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王國維的“人生問題”,梁啟超的精神“饑餓”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什么是現(xiàn)代中國的學問指向?或者說什么是現(xiàn)代中國文化建設(shè)的要務?簡單的表達就是:人心與社會。因此也可將中國文化建設(shè)簡約為中國人新人生觀建設(shè)與新社會觀建設(shè)。對此梁漱溟等人都有過類似的表述。中國20世紀20年代曾出現(xiàn)過著名的“人生觀大討論”(科學與玄學之爭)。說實在,這次大討論是中國學人所長期關(guān)懷與積壓問題的總攤牌。在此大討論之前,人生觀的問題已經(jīng)提出。理出這條線索,也許可對“人生觀”(玄學與科學之爭)討論獲得更深刻的認識。
一、王國維等人的“人生”憂患
王國維在1902年的時候曾到過日本,此后則因病歸國。他在回顧在日本的生活時說:留學東京四五月而病發(fā),遂以病回國,自是以后是獨立自學的時代。他說自己,體質(zhì)是如此的虛弱,而性格又是如此的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胸臆,自是始決計從事于哲學的研究”。此后他讀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等有關(guān)西方的著作,將自己的最大的思想興趣放在對叔本華思想的研究上。他讀叔本華的《意志及表象的世界》,譯叔本華的遺傳說,刊于《教育世界》。繆越在《王靜安與叔本華》一文中論說王國維與叔本華:先生治西洋哲學,qie 且受叔本華思想影響。其原因在于叔本華一方面其思想遠紹柏拉圖、近繼康德,然也旁搜于佛教思想,故具東方思想。他敘述人生凌亂憂苦,故持悲觀主義,而主張擺脫。先生正是用叔本華的悲觀論解說與研究《紅樓夢》。人皆有生活的意志,因而有欲望。有欲望則求滿足,欲望無境,則痛苦難消。此即是王國維治《紅樓夢》的原旨。1905年9月王國維將刊于《教育世界》雜志文章及己所作詩50首集為《靜安文集》。關(guān)于《靜安文集》先生的門人趙萬里說:其中有關(guān)于哲學的有《論性》、《釋理》、《叔本華之哲學及教育學說》、《叔本華與尼采》等。
由此看來王國維是一個恒為人生問題苦憂著的人。為國家與社會苦憂是憂國,為人生問題苦憂是憂心。既是憂國又兼憂心,且將憂心置于排序之先。這實是寫照出上世紀初,中國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心路心境。本來中國的儒家思想,兼及佛學,已經(jīng)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安排好了現(xiàn)成的可使良知安駐的的心境世界。然而到了二十世紀一切舊有的信仰權(quán)威都被置于懷疑之列,于西學的沖擊下日漸解構(gòu)。人心的安頓之所頓然消解,此使社會的最敏感者因精神的失落,無知所從,無奈漂流于精神的荒野。王國維之死,是一個世紀的謎語,但總覺得他是為“憂心”而死。他找到叔本華做他的精神引領(lǐng),而從叔本華那里領(lǐng)會到的悲觀主義恰好促成驟然赴死的決心。“人生問題,往復胸臆”,度量王國維的一生,尋覓于哲理,探求于史學,往復于“人生”。他在探索史學上做出現(xiàn)代少有人與之比肩的大貢獻,問題在于,他的死是不是說明他往復于“人生”的途中,尋尋覓覓,終而凍餒于野,無得歸所?
其實,王國維也不僅是為“憂心”而死,他的遺言就是明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反顧”。他死的直接的原因是因為“世變”。如梁啟超所說,“他平日對于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他也是為“文化”而死。凡是一種舊文化消逝,總有為此舊文化徇死的人。王國維屬于這樣的“前朝忠臣”。陳寅恪等人為王國維的驟逝,也由衷發(fā)出自己的感慨。如此復見王國維之死也并非憂一己之心。王國維死時也是很從容的,據(jù)頤和園園丁云,“先生約上午十點鐘左右進園”,“初在石舫前兀座,久之,復步入魚藻軒中,吸紙煙”。一個對自己的精神意義世界尋覓無著的人,會如此安詳?shù)貜娜菟鐔幔?
顯然王國維是有自己的人生哲學的。他從叔本華那里獲得的是悲觀主義,他用這樣的哲學解析《紅樓夢》,也解析自己的人生,而結(jié)果卻斷定脫離這個世界,是脫離一切人間苦痛的唯一路途。王國維顯然有對社會的強烈的關(guān)懷,他的死的直接原因,是為社會的,表現(xiàn)出他極大的中國士大夫的“憂國”情結(jié)。然有悲觀主義的人生觀在先,故其社會觀也轉(zhuǎn)而“悲觀”。悲觀主義的人生觀,引致同樣悲觀主義的社會觀。這樣就促使我們做一個思考,人生觀的建立,對一個人即使是名重要一時的大學者又是多么的重要。王國維死在1921年,緊接著23年就有人生觀大討論,假如他能支撐到23年,他會在這樣一場討論中發(fā)表意見嗎?或者多少總要受到這次討論的影響。那時他還會下死的決心嗎?
二、梁啟超的“精神饑餓”論
1923年的人生觀大討論從本質(zhì)上說應該是由梁啟超引發(fā)的。他的《歐游心影錄》說明西方在人心建設(shè)方面已經(jīng)無法向中國人提供有效的良方。對精神與心理的理療當求助于中國儒家、諸子,乃至佛教的哲學。
他有“精神饑餓論”的理論。他說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開始對外界之學問出現(xiàn)“學問饑餓”的情況!拔┲圃炀种猩凶g有科學書二三十種”,而教會于中也有翻譯書出,光緒間之“新學家”接將它們視為枕中鴻秘,“蓋‘學問饑餓’由是而極”。
他在論佛教哲學時說到中國人除了有“學問的饑餓”之外還有“精神的饑餓”。他論列佛教哲學曾是中國先民最為珍貴的遺產(chǎn),特因發(fā)達太過,末流滋弊,故清代學者對其而有劇烈的反動。及至清學發(fā)達太過,末流亦弊,則還原的反動又起,F(xiàn)在全世界的學問也是如此,物質(zhì)文明爛熟,“而‘精神上之饑餓’益不勝其苦痛”。他說佛教哲學的于中國的再興也正是應了這樣的情況!胺鸾陶軐W,蓋應于此時代要求之一良藥”。
他也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哲學是精神“療饑”的寶貴食糧。梁啟超居日本期間在一封信中說:最近在讀曾國藩家書,猛然自省,覺得非學道之人,不足以成大事!白灶檾(shù)年以來,外學頗進,而去道日遠,隨處與曾文公比較,覺不如遠甚”。他自覺:“養(yǎng)心立身之道斷斷不可不講。去年長者來書,責以不敬,誠切中其病”。他說最近自己在“以五事自課”:“一曰克己,二曰誠意,三曰主敬,四曰習勞,五曰有恒”。
他對佛教投以特別的關(guān)照:“我自己的人生觀,可說是從佛經(jīng)與儒書中領(lǐng)略得來”。他又“無我”,“即是我的信仰”。因為有了這樣的信仰“我常覺快樂,悲愁不足擾我,此即信仰之光明所照。我現(xiàn)已年老,而趣味淋漓,精神不衰,亦靠此人生觀。”
他論菩薩的救世精神正是近代佛教積極精進的一種體現(xiàn)。他在《論佛教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中標舉“乃兼善而非獨善”,“佛教之信仰乃入世而非厭世”。1918年梁啟超已有著《中國佛教史》的念頭。1922年梁啟超于東南大學講學,講稿旨意專從內(nèi)學院歐陽漸學習法相宗之教理。他說“聽歐陽竟無講唯識”,方知有真佛學。“吾師友多治佛學”,康有為“由陽明學以入佛學,故最得力于禪宗,而以華嚴宗為歸宿焉”。
三、蔡元培的心靈關(guān)切
蔡元培也是較早注意人生觀問題的人。1909年他所翻譯的《倫理學原理》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此系德國泡爾生所著。日本的蟹江義丸翻譯成日文,乃由日文轉(zhuǎn)譯而成。
他在1910年44歲的時候,出版了《中國倫理學史》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此是他對中國人心文化建設(shè)寄托關(guān)心的表示。書中說,我國一向重視倫理,而到現(xiàn)在尚未有一本倫理學史出現(xiàn)。他指陳目前是中國倫理學的懷疑時代,而從外國輸入的倫理學說又與中國固有之說有重大分歧,故“茍不得吾族固有之思想系統(tǒng)以相為衡準,則益將旁皇于歧途”
蔡在1911年寫出《中學修身教科書》,寄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全書分上下兩編。上編有修己、家庭上、國家、職業(yè)等五章。下編有緒論、良心論、理想論、本務論、論德、結(jié)論等六章。他在例言中說:教授修身之法,不可令徒生依書頌習,也不可單由教員單純的講解。應該根據(jù)實際的種種,“以闡發(fā)其旨趣”,或采歷史事實,或就時事,作具體生動的講解,“以啟發(fā)學生之心意”。
蔡元培在1912年46歲的時候擔任了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此年一月他發(fā)表《對于教育方針之意見》中就“世界觀”問題發(fā)表意見說:“至提出世界觀教育,就是哲學的課程,意在兼采周秦諸子,印度哲學及歐洲哲學,以打破二千年墨守孔學的舊習!彼麑γ缹W特別的注意,說“提出美育因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見;
美學是超越性的,可以破壞生死利害的顧忌,在教育上應特別注重”。他對中國傳統(tǒng)的美德也沒有完全的屏棄,他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古義證明就是自由,古代謂之為“義”。所謂平等也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謂友愛也就是“己欲立而立于人,己欲達而達于人”,古代謂之于仁。此后,蔡元培在1913年有《世界觀與人生觀》一文發(fā)表于《東方雜志》。
四、學衡派學者等對外國“人生”論推介與“人生哲學”的昌言
胡先(馬加肅)在《學衡》第3期翻譯登出《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談》介紹這位西方思想家與文學批評家。吳密去下山為此文加了按語。1921年9月,白璧德應美國東方部中國留學生邀請作了演說。演說的文稿《Humanistic Education in china and the West》刊登在1921年第17卷第2期《中國留美學生月報》上。
白璧德有以下觀點:中國現(xiàn)在正在開始著一場新與舊的文化爭論,其間相互對抗著。一方是陳舊與腐朽的勢力。一方是努力于建設(shè)與進步,有組織的與有能力的中國青年。但聞其中有對中國的古典做完全地拋棄,而趨向于極端盧梭派等。我同情中國進步派所追求的目標,中國要有組織,有能力,必具西歐之機械,庶免為日本所侵略。中國或?qū)⒂信c西方同樣的工業(yè)革命,中國亦應脫去盲從故俗與種種“偽古學派形式主義之牽鎖”。然而,他又說:須知中國在力求進步時,萬不宜效歐西之將盆中小兒隨浴水而傾棄之。要注意保存中國“偉大之舊文明之精魂”。
白璧德認為:中國開展自己的文藝復興,絕不可以忽略道德,不可以盲從今日西歐的流行說法,而提倡偽道德!叭粜殴髁x過深,則中國所得于西方者,止不過打字機、電話、汽車等機器”。他說中國千萬不可以忘記自己的文化,然后再研究西方自希臘以來真正之文化。此兩種文化皆主人文,不謀而合。中國的大學里要將孔子的《論語》與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并行講授,而美國的大學耶要聘請中國的先生來講中國的道德與哲學。
學衡派學者胡先馬加肅對上述白璧德感到的認同,并借此反對胡適等人的新文化運動,以此為他們的理論依據(jù)與精神支點。胡當說是傳播白璧德“新人文主義”的第一人。
尼采與柏格森等人思想的傳入,對中國人于人生問題的感悟,增加了域外的話題。當時李石岑、茅盾、瞿世英等人在翻譯尼采思想方面做了不少工作。李石岑有《尼采思想之批判》,載《民鐸》第三卷第一號,1922年。茅盾有《尼采之學說》,刊于1920年《學生》第7卷第2號。瞿世英則有《柏格森與現(xiàn)代哲學的趨勢》載于《民鐸》第3卷第1號,1921年。此文說明柏格森所主張的是:哲學的責任在于闡明人的意義;
指出“直覺”在柏格森哲學中所占有的地位,如柏格森所宣稱,心的經(jīng)驗如流水一樣,生命是不斷流動的心靈之物。文章說,柏格森最反對機械論與目的論,重視與肯定人生的本來意義。
李石岑創(chuàng)辦《民鐸》雜志,刊《尼采專號》、《柏格森專號》、《進化論專號》,昌言“人生哲學”,傳播杜威實用主義、柏格森生命哲學、德國倭伊鏗精神生活論、尼采超人哲學、英國羅素邏輯實證主義。李石岑指出:詹姆士與柏格森“足以代表最近哲學家之新傾向,實為近代民主主義思想之淵泉”,肯定他們是“發(fā)揮助長美法兩大共和國之精神者也”。
李石岑介紹柏格森的《時間與自由意志》,指出“自由意志”是這本書的主題。柏格森不滿意“決定論”,認為決定論只能對物質(zhì)的生命做出解答,而于精神的生命則無法做透徹的解析。他寫道:“柏格森所以肯定自由意志者,以意志從自我出發(fā),從自我之全體出發(fā),換言之,即從自我之全人格出發(fā)!
1920年他與張東蓀一起陪同羅素到湖南講學,倡言“人生哲學”。1930年,李回國,先后在上海廣州等地任教,講述辯證唯物主義,認其“在現(xiàn)在與最近的未來,將有一個光輝燦爛的發(fā)展”。1934年因病去世。著作主要有《中國哲學十講》、《人生哲學》(上卷)、《希臘三大哲學家》、《現(xiàn)代哲學小引》、《哲學概論》等。其中《中國哲學十講》是他1932年于福建省教育廳暑期講學會所做演講的講稿,經(jīng)整理而成。
值得注意的是杜里舒思想也傳入中國,對中國人生觀討論起到明顯的實踐推動與理論指引作用。可以參見的資料有張君勱:《德國哲學家杜里舒東來之報告及其哲學大略》與瞿世英著《杜里舒與時代精神》等。這些論著大都闡述杜里舒“生機論”等學說。瞿世英說:生物現(xiàn)象的構(gòu)成絕對不象機械論所主張的那樣,純粹是物質(zhì)原子的結(jié)合,且這種結(jié)合概由外力促成!斑@種主張勢必認為有生物與無生物相同,若推進到人生上,那就更危險了。人生豈不是機械化了嗎?如若人生果然是機械的,確然也只有安于機械的人生觀了!倍爬锸鎰(chuàng)造了生機論,不僅否定了機械論,而且在生機論的基礎(chǔ)上,還創(chuàng)造了生機論的人生觀。這是說:每個細胞都可以發(fā)展為全體,所以每一個個體在宇宙中,每一個人在社會中,都可以對全體做出自己的貢獻。生機論者主張生命自主,意志自由是可能的。瞿世英解釋杜里舒思想得出結(jié)論:“宇宙間什么都可以否定,惟獨人格不能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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