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孫志剛之死兩周年祭

　　年輕的大學生孫志剛離開人世兩年了。沒來得及成家立業(yè)，沒來得及生兒育女，沒來得及恩養(yǎng)父母，沒來得及報效祖國。僅僅因為忘記攜帶人民政府頒發(fā)的暫住證，他就把大好的光陰和錦繡的前程，通通斷送在收容站的監(jiān)房里。套用一句老掉牙的官話，孫志剛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受了黨和人民多年的教育和培養(yǎng)，剛剛開始為革命工作，還一事無成，他憑什么就那樣匆匆走了？

　　我不知道在他短短的一生中，經(jīng)歷過多少生命的歡樂，但我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曾經(jīng)加倍地飽嘗了生命的痛苦，這痛苦象大山一樣沉重（不然怎么叫“執(zhí)法如山”呢），直達生命的極限。

　　在與合法權(quán)力和非法暴力不期而遇的那幾天，在承受慘痛的毒打和折磨的那一夜，可憐的孫志剛，他提前預支了后半生所有的痛苦，提前告別了后半生所有的喜樂。在他彌留之際，也許他曾經(jīng)這樣告慰自己：“人生百味，人間百態(tài)，已經(jīng)與我無緣了，但終于見到了某些神圣之物的丑陋原形，終于領(lǐng)教了人權(quán)的卑微和官權(quán)的霸道，我這一生，也算沒白活了。”他永遠弄不明白的是，那一紙拿錢就可以買到的暫住證，那一紙藉以標明異鄉(xiāng)人身份的暫住證，那一紙讓“流動人口”必須繳納額外費用的暫住證，它的分量怎么就那么大，它所代表的權(quán)力和利益，竟然能使一個年輕鮮活、朝氣蓬勃的生命，立刻就變得奄奄一息？

　　孫志剛離開了他“暫住”的人間，到達了永恒的天國。

　　孫志剛之死發(fā)生在“盛世”的崢嶸歲月中，如果沒有南方都市報，如果沒有稍稍游離于主旋律邊緣的互聯(lián)網(wǎng)絡(luò)，孫志剛的故事，也就差點埋沒在盛世的光輝之中了。感謝孫志剛，感謝那些關(guān)注孫志剛之死的人們。孫志剛沒有白死，他以生命為代價，證明了收容遣送制度的丑惡，證明了公民在本國“神圣領(lǐng)土”上“暫住”的荒謬。孫志剛之死鐵證如山，他所證明的丑惡和荒謬，就連當初發(fā)明了收容站和暫住證的人也無法否認。

　　孫志剛的故事讓我想起印度的圣雄甘地。當年輕的甘地律師在南非工作時，十分樂于為人們劃分身份等級的南非當局制定了一項法律，要求所有的亞裔居民必須辦理一種特別的身份證。這樣一來，在南非，黑人有黑人的證件，亞裔有亞裔的證件，在政府看來，這是天大的好事，有利于維護社會秩序，有利于對不同類別的人口區(qū)別對待、加強管理（當然，白人不必辦理任何特別的身份證件）。南非政府規(guī)定必須限期辦證，否則法不容情，一律收容到監(jiān)牢里去。老實的華裔都乖乖地辦證了，但甘地號召南非的印度裔居民拒絕辦證，他領(lǐng)著一幫人眾前往監(jiān)獄，聲稱依法自愿服刑，但絕不辦證。這些自愿坐牢的不法之徒越來越多，都賴在監(jiān)獄里轟也轟不走，而南非的警察又畢竟不敢把這些人打死，于是，南非各地的監(jiān)獄人滿為患。政府被迫談判，結(jié)果，惡法終于不能付諸執(zhí)行。從那以后，甘地把“非暴力”、“不合作”的運動又從南非搬到了印度祖國，成就了一番偉大的事業(yè)。

　　如果南非的警察（或警察授意的同監(jiān)人犯）把拒絕辦理歧視性身份證的圣雄甘地打死了，也許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歷史、現(xiàn)代印度的歷史都將改寫。孫志剛畢竟不是甘地，他沒有拒絕辦理暫住證，他更不敢號召別人同他一起和平抗法，他的致命錯誤以及他的英雄壯舉，只不過是沒有隨身攜帶那張表明他應該受到某些歧視的暫住證。他絕不會英勇到要用自愿坐牢來要挾警察，是警察以收容和毒打來懲罰他。甘地不怕坐牢，他沒死，孫志剛害怕收容，他死了，好在結(jié)局是類似的，一部在南非和中國不能稱之為“良法”的法規(guī)終止了，雖然中國的暫住證還沒有取消，但收容站已經(jīng)換成了救助站。一個人的歷史和一個制度的歷史，就這樣改寫了。

　　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后，當暫住證成為文物，當收容站成為古跡，當孫志剛同齡人的子孫的子孫讀到孫志剛的故事，當他們面對文物古跡去領(lǐng)略中華的古老文明，他們或許會嘲笑他們的祖先：這是些怎么樣愚昧和野蠻的祖先啊，竟然不可思議地發(fā)明了收容站和暫住證這樣的東西來折騰人？那樣一來，在我們子孫的子孫們眼中，中國數(shù)千年光輝燦爛的文明史，也免不了會蒙羞受恥。可是，離孫志剛之死才兩年，我們這些不肖的祖先卻沒有資格嘲笑任何人，因為我們所有的人，受過收容的和沒有受過收容的、在本國暫住過和沒有暫住過的人，都是這一事件的當事人。

　　孫志剛之死帶來的進步是有限的。而由一個年輕人的非正常死亡所帶來的進步，是不是那么牢靠，也還令人懷疑。我們不能不注意到，今天中國人的政治身份和社會身份，依然是按照戶口、人事檔案、政治面貌等等名目來分類的，如果這些分類與本應人人平等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權(quán)利有關(guān)，那么，被排斥于某種分類之外便意味著某些憲法權(quán)利與正當利益的喪失。在孫志剛之后，即使我們已不必因某種不當?shù)纳矸莘诸惗�赴死，但我們�(nèi)孕鑼δ切�將一部分公民打入另冊的任何法�?guī)保持警惕。

　　因為孫志剛的悲劇凝聚和放大了中國數(shù)億“流動人口”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也因為孫志剛的悲劇改變了中國數(shù)億“流動人口”的前途和命運，所以，當某些不合理的陋規(guī)惡法死亡腐朽之后，孫志剛的名字將永垂不朽。

　　謹以此文祭告我的湖北老鄉(xiāng)孫志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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