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郵生:一種有“本體論深度”的視角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自國際關系理論形成學派以來,現(xiàn)實主義無論在學術界還是在國際關系實踐中都占有非常顯著的地位,從其奠基者E.H.卡爾對理想主義酣暢淋漓的抨擊,漢斯·摩根索集其大成,到肯尼思·沃爾茲的精致化,無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對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挑戰(zhàn)一直伴隨著它的發(fā)展,尤其是理想主義、行為主義以及新自由主義依次與它的三次大論戰(zhàn),引起了人們的強烈興趣和關注。可是,三大論戰(zhàn)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范式之爭”,這種偏重于“方法論”或“技術性”而不是國際關系本身性質的爭論易于使觀者或見仁見智,或難以置喙。實際上,當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上述西方國際關系主流學派的爭論時,各種處于邊緣的理論異彩紛呈,這些非主流的學派運用不同的方法或通過不同的視角(因而更易呈現(xiàn)出跨學科的特點)也向現(xiàn)實主義等主流理論發(fā)起挑戰(zhàn),以建立自己在國際關系理論界的地位。20世紀70年代以來興起的西方新馬克思主義學派即是其中之一①,該學派的各分支學派受到馬克思主義社會發(fā)展宏觀理論、尤其對資本主義的分析和批判的影響,它們對國際關系的闡釋多少會在熟悉馬克思主義原理的中國學者中產(chǎn)生共鳴。正因如此,英國薩塞克斯大學高級講師賈斯廷·羅森堡(JustinRosenberg)所著《市民社會的帝國:現(xiàn)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批判》(以下簡稱《市民社會》)一書值得注意,一方面,與它大致所屬的歷史社會學學派一樣,該書公開打起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大旗,并明確申明這種分析框架優(yōu)越于現(xiàn)實主義理論,另一方面,該書初版于冷戰(zhàn)結束后的1994年,不啻是讓人們感受到了馬克思主義在西方學術界的生命力!妒忻裆鐣吩噲D從“本體論深度”批判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基本范疇,這使該作品較之歷史社會學其他著作與國際關系經(jīng)典理論產(chǎn)生更為直接的碰撞。應該說,不管我們是否接受或同意,羅森堡的闡釋和批判是不無啟迪的。

          

          一

             

          英國學派領軍人物之一馬丁·懷特曾有一個影響廣泛的論斷:除了可以重復的均勢,國際關系沒有其他理論可言。根據(jù)現(xiàn)實主義的理論邏輯,這種說法似乎是有道理的,因為按照《市民社會》開篇中的總結,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命題可以歸納為:國際關系是主權國家相互作用的一個領域;
        它具有無政府的特征,這意味著主權國家對“國家利益”的追求是在一個沒有上位權威約束的狀態(tài)下進行;
        結果各國的國際行為決定于均勢機制的復雜作用。由此可見,“國家主權”和“無政府狀態(tài)”是現(xiàn)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基本范疇。

             

          但是,這里至少有三個問題是需要解釋的:第一,現(xiàn)實主義認為,國際關系主要研究“國際政治”,“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的分離是其理論的出發(fā)點,這是否符合事實?第二,作為現(xiàn)實主義理論基本范疇的“主權”和“無政府狀態(tài)”的真正內涵究竟是什么?第三,現(xiàn)實主義將其理論淵源追溯到古典希臘和意大利城邦國家時代,那么現(xiàn)代國家體系的特征又何在?這三個相互聯(lián)系的問題正是《市民社會》一書所要探討的。羅森堡認為,現(xiàn)實主義將國際關系界定為主權國家相互作用的一個領域而將“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分離開來是錯誤的,借用意大利革命家葛蘭西的話來說:“國際關系(在邏輯上)存在于基本的社會關系之前還是之后?毋庸置疑是之后!痹诹_森堡看來,所謂“國際政治”與“國內政治”的差別,“不是一種本體論上的差別,而僅僅是結構性的社會關系形式的差別”①,《市民社會》的主要目的之一在于揭示“社會結構”與“地緣政治體系”的相互關系。那么,人們首先需要理解的是,什么是“社會結構”?這個問題本身在西方社會理論中就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羅森堡繞過了吉登斯在抽象層次上的結構理論,而是從一種“低”層次上進行考察,即將注意力集中在闡述組成任何社會結構的社會關系本身,集中在追溯由這些關系再造的特定的體制形式和資源分配上,簡言之,就是一定社會中人們的“社會地位之間的規(guī)范化關系,它使個體與(各種)確定的資源聯(lián)系起來”。在這里,羅森堡進一步吸收了埃里克·沃爾夫(EricWolf)的社會理論成果:人類是自然過程的產(chǎn)物,同時也天然地具有社會性,這就是說,無論在多大程度上人類可以相對于自然界來界定,在物質上他們仍在自然之中并通過與它的相互作用來維持生存;
        這種互動的特征是它通過相互聯(lián)系的個體組成的集團來進行的。沃爾夫指出,馬克思建立“勞動”這一范疇,就是旨在通過它分析人與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相互聯(lián)系的兩種互動過程:只要存在勞動,個體生產(chǎn)的物質行為同時總是一套組織生產(chǎn)的社會關系再造的社會行為,而這種關系具有歷史的特殊性。

             

          上述對“社會結構”的界定說明了人類行為及其與社會結構的關系,它適用于任何有組織的社會活動,按照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觀點,這種活動即勞動構成了“人類和自然之間新陳代謝的互動之條件,即永恒的自然界加諸人類生存的條件”(第51頁)。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揭示了社會關系的實質,這就是羅森堡同樣引自《資本論》的一段話:“直接生產(chǎn)者的無償剩余勞動在一種特殊的經(jīng)濟形態(tài)中被榨取,該經(jīng)濟形態(tài)決定了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系!a(chǎn)條件的所有者與直接生產(chǎn)者的直接關系總是……揭示了最核心的秘密,即隱藏著的整個社會結構的基礎,并揭示了伴隨著它的主權和依附關系的政治形式,簡言之,相應的特定國家形態(tài)”(第51頁)。這樣,兩種互動,即社會與物質世界的相互作用和構成社會的個體的相互作用,在榨取剩余勞動的過程中發(fā)生交叉,在此過程中出現(xiàn)的社會沖突也是常見的。結果,根據(jù)這一論證,研究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便成為對榨取剩余勞動模式的研究。那么,現(xiàn)代的社會關系結構的特征究竟是什么?這就涉及到了《市民社會》一書的中心論點。羅森堡認為,現(xiàn)代的即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可以分為公共政治領域(國家)和私人經(jīng)濟領域(市場),而在以往各種社會結構中,這二者是合而為一的。在前資本主義的各種社會形態(tài)中,直接生產(chǎn)者在政治上依附于生產(chǎn)條件的所有者,后者通過司法管轄權即直接的政治支配關系榨取生產(chǎn)者的剩余勞動,如在奴隸制下奴隸主對奴隸、封建制下莊園主對農(nóng)奴的直接奴役。但是,作為一種特殊的生產(chǎn)方式,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上述關系具有了一個“純粹經(jīng)濟的”的形式,即它是通過一系列交換關系而不是直接政治支配關系來獲得利潤:“直接生產(chǎn)者不再擁有他們自己的生存手段,使他們束縛于榨取剩余過程的不再是政治控制,而是必須出賣他們的勞動以便獲得生存的條件。這種必要性維持著榨取剩余本身的資本主義特有關系:受到法律保護的形式上的平等交換”(第124頁)。換言之,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下,剩余勞動的直接榨取是通過與新的社會力量形態(tài)相聯(lián)系的“非政治”關系來實現(xiàn)的。這種新的社會力量形態(tài)就是“市場力量”和法治。“市場”是什么?它不僅是個體生存于其中的東西,而且是集體作為一個社會的生存方式;
        它是個體之間的一套歷史特定的社會關系,它們以某種限定的形式影響著社會秩序的再造。使資本主義市場區(qū)別于歷史上任何其他市場之處在于勞動力的普遍商品化!耙坏┻@種情況發(fā)生,市場便不再僅僅是一套自愿的交換關系,這種關系只能使社會剩余的一小部分得到循環(huán)。它成為一種強制性的聯(lián)系,使它的所有成員都服從于非人格的價值規(guī)律”(第125頁)。

             

          與此同時,資本主義國家采取了“純粹政治的”形式,它一方面不再參與榨取剩余勞動的過程,另一方面又占據(jù)著對管理權的集中壟斷地位,這種新的地位通過非人格的法治得到了肯定。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的政治權力被重新界定,它保證私人個體之間的契約,維護內部和外部的和平,向整個社會的發(fā)展提供某種程度的集體管理!暗,也存在著它不再去做的事情,即不再去擔當被排除出公共權力領域并被重新界定為私人事務的社會角色。在這些角色中,最引人矚目的是有關剩余榨取的過程”(第126頁)。在羅森堡的筆下,與公共政治領域分離的私人經(jīng)濟領域即為市民社會。

             

          實際上,“市民社會”在西方國家可以說是一個老生常談的概念,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也引起一些中國現(xiàn)代化道路研究者的關注和爭論①。這一概念最初出現(xiàn)在近代早期歐洲思想家的著述中,到19世紀形成了它的現(xiàn)代含義,并有了所謂洛克式“市民社會先于或外于國家”和黑格爾式“國家高于市民社會”的兩種學理架構。市民社會和國家內在規(guī)定性的區(qū)別在于,“市民社會的所有活動追求的是以個人私欲為目的的特殊利益,是人們依憑契約性規(guī)則進行活動的私域,個人于此間的身份乃是市民;
        而國家關心的則是公共的普遍利益,是人們依憑法律進行活動的公域,個人于此間的身份是公民”②。羅森堡顯然受到這種歐洲市民社會理論傳統(tǒng)的啟發(fā),并將注意力集中在近代經(jīng)濟自由主義的市民社會理念,即強調經(jīng)濟活動本身的規(guī)律而不受國家干預,進而認為社會擁有區(qū)別于公共政治領域的私人經(jīng)濟領域。

             

          但是,羅森堡對市民社會理論的解釋仍然具有新意,即他引進了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和勞動價值學說,試圖揭示市民社會的實質;
        同時,他認為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只是形式上的,在本質上它們是相輔相成、彼此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對此,他的以下兩點說明十分重要:第一,“不要把資本主義中政治和經(jīng)濟(或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分離誤認為是支配關系實質上退出了生產(chǎn)領域”(第84頁)。勞動力的實際從屬性并沒有消除,只不過它是通過私人“經(jīng)濟”制裁(如解雇)而不是司法管轄權(如封建制下強制維護剝削的法權)的行使來維護的,“政治”的不平等沒有印刻在生產(chǎn)關系上——那是所有前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中的情形!斑@就是為什么‘政治’領域既作為制度上分離又作為潛在的普遍利益所在的領域出現(xiàn)的原因”(第84頁)。第二,所謂“公共的政治的”領域與“私人的 經(jīng)濟的市民的”領域的區(qū)分是相對的。在此羅森堡引述了艾倫·伍德(AlanWood)頗有見地的觀點:“更準確地說,資本主義中政治與經(jīng)濟的區(qū)別是政治功能本身與它們分別在私人經(jīng)濟領域和國家公共領域進行分配的區(qū)分。這種分配反映了與剩余勞動的榨取和占有直接有關的政治功能和那些與更為一般的公共目的有關的政治功能之分離!(jīng)濟的區(qū)別事實上是政治領域的一種區(qū)別”(第85頁)。它說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政治和經(jīng)濟只不過是同一硬幣的兩面,它們是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的兩種形式,這樣就可以避免僅僅通過其中的一種形式就對資本主義進行界定。當然,羅森堡的研究之原創(chuàng)性主要在于他將市民社會理論引入國際關系分析,并展開對現(xiàn)實主義基本范疇的批判和重新界定。

          

          二

             

          如上所述,現(xiàn)實主義理論將“主權”和“無政府狀態(tài)”作為自己的兩個主要范疇,并將其視為某種不證自明的出發(fā)點,在此基礎上構筑起自己的理論大廈。但是實際上,圍繞著這兩個范疇,人們的看法并不一致,甚至大相徑庭。

             

          首先就主權①而言,有人認為它的含義應為司法管轄權地位(或屬性),一個主權國家的特征是其享有該地位的絕對性,它不能像在封建制下與教會或貴族分享這種管轄權。另有人則把主權界定為國家控制其疆界內的活動和抵御外部對其行動自由所作限制的能力,即主權國家的特征是它對內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對外獨立自主。根據(jù)后一觀點,軍事和科技革命的發(fā)展與經(jīng)濟全球化的浪潮使得主權概念過時了,而根據(jù)前一觀點,國家主權不可分割和讓渡,絲毫不能被削弱。又有人走折衷路線,把主權劃分為形式(抽象)主權(formalsovereignty)和實際(具體)主權(effectivesovereignty)兩個方面,上述兩種觀點只是強調了它的某個方面。這些差異使主權概念迷霧重重,人們往往無所適從,不確定地搖擺于形式上或實質上的兩種定義之間,甚至在使用中自相矛盾。

             

          羅森堡對上述定義都不同意。他認為,將主權界定為對內至上、對外獨立是無視世界上還存在著眾多小國和弱國的事實,(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主權的絕對性似乎在實踐中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盡管國際體系的外在體制依賴這樣的假設。這兩種界定都只是涉及主權的“闡述性表征”,而沒有能夠解釋現(xiàn)代國家為何具有其所特有的“純粹政治的”形態(tài)。

             

          因此,在《市民社會》一書中,羅森堡將主權與他的資本主義社會結構理論聯(lián)系起來,從而把它界定為資本主義國家的一種特征,主權國家是“資本主義的政治形態(tài)”:“我們所討論的政治形態(tài)如果不是構筑國際關系學科的觀念材料即主權國家又是什么”;
        “我們似應把它想象為某種政治統(tǒng)治的形式,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它是那種與眾不同的社會關系結構所特有的——作為一種社會的資本主義正是由該結構來界定的,因為非常重要的是,主權也包含這樣的思想,即國家是外在的、相對于市民社會的、自主的和‘純粹政治的’”(第127頁),因此,作為資本主義政治形態(tài)的主權國家出現(xiàn)的前提條件是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離。這種分離并不意味著國家不參與管理市民社會,因為正是國家制定法律、維護契約、征收賦稅以及實行旨在促進生產(chǎn)領域發(fā)展的各種政策。但是,主權國家的特征在于,國家不通過直接接管剩余勞動的榨取過程本身而介入政治控制的其他領域,即生產(chǎn)的私有化領域。如果自己確實這么做了,例如通過國有化擴大它對生產(chǎn)的直接支配權,那么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統(tǒng)治的“主權”特征就將遭到削弱:“它不再與市民社會相對,工業(yè)爭論立即變成政治爭論;
        剩余的占有變?yōu)閲曳秶鷥鹊墓病巍窢幍膶ο,而不是市民社會的生產(chǎn)公司范圍內的私人政治斗爭,工廠的私人專制主義成為國家的公共專制主義”(第127—128頁)。

             

          根據(jù)以上的闡釋,羅森堡認為,如果將主權國家界定為某個政治權力被劃分為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的社會中特有的政治形態(tài),即資本主義國家,“那么很明顯,至少有關現(xiàn)代國家的權力是強還是弱、是自主的還是限定的、是至高無上還是受到約束的,這些迷惑就是不必要的了,因為在資本主義下,這些不是必然要一分為二的”(第129頁)。

             

          國家的興起對現(xiàn)代國家體系的內容和形式的意義何在呢?現(xiàn)實主義理論認為,現(xiàn)代國家體系與其它地緣政治體系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擁有形式或實際主權的國家所組成,而后者則是一種帝國體系;
        這是一個從中世紀帝國到現(xiàn)代國家體系的轉變過程。據(jù)此,通過列出這種主權國家體系不同于帝國的特征就能夠建立現(xiàn)代國家體系理論,同時也能夠理解它的特征乃是無政府狀態(tài)。然而,在羅森堡看來,如上所述,主權國家只是一種資本主義的政治形態(tài),從帝國到主權國家的轉變標志著公共政治領域與私人經(jīng)濟領域的分離,如果只注意這種變化的形式便忽視了“‘政治’的不斷變化的結構定義和內容,其后果恰恰是窒息了現(xiàn)代國家權力的特點”(第130頁)。羅森堡指出,在市民和管轄權關系決定了國家邊界的同時,主要由交換關系調整的社會生活的所有方面不再接受公共政治的支配(盡管它們仍然受到國家各種方式的監(jiān)督),因而可以擴大到這些邊界之外!坝捎谫Y本主義剩余勞動榨取關系是通過由‘非政治’界定的某種交換契約來組織的,以封建制下無法想象的方式,支配和利用處于其他國家管轄之內的生產(chǎn)勞動(和自然資源)現(xiàn)在變得可能了”(第129頁)。這一領域現(xiàn)在被視為經(jīng)濟而非政治的領域,之所以能夠如此,是因為“政治”被重新界定,它被限定于一般公共功能,即國家管理的功能范圍內。

             

          羅森堡進一步認為,上述分離部分解釋了主權的自相矛盾:“為什么它在其‘純粹政治的’特權方面較之歷史上的其他統(tǒng)治形式更為絕對,但同時作為某種程度上的實際權力又高度模糊。它解釋了我們怎樣能夠在看到國家間強化了的領土差異的同時,也看到其空前的滲透性和相互依賴”(第131頁)。因此,現(xiàn)代國家體系之所以不同于任何前資本主義的地緣政治體系,與其說它是一個主權國家體系,毋寧說是現(xiàn)代“政治”的不同,它充滿著源于資本主義特征的種種傾向。接著,羅森堡點明了其書名的含義:如果帝國被認為意味著政治控制超越原有共同體領土的擴張以便增加來自外部的資源,那么最終這預示著帝國的終結;
        相反,“它則意味著帝國權力的行使——就像國內社會權力的行使那樣——有著相互聯(lián)系的兩個方面:一個是關注國家體系管理的公共政治方面,另一個是影響剩余榨取和傳遞的私人政治方面。它意味著一種新型的帝國,即市民社會的帝國的興起”①(第131頁)。這種建立在政治與經(jīng)濟分離基礎上的資本主義社會持續(xù)的全球性擴張意義非同小可,因為在馬克思看來,它意味著世界市場的真正建構和主權國家體系的興起,它“第一次創(chuàng)造了世界歷史”,并且是現(xiàn)代世界歷史尚未完成的主題。

             

          羅森堡從他的市民社會理論出發(fā)對主權概念的詮釋,較深刻地揭示了主權國家體系與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內在聯(lián)系,展現(xiàn)了它的興起的歷史性,從而說明了主權國家與前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本質區(qū)別。羅森堡認為,現(xiàn)代國家領土主權強化和在其公共政治領域權力的空前絕對化,而同時它們的私人經(jīng)濟領域跨國界擴張,形成“空前的滲透性和相互依賴”,這似乎為當今現(xiàn)實世界經(jīng)濟全球化發(fā)展而各國主權意識并未淡薄反而更為敏感提供了一種解釋;
        或者反過來說,經(jīng)濟全球化并不必然導致國家主權的削弱,因為它們分屬有著明顯疆界的兩個領域。

             

          羅森堡對國際關系學界以下共識的挑戰(zhàn)也是令人感興趣的:現(xiàn)代國家體系開始于歐洲絕對主義時代,尤其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這一共識的基礎是主權國家體系與絕對主義同時興起,因為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結束了歐洲宗教戰(zhàn)爭,廢除了教皇對有關國家的政治權力,并通過宣布德意志諸侯的結盟自由破壞了以神圣羅馬帝國為中心的等級制地緣政治結構,從而歐洲國家的內外主權都得到了確立。這里的關鍵問題是主權國家與絕對主義的關系:絕對主義國家究竟是不是主權國家?從17世紀時期開始,擺脫了中世紀教會束縛的歐洲國家進入了絕對主義即專制主義統(tǒng)治時代,君主們擁有了前所未有的至上權力,他們打破貴族和教會的獨立權力,維持常備軍,建立官僚機器,在其領土上施行國王之法,并創(chuàng)設新的外交制度,所有這一切使絕對主義國家具有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外部特征。然而,在羅森堡的認證中,作為一種政治形態(tài)的絕對主義君主國仍然是生產(chǎn)過程中剩余勞動的直接和主要的占有者,它的基礎不是對源于分離的私人領域之征稅,而是國家統(tǒng)治的鞏固,這種國家乃是一個巨大的地主、一個代表貴族階級的榨取剩余的集權化工具,因而不可能是《市民社會》所堅持的社會理論意義上的主權國家,“主權的概念在絕對主義之下實際上等同于專制主義”(第138頁)。因此,雖然絕對主義國家體系確實最初出現(xiàn)在威斯特伐利亞,然而“這不是現(xiàn)代政治。在絕對主義意義上界定國家將缺少資本主義下‘純粹政治的’制度的特殊性”(第138頁)。

             

          但是,羅森堡把主權國家完全等同于資本主義國家,這樣定義卻大有狹隘之嫌:人們應該如何解釋現(xiàn)代世界中的非資本主義國家的性質,它們豈不是成了非主權國家了嗎?羅森堡正是這樣作出解釋的,如他認為,實行計劃經(jīng)濟和中央集權制的原蘇聯(lián)不屬于主權國家,因為它不存在相對獨立的市民社會,這種解釋顯然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另一方面,盡管人們需要認識主權概念的內在規(guī)定性,但是同樣需要研究它的“闡述性表征”,無論是形式主權還是有效主權的特性,否則,如果將研究局限于歷史和抽象的領域,便難以充分理解為什么今天主權概念前所未有地引起人們極大的關注。既然主權國家體系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產(chǎn)物,《市民社會》便水到渠成地還對“均勢”概念的內涵作了重新解釋。在現(xiàn)實主義理論中,均勢被理解為缺乏上位強制力量的情況下眾多競爭性決策中心的某種自動功能,即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必然功能,因而均勢的興起起源于某種超越時空的邏輯,它是非歷史的,在任何社會中均可發(fā)生。但是在羅森堡筆下,均勢卻是現(xiàn)代主權國家體系所特有的一種機制,它與支配資本主義社會私人領域即市場的“無形之手”相輔相成:“它是無形之手的另外一半,是私人政治領域即‘經(jīng)濟’中的無形之手在分離的社會形態(tài)下公共政治領域中的同等物”(第139頁),F(xiàn)代均勢不同于帝國控制,也不同于諸侯爭雄,其特征不在于參與者的數(shù)量多寡,而在于“它的非人格、它的空洞、它的抽象性、它的無個性特征,以及它的近乎科學的技術性”(第140頁)。這與“無形之手”的特征是類似的。相反,在封建社會,由于經(jīng)濟所有權和政治管轄權集中于世襲采邑,諸侯中不存在通過軍事平衡穩(wěn)定領土體系的意識,戰(zhàn)爭和政治擴張是追求剩余勞動的主要機制,政治與經(jīng)濟合為一體;
        封建地緣政治圍繞著個人(王朝)對領土所有權的欲望展開,軍隊通過效忠于個人的紐帶征召,因而封建地緣政治完全不是非人格的,人們所看到的只是軍事意義上的對剩余的爭奪,它表現(xiàn)為政治單位之間的領土戰(zhàn)爭。在這種意義上,封建制下人們最不希望的東西是均勢,因為它會中止游戲。

             

          羅森堡還抨擊了現(xiàn)實主義“均勢”理論的另一缺陷!妒忻裆鐣氛J為,現(xiàn)代國家追求均勢的直接目的不是掠奪財富和領土擴張,而是使其他國家屈從于自己的意志。那么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的答案是,這應從那些已經(jīng)被納入私人領域的政治功能中去尋找,正是在該領域中發(fā)生了榨取剩余勞動的情形;
        它們之間顯然有著實質性的聯(lián)系,盡管在形式上是分離的,F(xiàn)實主義理論卻因為私人領域在形式上是非政治的并似乎存在于國內范圍而沒有將它與均勢聯(lián)系起來,結果,它只能看到某些空洞的和純粹政治的爭奪支配權的斗爭:“……支配機制就是公共政治領域的全部實質內容;
        雖然人們對這些機制進行了大量的模式設計和其內部邏輯的推演,但這些都既不能告訴我們在任何既定問題上均勢是有關什么的,也不能告訴我們?yōu)槭裁船F(xiàn)代地緣政治會采取這種特定的、非人格的形式”(第141頁)。羅森堡甚至得出一個出人意料的結論:現(xiàn)實主義沒有均勢理論。應該說,羅森堡從“本體論上”對現(xiàn)實主義“均勢”理論的非歷史性的批駁是深刻的,從他的視角看,所謂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起源于勢力失衡自然成了“離題之論”,而將修昔底德尊為最早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主義者更是無稽之談。然而,羅森堡對均勢和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作用的看法卻難以令人贊同。他認為,作為均勢工具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戰(zhàn)爭的作用迥然不同于以往的戰(zhàn)爭,因為“帝國擴張的過程(或者更準確地說,那些與剩余榨取直接相聯(lián)系的過程)現(xiàn)在主要是在私人領域中完成的。在這種環(huán)境下,一般來說,戰(zhàn)爭和軍事競爭成為國際公共政治領域的管理工具,而該領域本身現(xiàn)在缺少曾為戰(zhàn)爭目標的物質財富資源,即固有勞動力、貿易壟斷等所有權力”(第140頁)。于是,在《市民社會》中,19世紀的歐洲帝國主義擴張不僅是一般意義上的“列強帝國主義”,因為它不只是一個對外地緣政治的發(fā)展過程,它還包括強制性地重組殖民地的社會結構以有利于其占有商業(yè)資源:歐洲人“或者尋求直接地(有時通過廢除傳統(tǒng)的土地所有制形式并以私有權取代之)改變社會秩序,或者至少試圖改革生產(chǎn)以便直接或間接地整合以適應歐洲工業(yè)的需要”(第167頁);
        這種“強制性社會變革”導致亞非國家的民族獨立并將它們帶入當代全球化結構。事實上,所謂現(xiàn)代私人領域的資本全球擴張過程完全是一個“血與火”的過程,帝國主義戰(zhàn)爭與宗主國對殖民地的剝削和壓迫水乳交融。羅森堡強調一面的解釋給人以美化歐洲列強帝國主義擴張的印象,而人們對“刺刀和米字旗在前、商人們跟隨其后”的英帝國主義形象仍記憶猶新。

          

          三

             

          主權國家和均勢是與現(xiàn)實主義的另一個基本范疇“無政府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的,F(xiàn)實主義理論認為,作為國家疆界內部只需基礎的現(xiàn)代國家主權之絕對性同時決定了其外部的國家間無政府狀態(tài)的持久性,因為國家間關系中不存在上位權威,植根于人類天性的某種“自然狀態(tài)”必然使得國家間的你爭我奪長期存在。但是,無政府狀態(tài)不等于國家可以為所欲為,因為它們在國家體系中的行為受到均勢機制的制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而如果有一個超國家權威即全球“利維坦”,則國家主權將會受到限制甚至踐踏,這樣又會構成全球專制主義體系。結果,均勢體系反而維護了國家的主權。

             

          然而,現(xiàn)實主義的以上闡述受到了羅森堡的質疑,他從借鑒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的理論入手,力圖證明現(xiàn)代國家體系中的無政府狀態(tài)同樣是資本主義所特有的一種社會形態(tài)。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精辟地描述了企業(yè)內部資本家的權威和社會內部他們相互競爭之間的關系:“工場內部的分工意味著資本家對人的無可爭議的權威。……社會內部的分工使獨立的商品生產(chǎn)者相互接觸,除了競爭、除了他們相互利益的壓力所施加的強制力,他們不承認其他權威……在這種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占有優(yōu)勢的社會中,社會分工中的無政府狀態(tài)與制造業(yè)分工的專制主義互為條件”(第143頁),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無政府狀態(tài)視作資本主義的某種基本的社會形態(tài),它是其整個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概念的中心。羅森堡提出,馬克思的這一理論能夠用來作為分析國際無政府狀態(tài)的另一種工具:內部的權威和外部的無政府狀態(tài),資本主義企業(yè)的這種特征與其國家的狀況如出一轍,即國家內部的有序和國家間關系的無序(無政府狀態(tài))。

             

          這里,羅森堡還引用馬克思對“勞動”概念的界定來說明現(xiàn)實主義無政府狀態(tài)范疇的非歷史性,進而分析現(xiàn)代無政府狀態(tài)的特定內涵。在古典政治經(jīng)濟學中,“一般勞動”是它的一個基本概念,它是從所有生產(chǎn)行為都必須包括勞動(盡管形式各異)因而勞動是一切生產(chǎn)的總的前提條件抽象出來的。但是馬克思認為,這一概念忽視了不同生產(chǎn)方式之間的差別,而“抽象勞動”是資本主義社會再生產(chǎn)的一種關鍵機制,對資本主義社會來說,它作為一種實際社會過程卻是獨特的,是該社會與所有其他社會的區(qū)別所在。同樣,如果說現(xiàn)代國際體系的特征是一般的無政府狀態(tài),即缺乏上位權威,那么這種情況就像“一般勞動”概念一樣適應于所有的地緣政治體系,因而不能說明現(xiàn)代國家體系的力量來源,而“現(xiàn)代形式的地緣政治力量的特殊之處不在于它是由大量獨立單位來行使(一般的無政府狀態(tài)),而在于它不再代表人格化的支配關系(這種關系取消了被統(tǒng)治者形式上的獨立),而是非人格化的、由物來調節(jié)的。正是這種結構變化解釋了為什么那些單位不再是帝國而是相互接壤的主權國家”(第146頁),這種無政府狀態(tài)即為資本主義特定結構的社會形態(tài),是資本主義所特有的。那么,人們究竟應該如何理解資本主義下無政府狀態(tài)的這種性質呢?《市民社會》對此加以展開。簡要地說,資本主義社會是由獨立的個體組成的共同體,他們是自己私人勞動產(chǎn)品的所有者,但是,這些勞動產(chǎn)品只有用于交換即變?yōu)樯唐凡拍塬@得社會使用價值,商品生產(chǎn)者同時獲得自己所必需的生存資料。因此,個體的私人勞動只有通過作為商品的產(chǎn)品交換才會成為社會勞動,這就給予交換價值某種獨特的作用,它乃是協(xié)調整個社會再生產(chǎn)中的一個核心機制,通過它資本主義社會得到建構。

             

          在上述無政府狀態(tài)中,商品交換關系決定了參與交換的個體之間的平等和自由關系,按照馬克思的分析:“就形式特征而言,他們之間完全不存在差別!恳恢黧w都是一個交換者,即每一主體具有對其他主體同樣的社會關系,其他主體亦然。因而,作為交換主體,他們的關系是平等的”(第149頁)。然而,個體的平等和自由并不是天然的,人們越向前追溯歷史,就會發(fā)現(xiàn)個體越是依附于更大的整體,只是到了18世紀的“市民社會”中,個體才從這種依附中解放出來。所以,羅森堡總結道,通過商品交換關系的社會再生產(chǎn)的組織不僅僅是對更大的個體的權利的承認,它實際上建構了作為一種嶄新社會形態(tài)的個體。“消除規(guī)則的無政府形式,作為理想的個體也必須消除,因為那時社會成員必須再次服從于直接的支配關系。因此,交換關系的支配地位能動地創(chuàng)造了其他社會所不承認的個人周圍的邊界!瓊人的獨立(因而個體的范疇)基于由物調節(jié)的(他們的商品之間所建立的交換關系)依附關系(個體依附于相互的交換)”(第149頁)。

             

          資本主義生產(chǎn)無政府狀態(tài)的特征包括大量的個體、缺乏上位權威、非人格化支配機制、這種集體異化的矛盾作用乃是個體自由的基礎、以及個體間特殊的具體形式,而在國際關系理論的無政府狀態(tài)范疇中存在著類似的特征:大量缺乏上位指導的主權獨立國家、非人格化的均勢和市場無形之手機制、作為主權獨立前提的這種集體異化之矛盾作用、以及以這種秩序為特征的國際力量新形式。根據(jù)以上的類比,羅森堡提出,正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理論聲稱自己是建立在與理想主義對立的基礎之上的論點是不能成立的,二者遠不是對立的,就無政府狀態(tài)論題而言,它們只是各自強調其公共或私人的方面,實際上是可以相互變通的,其突出的例證是帕麥斯頓在強調英國的國家利益和主權的同時,照樣極力渲染自由貿易的好處,當然,這是因為英國當時在無政府狀態(tài)的這兩個領域都傲視群雄。

             

          《市民社會》對無政府狀態(tài)的分析沒有到此為止,而是進一步將其引向深入。上文說明,商品生產(chǎn)和交換是資本主義商品生產(chǎn)者平等和自由的基礎,它使他們在形式上擺脫了屈從于他人的意志。然而,這一過程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表面形式,其實質卻是直接生產(chǎn)者與其生存手段相分離,他們被迫將其勞動力作為商品出賣以交換貨幣工資;
        勞動力本身就采取了“物”(即已被商品化)的社會形式;
        由于作為一種商品的勞動力在物質上不能與其所有者的實際活動相分離,通過交換中物的異化與他人聯(lián)系起來的個人便使直接生產(chǎn)者倒退到屈從于他人的愿望,即一種直接權力關系。羅森堡概括道,無政府狀態(tài)的基礎是“由物調節(jié)的依附”,因而其非人格化以及自由和主體性的新形式都與之相聯(lián)系;
        但是反過來,“由物調節(jié)的依附”的基礎又是勞動力的商品化,此乃直接生產(chǎn)者與生產(chǎn)條件的所有者之間的戰(zhàn)略關系,簡言之就是榨取剩余勞動的關系,因而是一種新的社會權力形態(tài)。

             

          因此,個體平等和自由的無政府狀態(tài)僅僅是表面的,在其背后這種平等和自由都消失了。但是,這不等于說無政府狀態(tài)之形式是不重要的,相反,它是資本主義深層次的支配和剝奪的階級關系賴以生存的一種社會形態(tài)。羅森堡指出,在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實質時,既不能將關于這種關系的社會學減縮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也不能否認其再生產(chǎn)的無政府特征的作用,而“庸俗馬克思主義者企圖貶低無政府的重要性,因為它似乎淡化了‘階級’的解釋力,這種企圖的影響之廣泛如其對立面一般:自由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從表面價值來理解無政府的自由”(第153頁)。以上馬克思對無政府狀態(tài)的分析對于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同樣具有重大意義,這可以從形式和實質兩個方面來展現(xiàn)。在國際關系理論中,現(xiàn)實主義和結構主義分別從無政府社會形態(tài)和等級制結構來強調國際體系的特征,二者各執(zhí)一端,認為它們代表了不可通約的范式。實際上,正如對公共和私人政治領域的討論澄清了現(xiàn)實主義和理想主義之爭一樣,馬克思的無政府理論同樣提供了解釋這種范式之爭的工具:從理論上看,所謂兩種范式的不可通約性僅僅在于如何闡述馬克思所提出的有關形式的理論挑戰(zhàn),即“理解獨立個體間的無政府互動是如何轉變?yōu)橄到y(tǒng)的服從和占有的階級關系的,而這種轉變并沒有采取不平等的交換或任何形式上對個體自由和平等的限制”(第154頁)。換言之,兩種范式不過是分別強調了同一事物的形式和內容的不同方面,而馬克思的理論將它們令人信服地聯(lián)系了起來。

             

          就實質意義而言,馬克思的無政府理論揭示,在由國家構成的國際無政府狀態(tài)中存在著某種社會再生產(chǎn)結構的“本體論深度”,而人們必須首先對它進行考察然后才能理解其顯然不證自明的表象。羅森堡提出,雖然國家和個體屬于不同的范疇,但是由物而不是由人格化的支配關系調節(jié)著社會關系狀況適用于國家和個體二者,一方面,這種區(qū)別成為實現(xiàn)從帝國向主權國家體系歷史轉變的基礎,另一方面,通過同樣的表征,這種社會關系向非人格化機制——均勢和市場無形之手——的同樣異化,提供了勞動價值關系所特有的新型權力藉以在國際體系中起作用的社會形態(tài)。因此,把國際體系中的無政府機制還原為其基本的社會關系便成為研究這種機制的有效途徑。《市民社會》的無政府狀態(tài)詮釋對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批判是有力的,F(xiàn)實主義認為,無政府狀態(tài)必然導致各主權國家間法律上的平等,因為主權本身就是一種平等權利;
        按照沃爾茲的觀點,在無政府和非等級化的體系中,“相似的單元”(國家)把它們自身界定為在管轄各自領土和人們中的各種事物的最高權威①。顯然,這只是闡述了無政府狀態(tài)的表征,在國際體系中主權平等的外衣下卻是一種等級制,而維護這種等級制的途徑正是“由物調節(jié)的依附”,而非老殖民主義對落后國家的直接奴役。羅森堡特別提出,在當代,美國的全球統(tǒng)治為什么沒有采取領土擴張的形式,反而戰(zhàn)后對殖民列強施加壓力以使它們承認亞非國家的主權獨立?這是因為美國發(fā)明和支配能夠行使政治權力的新國際機制,即通過財富的控制來實施地緣政治權力。這樣,新獨立的主權國家卻是資本主義地緣政治的自然結果,因為它們的主權獨立之基礎依附于物的調節(jié),在由獨立平等國家組成的當代國際體系背后是美國資本對這些國家中的直接生產(chǎn)者的剝奪。這是現(xiàn)代國際體系的性質所在:形式平等的主權國家政治體系和世界市場機制支配下的國際剩余榨取過程的結合。然而,由美國支配的國際關系學科將注意力集中在純政治的主權平等和無政府競爭的世界,在這一世界中幾乎看不到美國世界性權勢的帝國特征。

             

          在《市民社會》的最后一章中,羅森堡扼要地描述了他的“另一種國際體系史”的主要論點,試圖以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和世界市場的全球擴張作為現(xiàn)代國際體系形成的基礎,從恢宏的世界史框架展現(xiàn)該體系的本體性。羅森堡把他的研究集中在19世紀及其以后的時段上,“正是19世紀見證了幾乎整個地球被納入單一的地緣政治體系、因而開始了世界歷史的時代”;
        其主要動力是歐洲社會的向外擴張。對此,羅森堡以19世紀“最顯著的特征”即全球性人口遷徙加以論證,它包括三種不同但又相互聯(lián)系的人口流動:從歐洲農(nóng)村到歐洲城市,從歐洲到美洲和其他白人拓居地區(qū),以及歐洲政治控制下的亞洲和非洲之間的流動。在這種前所未有的人口大遷徙中,現(xiàn)代全球國際體系得以形成,因為它的兩個主要方面,即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和世界市場體系與主權國家體系隨之形成和確立。

             

          可以說,《市民社會》運用馬克思勞動價值學說和市民社會理論,從歷史社會學的角度闡述國際關系理論的基本概念,揭示了當代發(fā)達國家主導的國際體系的本質,對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本體論批判是深刻的。但是,盡管它對國際領域與國內社會結構關系的闡釋是令人信服的,國際領域是否仍然具有自己的特征和規(guī)律?例如,國際無政府狀態(tài)畢竟不同于資本主義國內的生產(chǎn)無政府狀態(tài),國家以其權威對國內經(jīng)濟和社會關系的調節(jié)機制在國際領域畢竟是不存在的,因此對現(xiàn)實主義和其他國際關系學派的真知灼見和理論貢獻不能因其“表征性”而予以否認。此外,《市民社會》在批判現(xiàn)實主義有關“均勢”和“無政府狀態(tài)”等概念的同時,卻不自覺地將它們當作自己理論的出發(fā)點,接受了不少現(xiàn)實主義范式的內容①,從而削弱了理論的闡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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