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一襲真切的民族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劇作家杜高對李輝說:一九五八年四月十八日,公安人員把他跟四個右派分子從劇協(xié)機關(guān)帶走,文聯(lián)大樓長長過道兩邊的辦公室沒有一個人同他打招呼,只有老翻譯家陳北鷗急步走出來跟在他身旁輕聲說:“早點回來,你會回來的…”。二十一年后他真的回來,陳北鷗已經(jīng)在文革中中風(fēng)不會說話了,一只手在空中比劃顯得很高興。“我看到他已衰老成這個樣子,禁不住眼眶涌滿了眼淚。不久我便收到了他病逝的訃告。”
杜高還對李輝說:肅反有了結(jié)論了,一些領(lǐng)導(dǎo)又用微笑的面孔跟他說話:“黨是你的母親,肅反運動斗你就像母親打了孩子,打完就完了”;
“在戰(zhàn)場上,一顆子彈打中了你,那顆子彈不是敵人射過來的,是自己同志的槍走了火,你受傷了,是掉頭打自己同志呢,還是繼續(xù)同敵人戰(zhàn)斗呢?”;
“對不起,黑夜打傷了自己人。給《文藝報》寫文章吧!”。
我剛讀完李輝從北京寄來的新書《和老人聊天》。書的封底上印郁風(fēng)大姐寫的三行字:“我忽然想到,不久的將來,我們這批老人都將死去,你會覺得很寂寞的。會嗎?”肯定會;
我想李輝肯定也會。這么多年了,他到處采訪到處找資料寫出那么多人物傳記和驗史隨筆,尋尋覓覓補補綴綴,圖的是把這批老人的記憶縫織成五十多年來中國人的“公共記憶”,盡管只是百衲衣上的半截袖子、一幅下擺,畢竟?jié)B出了苦難歲月民族的體溫和體味。
北京還有一個雷頤,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的研究員,是研究“日常生活的歷史”的專家,他在《深圳商報》談“忘記歷史容易重犯錯誤”的課題,說正義、激情、英勇之外,重要的是要有理性,要有思想啟蒙,要學(xué)維新運動引進(jìn)現(xiàn)代文明作為強國富民的手段,那才是愛國、救國之道。不用說,跟李輝聊天的老人們我是尊敬的;
我同時也尊敬大陸上像李輝雷頤那樣的年輕一代讀書人:他們才是中國的希望。
舊北大“紅樓”的“五四”大街路口,公園中段新近修建了一座四噸重的雕塑,題名為“翻開歷史新的一頁”。雷頤驚訝的是雕塑的浮雕部分刻青年毛澤東、李大釗、魯迅、蔡元培等人的頭像,獨獨缺了五四運動兩位最重要的領(lǐng)袖陳獨秀和胡適之:“主要是由于‘左’的偏見,陳獨秀、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的作用在一段時間內(nèi)未得到應(yīng)有的評價”,雷頤說,“翻開歷史新的一頁”卻仍然不愿意“還歷史本來面目”!他同意德國思想家哈貝馬斯說“公共記憶”本質(zhì)上帶有規(guī)范意義,“即人為地規(guī)范人們記住什么忘卻什么”,但是,雷頤要的是公眾也要參與“公共記憶”的塑造過程。在左傾偏見還在不斷阻止歷史事實的評價的時候,李輝默默堅持去“和老人聊天”,和公眾聊天,期望有了袖子有了下擺之后還能綴出衣襟和領(lǐng)子,最后補成一襲金鏤玉衣那么真切的民族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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