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人口與中國疆域的變遷

　　根據現(xiàn)有的研究成果，在歷史時期中國的人口數(shù)量一直在世界人口總數(shù)中占有很高的比率，中國人口占世界人口總數(shù)的比率一般在20－30％之間。公元200年正值東漢末年，接近人口低谷，出現(xiàn)了10％左右的最低比率。而1850年是本世紀前中國人口的高峰，占世界人口的百分比高達35％左右。

　　如此龐大、又占世界人口如此高比率的中國人口對外部世界究竟起過什么作用？在中國歷代中原王朝疆域的變遷中有過什么影響？是否曾經對鄰國和世界構成過威脅？中國人口中有多少人、以何種方式移殖境外？有些人曾經想當然地作過各種回答，有人甚至把匈奴人和蒙古人對歐洲的征服、“黃禍”同中國的人口聯(lián)系起來，發(fā)表聳人聽聞的言論，一度成為西方列強侵略中國的依據。但實際上，并沒有人將中國人口與歷史的有關方面結合起來，作過嚴肅認真的研究，當然也就不可能產生什么值得一提的結論。

　　本文選擇中國歷史上疆域變遷和人口增長比較顯著的幾個階段，用以考察人口與疆域變遷的關系，以回答這些問題。

　　一

　　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又經過了多次擴張，至公元前210 年秦始皇去世時，秦朝的疆域達到了空前的范圍。秦朝的疆域包括了戰(zhàn)國后期七國舊地的全部，但一部分是新從其他民族手中奪取的。

　　大約在公元前222 年至221 年間，秦軍在平定楚國的江南和越國舊地后，就進入了今浙江南部和福建，征服了當?shù)氐脑饺苏�權，設置了閩中郡，以冶縣（今福州）為郡治。但秦朝的控制點顯然相當少，所以在如此廣大的區(qū)域內沒有設什么縣治，而且在秦亡以后整個閩中郡地就又重新為越人所有了。

　　秦朝的新疆域包括嶺南地區(qū)，即南嶺以南今廣東、廣西和越南的東北部，是百越諸族的聚居地，戰(zhàn)國時還不是楚國的領土。根據《淮南子·人間訓》的記載，秦始皇的動機是“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因此命尉屠睢率五十萬軍隊分五路南征。由于越人以叢林為依托奮勇抵抗，三年中秦軍死傷數(shù)十萬，連尉屠睢也在越人夜襲中喪生。所以到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 年）才又征發(fā)“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同年設置了桂林、南海、象郡三郡，基本結束了軍事行動。駐守嶺南的尉佗要求秦始皇遣送三萬未婚婦女，作為士兵的配偶，但只獲得了一萬五千人。

　　在西南，秦朝以成都平原為基地，向西、北兩方面擴張到了今大渡河以北和岷江上游，占據了邛、笮、冉、駹等部族地區(qū)。向南又整治開通了一條“五尺道”，從今四川宜賓延伸到云南曲靖，并在沿線控制了不少據點，設置了一些行政機構。但由于投入的兵力和派駐的人員有限，統(tǒng)治并不鞏固，所以在秦亡后就都已經放棄了。

　　在西北，秦始皇于三十二年（前215 年）派蒙恬率三十萬軍隊趕走了河套一帶的匈奴人，第二年在陰山以南、黃河以東設置了九原郡，管轄新設的34個（一說44個）縣。但這些地方本是戰(zhàn)國時趙國的舊地，連秦始皇令蒙恬筑起的萬里長城，實際上也是以戰(zhàn)國時秦、趙、燕三國已筑過的長城為基礎的。由于匈奴是游牧民族，以往曾不時侵入內地，秦朝的措施主要還是出于軍事上的防衛(wèi)目的。

　　秦始皇時代的人口總數(shù)在2000－3000萬之間，但在經過戰(zhàn)國末年長期的戰(zhàn)爭之后，人口數(shù)量已經有了很大幅度的下降，所以當時普遍存在的是勞動力的不足，而不是人口壓力。正因為如此，秦始皇在大規(guī)模征調民眾服勞役和兵役時不得不采取殘暴的強制手段，而且已顯得捉襟見肘，如對征南越的軍隊派不出更多的增援和補給，在設置新政區(qū)后也無法遷入更多的移民。秦亡以后和西漢初年，秦朝的新領土喪失殆盡，西南和南方全部為當?shù)孛褡鍔Z回，或建立了實際上獨立的政權，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來自秦朝的駐軍、行政人員和移民數(shù)量太少。就是在中原移民集團掌握了政權的南越國，還得依靠當?shù)氐牟孔迨最I，沿用越族習俗。秦朝曾有一些人從山東半島及東南沿海地區(qū)遷往朝鮮半島和日本列島，但他們大多是出于逃避秦朝統(tǒng)治的目的，或者是長期海洋遷移傳統(tǒng)的延續(xù)，并不是遷出地人口過多的結果。

　　西漢初期的疆域收縮直到漢武帝時代（公元前140 －前87年）才告結束，經過數(shù)十年的征戰(zhàn)和經營，漢朝的疆域在武帝后期達到極盛。漢朝的擴張是從收復秦朝故地開始的，但結果超過了秦朝領土的范圍。漢朝的西南界擴展到今高黎貢山和哀牢山一線，南方則增加了海南島和今越南北部和中部，東北的轄境南到朝鮮半島中部江華灣一線，西北從匈奴和羌人手中奪取了整個河西走廊和湟水流域，并進而控制了天山南北，直至今巴爾喀什湖、費爾干納盆地和帕米爾高原。但由于擴展太快，新設的建置過多，兵力和財力都不能適應，加上地方官的苛政引起了當?shù)孛褡宓姆纯梗�一些政區(qū)又撤銷或縮小了。如撤銷了在朝鮮半島的二個郡，其余二郡也縮小了轄境。放棄了在海南島的政區(qū)，機構和人員全部撤回大陸。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西漢末年。

　　西漢初的人口估計在1500－1800萬之間，在武帝初的元光元年（前134 年）增加到約3600萬。武帝中期開始，人口出現(xiàn)了多年的停滯和負增長，到末年（前87年）下降至3200萬。此后增長恢復，到西漢末年（公元2 年）達到約6000萬的高峰。此時西漢不計西域都護府轄地的領土面積約400 萬平方公里，人口密度為14&127;.63（人／平方公里，以下同）；
則武帝初的人口密度估計在10左右，絕對低于此數(shù)。因此，從總體上說，西漢的擴張與人口壓力毫無關系，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么開疆拓土的行動發(fā)生在人口遠非最多的階段，而在人口接近高峰時非但沒有再采取任何擴張領土的舉措，反而會有所收縮。

　　漢武帝在北方和西北的軍事行動，基本上都是從打擊匈奴的實力出發(fā)的。所以盡管曾多次深入蒙古高原，但一旦戰(zhàn)爭役結束就退守長城一線，穩(wěn)定的領土沒有超過秦朝的范圍。河西走廊的獲得也是匈奴戰(zhàn)敗投降的結果，由于該地具有斷絕匈奴與羌人的聯(lián)系和聯(lián)接西域（今新疆和中亞）的戰(zhàn)略地位，控制并加以鞏固是一種必然的選擇。同樣，在羌人的故地湟水流域設置政區(qū)，主要也是軍事上的需要，而不是出于經濟利益。西漢在西域的軍事行動，基本上都是為了與匈奴爭奪控制權，是對匈奴戰(zhàn)爭的延續(xù)。唯一的例外是大宛的用兵，這是個別招搖生事的漢朝使者挑撥的結果，而漢武帝以為大宛不堪一擊，將出兵的美差交給了寵妃李夫人之弟李廣利，以便他能立功封侯。這場歷時四年、付出了十多萬人的生命和無數(shù)牲畜物資等慘重代價的戰(zhàn)爭，搞得國庫空虛，天下騷動，得到的只是千余匹“天馬”的戰(zhàn)利品。漢武帝在西南的多次用兵，目的有三：一是換取大宛、大夏、安息等國的“奇物”；
二是用金錢買通大月氏、康居等國在軍事上牽制匈奴；
三是擴大領土，使不同風俗、不同語言的各族納入版圖，顯示自己“威德遍于四�！�。正因為如此，這類戰(zhàn)爭在當時就受到普遍的反對，以至武帝也不得不下詔罪己，停止了在邊疆的軍事行動和在輪臺（今新疆輪臺一帶）的屯戍。

　　西漢初年的文帝時期，晁錯提出過“徙民實邊”的建議，但其著眼點主要是利用內地的罪犯和貧民充實邊疆，并不是內地人口太多。武帝時，人口相對稠密的關東在災年出現(xiàn)了大批流民，安置困難，于是新開拓的西北邊疆成了移民的最佳場所。到昭帝始元二年（前85年）為止，遷入的移民累計有80多萬，定居于河西走廊和今內蒙古南部、陜西北部、寧夏、青海東部。由于移民的遷移和定居完全依靠朝廷提供的糧食、種子和物資，使朝廷多年的積累耗費一空。移民的鞏固也完全靠法律和強制手段維持，自由遷入受到限制。所以盡管在武帝以后的七八十年間關東局部地區(qū)的人口密度增加，人地矛盾更加突出，卻再也沒有實施向邊疆的移民。在西南，官方也沒有組織對新拓領土的移民，大多只是四川盆地內的居民自發(fā)地向南擴散。與此同時，漢朝在南方卻不止一次地棄地移民，在征服東越、閩越后都將當年越人遷至江淮之間，造成今浙江南部和福建全省長期近于無人狀態(tài)。在撤銷海南島的政區(qū)時，也將愿意內遷的人全部遷走。

　　還必須指出，西漢對西域的控制主要是依靠聲威，而不是使用軍隊。由于補給線太長，就地生產的糧食數(shù)量有限，當時不可能在西域維持過多的駐軍和行政人員，常駐人員不過六七千人。東漢對西域的控制幾度中斷，在其得以維持的階段，常駐人員比西漢還少。除了少數(shù)因種種原因流落在西域的人以外，漢朝的移民從未越過河西走廊西端的玉門關。

　　除了西南局部地區(qū)以外，東漢的疆域從未超過西漢的范圍，盡管東漢的人口峰值實際上并不低于西漢。而今高黎貢山和哀牢山以外的土地設置為永昌郡，只是當?shù)孛褡鍤w屬的結果，從未發(fā)生過戰(zhàn)爭。而且東漢期間，匈奴、羌、烏桓、鮮卑和西域諸族開始內遷，最終演變?yōu)槲�、晉、南北朝持續(xù)數(shù)百年的大規(guī)模少數(shù)民族內遷。

　　二

　　公元589 年隋朝滅陳后，它的疆域并沒有恢復到西漢時的幅員，其東北以遼河與高麗為界；
南方雖一度滅了林邑國，但不久就已退至北緯18°一線。此后隋朝從東突厥人手中奪回了河套，把邊界擴展到陰山以北；
又從西突厥奪取了今新疆哈密地區(qū)。大業(yè)四年（603 年），隋煬帝趁吐谷渾被鐵勒打敗之機，滅了吐谷渾，取得了它的故地，其范圍東起青海湖東岸，西至塔里木盆地，北起庫魯克塔格山脈，南至昆侖山脈，這是以往各朝從未設置過正式行政區(qū)的地方。但這些疆土的開拓有的只有軍事上的意義，有的存在的時間很短。如與東突厥的界線雖劃定在陰山以北，但隋朝的行政區(qū)實際仍未出陰山山脈的范圍。吐谷渾首領到大業(yè)末年就又復國，在今青海境內所建政區(qū)到唐朝時也未恢復。

　　隋朝人口最多時估計為5600－5800萬，還沒有突破西漢的記錄，其直接統(tǒng)治的范圍與西漢大致相仿，但經過數(shù)百年的開發(fā)，南方容納的人口比西漢時有了大幅度的增加，所以并不存在人滿為患的問題。相反，在隋煬帝窮兵黷武的情況下，到處出現(xiàn)了田園荒廢的景象。正因為如此，隋朝對新辟土地，除了實行軍事控制外，無法實施有效的移民。如對吐谷渾舊地，雖又“置郡縣鎮(zhèn)戍”，卻只能“發(fā)天下輕罪徙居之”，人數(shù)顯然是相當有限的。

　　隋末唐初，突厥勢力南侵，連首都長安也受到威脅。因此，盡管黃河流域還沒有恢復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全國人口不足3000萬，唐朝還是不得不發(fā)動了對突厥的反擊，在貞觀四年（630 年）滅東突厥，貞觀二十一年又滅薛延陀，疆域達到了貝加爾湖以北。以后又滅西突厥，轄境遠至中亞。

　　唐朝的疆域，最西曾經到達過咸海之濱，最北曾包括西伯利亞，最東一度擁有薩哈林島（庫頁島）和朝鮮半島的大部分。但是這并不是說唐朝同時擁有過這樣大的疆域，而且達到最遠點的時間是非常短的。例如，控制咸海以東是在龍朔元年（661 年），但到麟德二年（665 年）就撤到了蔥嶺，實際只維持了3 年。而那時還沒有滅高麗，東部的邊界仍在遼河一線。開元三年（715 年）唐朝又擴展到蔥嶺以西，但東部的安東都護府已退到遼西。天寶十年（751 年）怛羅斯一仗敗于大食（阿拉伯帝國），唐朝的疆域又退回到蔥嶺。北方自滅薛延陀到儀鳳四年（679 年）突厥再起也只有32年時間，唐朝就又撤至陰山山脈以南了�？傉略�年底（669 年）滅高麗后置安東都護府，但到咸亨元年（670 年）其治所就從平壤遷至遼東，不久又遷至遼西，高麗故地基本喪失。

　　在研究唐朝的疆域與人口的關系時，以下三個方面是必須注意的，也是很能說明問題的。

　　唐朝的疆域擴張與人口增長并不是同步的，當人口達到高峰時，極盛疆域已成過去，這與西漢的情況相似。隋唐之際的人口谷底估計在武德五年（624 年），約為2200－2300萬。此后以年平均8 －12‰的增長率增加（包括因自境外遷入而增加的部分），至安史之亂前的755 年達到約8000－9000萬的高峰。而唐朝在北部推進到極點時的人口約2900萬，在西部獲得最大疆域時的人口約為3500萬，在朝鮮半島設立安東都護府時的人口至多有4000萬，都離高峰甚遠。而在人口超過8000萬的天寶盛世，除了今新疆烏魯木齊及其以東一帶有一些正式的州縣，其設置正式行政區(qū)域的范圍基本沒有超出西漢的范圍。

　　唐朝在新辟的領土基本都設置都護府和都督府，或通過羈縻府、州、縣的形式進行統(tǒng)治。羈縻政區(qū)的首長絕大多數(shù)都是由其原來的首領世襲的，不納賦稅，除已遷入內地的以外也不領朝廷俸祿，當然也不接受唐朝的常駐機構和人員，不會有什么移民遷入。唐朝存在時間較長、較穩(wěn)定的六個都護府中，安南的轄區(qū)是西漢以來的舊地；
安東所管的大多也是遼西的舊地；
安北一度轄有今蒙古和西伯利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到垂拱二年（686 年）后即遷至今內蒙古；
單于原轄陰山、河套一帶，至圣歷元年（698 年）后并入安北；
只有北庭和安西二個存在時間最長，轄區(qū)又基本都是新辟。這些都護府都沒有為唐朝的人口提供多少擴展的余地，因為除了常駐的軍隊和行政人員以外，由內地遷去人人口極少。遷入西州（今新疆吐魯番一帶）和庭州（今烏魯木齊一帶）的主要是罪犯，在都護府和鎮(zhèn)的駐地如安西（今庫車）、北庭（今吉木薩爾）、疏勒（今喀什）、焉耆（今焉耆）等處主要由戍卒實行屯墾。安史亂后這類遷移也基本結束了。

　　相反，伴隨著唐朝擴張的是大批邊區(qū)和境外民族的內遷。如東、西突厥被滅后，有數(shù)十萬人遷入唐朝，定居在首都長安的就曾有一萬戶，河套和今陜西、山西北部都是安置突厥人較多的地區(qū)。高麗被滅后，三萬多戶百姓被遷至江淮以南及山南、京西諸州，其中一部分以后遷回遼東，但不久又被遷至隴右、河南。百濟的貴族和百姓被遷于遼東、徐州、兗州等地。山東半島沿海有很多新羅人居住。此外，回鶻、鐵勒、西域諸族、吐谷渾、吐蕃、黨項、契丹、奚等族幾乎都有不少人內遷。唐朝的軍隊，從將領到士兵，都有大量來自邊疆和境外的人員。

　　總之，在唐朝的疆域達到極盛時，其人口還沒有超過西漢；
而當其人口達到高峰時，絕大部分人口居住的范圍與西漢的疆域相仿；
遷入唐朝的人口遠遠超過唐朝向邊疆地區(qū)的移民。

　　三

　　宋朝的領土比唐朝小得多：其北界已退至今山西的河曲、岢嵐、原平、代縣、繁峙和河北的阜平、滿城、容城、霸州及天津市區(qū)一線，西北與西夏以今甘肅蘭州、靖遠、寧夏同心及陜西北部的白干山一線為界，西南今大渡河以南的川西南、黔西和云南是大理國境�？墒蔷驮诒彼尉硟龋�由初期的約3000萬人口增加到了后期（11世紀初）的1 億左右。

　　北宋對遼和西夏基本都取守勢，即使主動用兵也沒有改變過雙方的穩(wěn)定界線。對大理也從未采取過軍事行動，宋太祖以玉斧劃大渡河為界的傳說雖不盡可信，但宋朝方面希望維持現(xiàn)狀卻是事實。唯一的例外就是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至徽宗大觀二年（1108年）間對吐蕃的戰(zhàn)爭，結果是恢復了唐朝的舊地，擴大到今烏峭嶺以南的湟水流域、大夏河流域和洮河流域，設置了熙河路。這次戰(zhàn)爭發(fā)動于宋朝的人口接近高峰之際，但無論從目的與后果看，都與內部的人口壓力無關。從軍事行動的倡議者和指揮者王韶向皇帝所上的《平戎策》可以看出，其首要目的是夾擊西夏，“欲取西夏，當先復河、湟，則夏人有腹背受敵之憂”。而當時“諸羌瓜分，莫相統(tǒng)一”的形勢對宋朝有利，應加以利用。同時王韶還認為這一帶“土地肥美，宜五種者在焉”。結果，宋朝在軍事上固然節(jié)節(jié)勝利，但經濟上卻背上了包袱，“熙河雖名一路，而實無租入，軍食皆仰他道”。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更不可能從內地遷入人口了。

　　不過，由于人口數(shù)量達到了空前的記錄，宋朝的人口壓力的確日益增大，尤其是在南方人口稠密地區(qū)。經過兩宋之際的戰(zhàn)亂，當南宋與金雙方進入穩(wěn)定對峙的階段，南北的人口就又攀上了新的臺階，13世紀初合計達到了1.&127;2億，南宋人口到端平二年（1235年）已在6000萬以上。早在北宋中期，江南和東南沿海地區(qū)的殺嬰之風就已相當嚴重，發(fā)展到不分男女，見于記載的就有今湖南與湖北相鄰一帶、蘇南、皖南、贛東北、浙江和福建各地。福建因山多地少，缺少開發(fā)余地，殺嬰之風最甚，連富人和士大夫家族也都“計產育子”，“富民之家，不過二男一女；
中下之家，大率一男而已”。

　　但宋朝并未出現(xiàn)任何向外擴大生存空間的言論或行動，如果對遼、西夏、金、蒙古、元的政策可以用“積弱”來解釋，那么就是在南宋期間也從未對大理采取過軍事征服這一點，只能證明當時的君臣的確沒有動過這方面的腦筋。對與日俱增的人口壓力，主要是通過增加糧食產量和開發(fā)山區(qū)來緩解的。宋代的最高墾田數(shù)約有7.2 億畝，&127; “這一數(shù)額不僅前代未曾達到，即使是后來的元明兩代也未超過此數(shù)額”。宋太宗時開始在南方水稻產區(qū)擴種麥豆類作物，同時在江淮之間推廣水稻，以充分利用地力，防止水旱災害的影響。真宗時從福建引入早熟耐旱的占城稻種，在長江下游和淮河流域推廣；
還在宮中試種，讓百官了解新品種的效益。這些措施對南方農業(yè)的進步產生巨大影響。福建的梯田出現(xiàn)在宋代，就是農業(yè)生產向深度發(fā)展的證明。另一途徑是將原來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山區(qū)辟為新的政區(qū)，以安置移民，擴大耕地。如北宋后期，在原來屬“梅山峒蠻”居住并被禁止與漢區(qū)交通的地方筑二城，置新化縣，“得主、客萬四千八百九戶，萬九千八十九丁。田二十六萬四百三十六畝”。此后，對湖南西部和南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和山區(qū)的移民顯著增加。

　　成吉思汗與蒙古諸王的西征給中亞、西亞和歐洲人留下了難以消除的恐懼，但西征的動因來自蒙古族本身，與宋、金、西夏、大理等政權的人口狀況毫無關系，而且西征大多發(fā)生在這些政權被滅之前。西夏和金分別亡于1227年和1234年，此前的1213年蒙古哲別滅西遼，1219年成吉思汗發(fā)動第一次西征，1221年又有哲別和速不臺的西征。1235年蒙古軍開始攻宋，同年拔都出兵西征，1253年又有旭烈兀的西征，1254年蒙古軍滅大理，同年征服了吐蕃。到1279年南宋殘余勢力最終被消滅時，西征早已結束，龐大的大蒙古帝國已經分裂。在蒙古的軍事征伐中固然利用了女真、黨項、契丹和漢等族的的人力和物力，但這些都是被俘虜和掠奪的結果。同樣，在滅西夏、金、大理、南宋的過程中，也有大批來自中西亞和歐洲的人員被充當將士、炮手、工匠和官吏。

　　西夏和金滅后，境內的人口銳減至1000余萬，僅及原來的五分之一弱，是中國人口史上罕見的浩劫。滅宋14年后的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元朝境內的人口總數(shù)僅6000余萬，只有13世紀初的一半。當時北方人口大批南遷，大片土地荒無人煙，亟待墾復。所以，元朝建立后對高麗、安南（今越南北部）、占城（今越南南部）、日本、緬國（今緬甸）、爪哇（今印度尼西亞爪哇島）的侵略，只是蒙古軍隊好戰(zhàn)傳統(tǒng)的繼續(xù)，境內的人口只是為統(tǒng)治者提供了兵力而已。元朝的人口峰值估計約8500萬，遠不如宋金合計，而且元朝期間的人口增長也比較緩慢。蒙古西征與元朝對各國的侵略戰(zhàn)爭客觀上留下了一些中國移民，但都是出于戰(zhàn)爭或控制的需要，或者是戰(zhàn)敗的結果，并非積極主動的人口遷移。而遷入中國的中西亞、歐洲移民數(shù)量更多，以后大部分在中國定居。

　　四

　　與元朝相比，明初的疆域已縮小了很多。而在明朝期間，自永樂（1403年－1425年）以后也始終處于退縮之中。

　　明初曾繼承元代的建置，在朝鮮半島設有屯駐軍隊的衛(wèi)、所，但至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李氏高麗奉行親明政策后，即將這些衛(wèi)、所撤至鴨綠江以北，從此鴨綠江成為中國和朝鮮的界河。永樂七年（1409年）在東北女真等族地區(qū)設置了奴爾干都司，轄境直到外興安嶺以北。永樂九年征服苦兀，更擴大到薩哈林島（庫頁島）。至宣德十年（1435年）都司撤銷，其下屬的羈縻衛(wèi)、所雖繼續(xù)存在，但控制已大為削弱。后期由于滿族的崛起，明軍節(jié)節(jié)敗退，直到退至山海關內。明初的北界曾在今內蒙古的西遼河、沙拉木倫河至陰山山脈、賀蘭山一線，但宣德以后逐漸退到了長城一線。西北一度擁有的元朝全部疆土，也陸續(xù)放棄，最終后撤至甘肅的嘉峪關。安南發(fā)生內亂后，明朝于永樂五年（1406年）在安南設置交趾布政使司，正式列為國土，至宣德三年（1428年）撤銷，人員全部撤回。明朝在今緬甸、泰國和老撾境內設置的三個宣撫司和六個宣慰司（三宣六慰），在中期后不斷受到緬甸東吁王朝的進攻，一度全部落入緬甸之手。經反擊，僅收回了“三宣”和“六慰”中的一慰──老撾宣慰司。

　　但明朝的人口卻在不斷增長。經過明朝初年的經濟恢復和大規(guī)模的移民，14世紀末的人口已經回升到7000萬以上。與戶口統(tǒng)計數(shù)上的停滯和倒退相反，實際人口始終在持續(xù)增長，到17世紀初突破2 億大關，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上的新記錄。當時人的各種記載表明，明朝中后期一些地區(qū)的人口已經相當稠密，人口壓力也已相當嚴重，地少人多地區(qū)的人口大量外流，平原地區(qū)的人口紛紛遷往西南邊疆和山區(qū)謀生，福建和廣東沿海一些人陸續(xù)向海外移殖。

　　盡管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有關明朝中后期尖銳的社會矛盾和人滿為患的史料，以至當時一些人已經對前途表示悲觀，感嘆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卻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用領土擴張來緩解人口壓力或以對外戰(zhàn)爭來解決社會矛盾的言論，更找不到任何行動。因各種原因遷離明朝領土的人數(shù)量也并不多，而其中最大的一部分是被韃靼、瓦剌和后金（清）擄掠出去的。其中被后金（清）掠至東北的人口估計近百萬，不過那時距明亡已為時不遠，除了造成生命財產和社會生活的破壞以外，起不了什么積極的作用。明朝人主動移殖境外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所以逃亡至蒙古諸部內的漢人都屬“或因饑饉困餓，或因官司剝削，或避罪”。據估計，隆慶、萬歷間（1570－1582年）蒙古境內的漢人達70萬，其中主要的還是被擄掠者及其后裔。向海外的移民，包括遷往當時尚未設置政區(qū)的臺灣島，規(guī)模更小，而且大部分是在明亡后進行的。與龐大的人口總數(shù)相比，因外遷而減少的人口數(shù)量實在顯得微不足道。

　　清朝的疆域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平定天山南路后達到極盛，北起薩彥嶺、額爾古納河、外興安嶺，南至南海諸島，西起巴爾喀什湖、帕米爾高原，東至庫頁島，面積超過1200萬平方公里。

　　還在1644年入關以前，清朝已經擁有了以后整個東北和內蒙古。到順治十六年（1658年）消滅明朝在大陸的殘余勢力，又獲得了明朝的全部領土。這兩部分構成了清朝疆域的主體。清朝與準噶爾的戰(zhàn)爭開始于其首領噶爾丹對漠北喀爾喀蒙古三部的吞并和對漠南的的侵擾，由于準噶爾實力強盛，幅員廣大，對清朝構成極大的威脅，因而清朝除了徹底擊敗并予以消滅外別無選擇。從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至乾隆二十四年，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進行了近70年。但清朝的目標并沒有擴大到準噶爾之外，所以當清軍平定天山南路后，中亞的巴達克山、霍罕（浩罕）、布魯特等紛紛要求歸附時，清朝并未接受，而是在邊境立碑規(guī)定了邊界。從歷史上看，這一界線也沒有超過漢、唐疆域的范圍。

　　明清之際的天災人禍、特別是持續(xù)多年的戰(zhàn)爭，使中國人口又一次遭受巨大的損失。實際上，在康熙二十九年，全國人口僅1 憶多，遠未恢復到明朝后期的水平。十年后估計增長到1.5 億，在完成統(tǒng)一的1759年剛突破2 億。&127; 此后清朝的領土再也沒有任何增加，但人口數(shù)量卻持續(xù)上升，在太平天國起義前夕的道光三十年（1850年）達到了4.3 億，比1750年不止翻了一番。在這樣空前巨大的人口壓力下，清朝的統(tǒng)治者不僅絲毫沒有想到要開疆拓土，也沒有的效實施邊疆地區(qū)的開發(fā)，如對新疆地區(qū)雖有一定規(guī)模的移民，但大多屬于軍事駐屯和罪犯流放，到1950年為止總數(shù)不超過50萬。就連長期封禁的東北也還沒有正式開放，對臺灣的移民也受到各種限制，對海外的移殖更被視為非法。所以盡管中國人的生活水平越來越下降，但4 億多人口完全是依靠本國生產的食物供養(yǎng)的。這不僅得益于中國傳統(tǒng)的以農立國的觀念和成熟的農業(yè)生產體系，也受惠于新引入的玉米、甘薯、土豆、花生等作物。正是這些作物的推廣，使原來無法利用的山地和旱地得到開發(fā)，從而養(yǎng)活了成倍增長的人口。

　　中國對海外的移民高潮出現(xiàn)在1840年以后，有人估計在1840－1911年間遷出的人口在1000萬以上。但每年平均20萬的數(shù)字只占4 億總人口的0.5 ‰，除了對集中輸出的地區(qū)會有較大影響外，&127; 在緩解全國人口壓力方面所起的作用是極其有限的。這些移民中的大多數(shù)是被作為“契約勞工”和廉價勞動力而輸出的，他們在遷入地處于社會的底層。清朝政府雖然已經承認準許國人出洋做工，但在1912年中國政府頒布第一個保護華僑的法令之前，從未承擔起保護本國僑民權益的義務。正因為沒有祖國政府的支持，海外華人在這一階段始終處于受排擠、打擊和迫害的狀況，他們的社會地位與他們所作的貢獻、在當?shù)厝丝谥械谋壤�是完全不相稱的。所以盡管在某些國家和地區(qū)，華僑的數(shù)量在當?shù)厝丝谥幸颜枷喈敶蟮谋嚷剩�但他們與中國在政治上毫無關系，完全處于所在國政府的治理之下。有些西方人根據歐洲移民在海外殖民的經驗，僅僅根據華僑的數(shù)量或占當?shù)厝丝诘谋壤�就作出毫無根據的推斷，如果不是別有用心的話，也是十分可笑的。

　　五

　　至此，我們可以作出如下結論：

　　一、從秦始皇建立中國第一個統(tǒng)一的中央集權國家，到清朝的疆域達到極盛，中國本身的人口壓力從來沒有成為向外擴張的原因，也不是開疆拓土的動力。

　　二、雖然中國的人口從數(shù)千萬增加到了上世紀中期的4 億多，但都是依靠本國生產的食物供養(yǎng)的，從未產生過向境外尋求生存條件的企圖，因而中國的人口數(shù)量從來沒有構成對外部世界的威脅。

　　三、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對外國、外族的戰(zhàn)爭和侵略，是統(tǒng)治者窮兵黷武的結果，與當時的人口數(shù)量沒有必然的關系。

　　四、近代以前對海外的移殖，大多不是由于中國國內遷出地的人口壓力，數(shù)量也相當有限。19世紀中期后的海外移民雖然主要是出于人口壓力的驅使，但對緩解中國總的人口壓力并無顯著作用。

　　我們完全可以從中國所處的地理環(huán)境、中國人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以儒家思想為代表的文化觀念特別是對外部世界的認識等多方面找到深刻的、必然的原因，限于篇幅，本文就不再一一論證了。

相關熱詞搜索：疆域 中國 變遷 人口 葛劍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