史官杰作”便是此意,自唐開始,歷代正史收歸官修,像太史公一樣的個人修史在原則上不被允許,稱為“稗史”,相關(guān)文簡不受國家的保護。唐修《晉書》、《南史》、《北史》也都是群體工作,統(tǒng)一思想,刪益由人。其實太宗所為,比起“中興”的宋高宗(修史的秦熹)、“神武”的明太祖、“古今未有之盛世”的康雍乾來,又算得了什么呢?奸詐慘刻多疑好殺,未若朱元璋;
        心狠手辣不念骨肉,未若雍正:“清風(fēng)”只識四庫全書,未若乾隆。何況我唐太宗李世民開泱泱中華之大唐盛世,旺我華夏千年之骨血,這些許微瑕又算得了什么呢?!算得了。

          

          史家之風(fēng)正是從唐開始敗壞得無法收拾的——春秋尚有董狐直書,秦始皇焚書坑儒也未曾試圖掩蓋歷史(他只想讓后世記住他所作的任何一件事情),司馬遷千古史筆千古文章,班固范曄雖然稍遜可也是直道而為,陳壽有所私于魏,可是還未曾昧心刪改——可是唐太宗一即位,便將歷史收入自家名下,任意涂鴉篡改!史官文化是什么?史官文化就是這個。史官文化就是從史官歷史結(jié)束時開始的,不要以為貞觀盛世是中國歷史上最光明的時期,其實從那里就埋下了最黑暗的種子。與唐朝同時,歐洲正處于蒙昧的中世紀(jì)時期,然而歷史雖然孱弱,卻依然貞潔地踏著希羅多德、修昔底德、亞里士多德、阿庇安的腳步,折射著黑暗的光芒。艾因哈德在這個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查理大帝傳》被瓦拉夫里德。斯特拉伯稱為“提供了絲毫不假的真情實況”。中國的史書自從收為官修之后,除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外(平心而論,我認(rèn)為其中最大的價值只是宮闈朝中的勾心斗角),再未曾煥發(fā)出生命力,李延壽、薛居正、脫脫、張廷玉等人的名字只是在歷史專業(yè)教科書上才能看到,歐陽修也是因散文詩詞而非《新唐書》、《新五代史》(后者倒是難得一見的私人修史,不過歐陽修意在一字褒貶,以警奸佞,反倒使思想大過事實,落了下乘)出名。在整個東方,除了沒有歷史概念崇拜“破碎”概念的印度人外,日本的《古事記》、朝鮮的《高麗史》、蒙古的《世界征服者史》無不散發(fā)著惡臭。(末者還比前二少了幾份虛偽)。而在西方,中世紀(jì)的蟄眠之后,歷史隨著社會迅速復(fù)活、激發(fā)并升騰:馬基雅維利的《佛羅倫薩史》、伏爾泰的《路易十四時代》、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大放光芒。到了近代,Prescott的《墨西哥征服者史》、馮。朗克的《教皇史》、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文化》接過了燃燒著思想的火炬,連日本也覺醒過來,福澤渝吉寫下了《文明論概略》,痛陳“民主自由”的重要性,詳盡地論述了西化的利弊。我想,不必再列舉了,只要問一句,中國,你何時才會再有與你的歷史一樣沉重的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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