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閩梅:晚清緊急狀態(tài)下的“政治自由”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如同哈貝馬斯所言:現代性是一個以“主體的自由”為最重要特征的“方案”(Project),F代性是伴隨著政治自由而產生的。什么是“政治自由”?現代性哲學的生成者康德說:“政治意義上的自由是“每個人由于他的人性而具有的、原生的,與生俱來的權利”。

          

          由于現代性全面割裂、放棄了傳統(tǒng),在與傳統(tǒng)的尖銳的對峙中,必然需要對政治自由的承認,因此,烏爾里希•貝克把現代性的意義源頭歸結為“政治自由”:

          

          “問題在于什么是現代性?答案不只是資本主義(馬克思),合理化(韋伯),功能性區(qū)分(帕森斯,盧曼),也是政治自由、民權和市民社會的動力學。這一答案的要點在于,道德和正義對于現代社會來說,決不是外在局部的變量,而是相反。現代性中有一個獨立的(同時是古代的也是現代的)的意義源頭,這就是政治自由。這個源頭決不會因日常使用而枯竭——實際上,它激發(fā)了更有活力的東西。從這個觀點來看,現代性意味著一個傳統(tǒng)確定性的世界正在衰竭,正在被取代——如果我們幸運的話——亦即被合法允準的個人主義所取代!

          

          他認為正是政治自由,現代性中那些更有活力的嘗試才被激發(fā),古典與現代之間的聯系才能被激活。甚至可以說:政治自由可能構成了現代性的根本價值。

          

          晚清現代性自由思想的展開一方面得益于海外流亡者或留學生的獨立思考,另一方面則得益于國內租界的存在。梁啟超等人不用像以前的持不同政見者那樣,隱身江湖以逃避朝廷的捕殺,而是流亡海外或在國內租界避禍。孫中山之所以能往來于香港、澳門之間,“大放厥辭,無所忌諱”, 一方面固然是他有舍生取義之勇,另一方面也說明晚清知識者反叛的特殊性:即不必落草為寇,只要踏出國門或藏身租界,就可以高談闊論,享受一定程度的政治自由,這是“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龔自珍《詠史》)的乾嘉學子所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的。

          

          這樣,在空間上,與統(tǒng)治者持不同政見者不用再隱身江湖,而可以流亡海外以逃避朝廷的追殺,因此,晚清那些在政治上最激進的言論和行為都出自海外的留學生和流亡者;
        而在時間上,清政府也不得不模仿西方,與自己的反對者“打官司”。1903年,上海租界中發(fā)生的有名的“蘇報”案,清政府不得不按租界法律程序控告章太炎、鄒容,最后雖然清廷獲勝,但“主犯”章太炎、鄒容不過囚禁兩年而已,清政府在租界區(qū)內無法獨掌生殺大權,無力像以往那樣懲治政敵,只能“自貶,與布衣訟”,“聞者震詫”。而租界為了保護自己的“治外法權”,在清廷的反對下,客觀上保護了那些持不同政見者。因此,租界與使館反映出現代中外關系的雙重性質:相對于民族國家,租界是喪失主權的被殖民的標志;
        但對于清帝國,租界則是“政治犯的庇護所”,清廷的反對者享有著前所未有的政治自由。如此雙重處境,被當時人(如陳天華)稱為“不幸中之一幸”:“各國在中國有領事裁判權,于國體上是大大的妨礙。那些志士,幸得在租界,稍能言論自由,著書出報,攻擊滿洲政府,也算不幸中之一幸!

          

          因此,無論在時間還是空間上,晚清存在著極其有限的“政治自由”。馬克思在談到亞洲解體的時候,曾經談到人們對舊有宗法制度社會和平生活的依戀和這種制度在客觀上缺乏政治自由的弊端:“從純粹的人的感情上說,親眼看到這無數勤勞的宗法制的和平的社會組織崩潰、瓦解、被投入苦海,親眼看到它們的成員既喪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喪失祖?zhèn)鞯闹\生手段,是會感到悲傷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光的農村公社不管初看起來怎樣無害于人,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和任何歷史首創(chuàng)精神!

          

          因此,盡管田園般的古典令人在情感上無限依戀,但是在理性上,政治自由是告別這種田園情懷的最高價值所在。在晚清這個大“變局”中,國運飄搖,風雨如晦,內憂外患,“制度不立,綱紀廢弛”。質言之,這是一種現代性的“緊急狀態(tài)”(state of emergency),“緊急狀態(tài)”的產生一向是現代歷史的癥候,甚至是現代生命體驗的最基本的存在感知。尤其是在被迫現代化的民族國家,解決這些問題的方法只有一種,即“我們必須形成一種與這樣的認識相一致的歷史觀”。

          

          在我看來,“緊急狀態(tài)”是包括影響與反應在內的兩種狀態(tài),一是外部世界的緊急狀態(tài),這是由現代性全面生成和普遍擴散過程中產生的大量問題造成的,這些問題的爆發(fā)導致了無法避免的精神、文化上的雙重危機;
        二是身處其中的人們認識并感知到這種緊張而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緊張狀態(tài),這是對外部緊張的一種回應,也是一種強化。所以,晚清知識分子,一方面在詩文中描繪西方列強的欺凌,一方面用“物競天擇”的公理來強調這種局面的必然性和危機性,刻意制造一種危機意識,這是在民族存亡之交對現代性‘緊急狀況”所作出的積極反應。

          

          中國的現代性就是在這樣一個充滿悲劇的悖論中展開的,它對于中國來說意味著什么?馬克思用的比喻雖然形象但是充滿暴力——“用人頭做成的盛有甜美醇漿的酒杯”。

        而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則用了一個更為文雅但也更讓人難受的比喻,她用“一件華美的爬滿虱子的長袍”來形容中國充滿悲劇意義的現代性。而在歐洲,現代性呈現的多為其進步與自由的美好面孔,它的另一副面孔——野蠻與暴力早已成為隱性面孔,被作為面具強行戴到那些前現代化國家和民族“臉”上。因此,在中國這樣后發(fā)現代性且又是被迫走向現代化的國家,現代性的正反兩孔不停交換,一面是進步與自由,另一面則是野蠻與暴力,這就讓晚清人產生了極大的困惑和不安,一方面是列強侵吞在即,另一方面,國家的不幸和苦難卻出乎意料地造成了晚清人“躬逢良時”。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躲進日本使館,登上日本軍艦逃過清廷緝捕,流亡海外,慈禧雖出賞金十萬白銀亦無可奈何。使館與租界成為中國人在國內與統(tǒng)治者針鋒相對而不被虐殺的安全之地,這種情況在此之前不僅從來沒有過,而且也是不可想象的。

          

          正因為有了時間和空間上的一定限度的政治自由,所以清末的戒纏足以及1911年以前自發(fā)的剪辮運動才能由此展開,清廷內部分為開明派和保守派,開明派的政治主張極為激進,使得一直到現在都有學者指出:如果清廷開明派改革成功,則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可能會是另一番樣子。

          

          政治自由的標志之一就是晚清報刊的興起,報刊為傳播現代性觀念提供了閱讀上的空間,報紙不但制造了大眾的品味,還制造出布迪厄所說的“落拓不羈的文人”,宣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群體的產生。由于他們所加入的是商業(yè)化機制而不是傳統(tǒng)的政治化的機制,創(chuàng)作的對象發(fā)生了變化,創(chuàng)作觀念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從而引起體裁、題材、形式、語言的一系列轉化。因此,現代性產生于藝術的自主生產場的建立之中,“導致一個場形成的過程是一個社會混亂的制度化過程,其中任何人都不能以主宰和規(guī)則、觀念和合法區(qū)分原則的絕對把持者自居!倍@一切,正是來自于晚清混亂的空間所造就的有限的政治自由。

          

          晚清有限的政治自由保障了公共空間的興起和擴大。老舍在《茶館》中無意中描繪了這一空間,在茶館老板王利發(fā)開始經營時,正是茶館最興盛的時候,雖然茶館在三個時代都掛著“莫談國事”的招牌,但是在晚清時代,各個人物都在茶館中發(fā)表自己對于時局的意見,茶館成為一個正在形成的“公共空間”。但是我們接著看到,隨著一個時代一個時代“莫談國事”招牌和字體的加重、加黑,本來有限的政治自由越來越窄了,最后是三位老人在舞臺上散發(fā)紙錢的場面,這個場面既是為個人,也是為時代,更是為本來就有限但畢竟曾擁有的政治自由的喪失所唱的“挽歌”。老舍說自己本意是要達到“葬送三個時代(晚清、軍閥、民國三個時代)”的目的,但“茶館”作為公共空間的象征在晚清時生意最為“紅火”,暗喻著這個公共空間曾經獲得了“政治自由”的滋養(yǎng)。以后它每況愈下。但是正如批判他的人所指出的:《茶館》在客觀上倒是讓人追念晚清時茶館里那喧囂的熱鬧。老舍也由于他對晚清曖昧的“葬送”而受到了嚴厲批判。

          

          正是在晚清有限的政治自由中,“大局日非,伏莽將起”,各種有組織的或明或暗的社團得以興起,而且這些社團,也不是單單革命或;、共和或立憲可以簡單界定的,多數人既沒有歸附康、梁的;逝,也沒有加入革命黨,夏曾佑曾稱這一派為革政派。當時的社團,較為著名的有由興中會、哥老會、三合會組成的興漢會在長江流域一帶活動,康、梁的保皇會活躍于兩廣,正氣會、自立會與中國議會以及中國教育會活動于上海及江浙,等等。張玉法先生在《清末的立憲團體》一書中,對清末十年間的各種社團進行統(tǒng)計并列表說明。據張的統(tǒng)計,加上海外各埠的社團,一共有668個,但這僅是最為保守的統(tǒng)計。1904年,商會獲得合法地位,1906年清廷宣布仿行憲政,在客觀上刺激了以紳商為主體的社會組織活動的興盛,士紳的結社活動由秘密走向公開,許多原先單一的政治組織發(fā)展為多樣化的功能團體。1909年,清廷制定結社集會律,承認紳商的立憲及地方自治團體的合法性,但是1901年至1904年間出現的新式社團,多為趁清政府的社會控制松動,利用一點有限的政治自由空間頑強地生長。

          

          1900年以后,下層社會啟蒙運動最初和最主要的原動力是義和團運動所帶來的刺激,白話報刊的數量開始顯著增加,其他啟蒙形式:戲曲、閱報社、講報、宣講、演說以及各式各樣的漢字改革方案以及識字學堂等都在1901年以后大量出現,民間各階層人士自發(fā)性地努力,接著是政府大力介入,“開民智”成為晚清最流行的話語,“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規(guī)模的民眾啟蒙運動。少數思想家的言論頃刻間轉化成一場如火如荼的社會運動”。清末也因此形成了中國現代史上類似于俄國的民粹運動。

          

          政治自由還表現在晚清的思想自由上。1907年到1908年,中國的無政府主義思想、自由主義思想和民粹主義思想都產生于此時,雖然產生的地點不在國內,但是國內與國外的聯系極為緊密,梁啟超的文章,雖然清廷查禁得十分嚴厲,但在國內流傳極廣。馮自由、朱執(zhí)信、宋教仁都在章太炎主持的《民報》上發(fā)表了一些關于社會主義的文章,雖然還停留在介紹學理而非政治信仰階段,但孫中山就受此影響,宣布中國的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馮自由認為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最適合當時中國國情,朱執(zhí)信則認為是馬克思主義,廖仲凱更是呼吁激進的社會主義革命。

          

          而劉師培的妻子何震則是女權主義者,其主張在某些方面的激進程度甚至超過了當時及現在所有的女性主義者。她在《天義》上發(fā)表的文章大量揭露中國婦女被男人壓迫之狀,并歸因于儒家學說,說“儒學殺人”。她還宣布全體中國男人為婦女之“公敵”,并且,她還揭示出所謂理想的西方婦女地位其實也不高,也不自由,所以她提出放棄國家、家庭的“破家論”。此外,無政府主義成為強勢思潮,在20世紀最初十年,介紹無政府主義思想的文章很多,無政府主義的提倡者一度超過了社會主義者,劉師培和何震都是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甚至陳獨秀、毛澤東、周恩來都一度是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宋教仁更是提出:如果中國要實行社會主義,便應先行無政府主義。1936年,毛澤東曾親口告訴斯諾,說自己年輕時曾是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

          

          現代性是一場社會文化的全方面的轉變,涉及到所有環(huán)境、制度、藝術的基本概念及形式等所有知識事務的轉變。正是從晚清開始,中國遭遇了“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李鴻章語),處于“四千年來未有之創(chuàng)局”(王韜語),出現了前所未有的“中國問題”。何謂“中國問題”?就是“中國的社會制度和人心秩序的正當性均需要重新論證。這種論證是由西方現代性逼出來的”。如果從價值理念層面來看這個問題,就是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理念與西方價值理論的沖突如何協(xié)調,民族性價值意義理念和相應的知識形態(tài)如何在現代世界獲得合法性的問題。因此,現代性的產生,與晚清混亂的社會里產生的有限的政治自由是有極其密切的關系的,而政治自由的出現,對于中國內部來說,它是近代以來解決中國政治危機的一線曙光;
        而對于處在世界共同體中的中國而言,它同時又是從不自覺到自覺、從被迫到主動的選擇,政治自由使得晚清人從面對特殊的“緊張狀態(tài)”到自覺進入“緊張狀態(tài)”,古典中國由此開始現代性的艱苦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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