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自然何以具有價值？——在儒家語境中的解釋

　　本文標(biāo)題已經(jīng)表明我們的討論是基于這樣一個預(yù)設(shè)的：自然是具有價值的。在這個大家都充分意識到環(huán)境危機(jī)、生態(tài)危機(jī)之嚴(yán)重性的時代狀況里，這個預(yù)設(shè)顯然是不應(yīng)該受到質(zhì)疑的。于是，我們的問題就是：自然為什么是具有價值的？或曰：自然何以具有價值？

　　顯然，我們的討論首先涉及“自然”這個概念本身。何謂“自然”？對于我們今天中西之間的跨文化交流來說，這仍然還是一個問題，一個必須首先加以澄清的問題。這是因為，一方面，現(xiàn)代漢語的“自然”通常是指英語的nature；
但另一方面，“自然”在漢語中的意思并非從來如此的。nature并非“自然”的中國本土意義。一般來說，在指自然界時，現(xiàn)代漢語的“自然”是一個外來語，它對應(yīng)于英語的nature。這就是說，現(xiàn)代中國人所說的“自然”其實是一個西方觀念，即通常是指的“自然界”。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當(dāng)我們現(xiàn)代中國人在談?wù)撝袊�文化傳統(tǒng)時，一談到“自然”，可能一開始就已經(jīng)偏離了中國思想傳統(tǒng)，而陷入了西方話語之中。實際情況正是這樣，我們經(jīng)�？匆姮F(xiàn)今中國學(xué)者們在這樣談?wù)撝�道家的和儒家的“自然”觀念。

　　但是，用來翻譯nature的“自然”這個詞語，本身原不是外來語，而是漢語固有的。道家和儒家都把“自然”作為重要的概念使用著，而且他們的用法有一個共同的語義平臺，那就是“自然”這個短語的最基本的含義：自己如此�！白浴奔醋约�、自身；
“然”即如此、這樣。道家認(rèn)為一切存在者本來是自己如此的，這就是所謂“道”；
反之便是“不道”、“失道”。例如對于牛馬來說，“穿牛鼻、落（絡(luò)）馬首”便是不道（莊子[1]），“不道早已”，不能“長生久視”（老子[2]）。道家這個觀念對人來說當(dāng)然同樣適用：人的本性就是人固有的自己如此的東西，正如物的本性就是物自己如此的東西。所以，人對物，應(yīng)該“物物而不物于物”（莊子），就是按物的自己如此的本性去對待物，在這種對待中同時保持人之自己如此的本性而不至被物化；
同理，物、例如牛馬對人，也就應(yīng)該“人人而不人于人”，就是按人的自己如此的本性去對待人，在這種對待中同時保持物之自己如此的本性而不至被“人化”�？傊�，就是人、物各守自身的自己如此的東西。其實儒家也這樣看，例如，生來具有仁義禮智“四端”，乃是人心的“自己如此”；
反之便是“放心”（放失了本心）（孟子[3]）。儒家這個觀念當(dāng)然也適用于自然界，即自然界也是自己如此的。人和自然界都自己如此，才有可能達(dá)到天地萬物“一體之仁”。正是在這個共同的語義平臺上，儒、道思想才進(jìn)一步分殊開來。

　　當(dāng)然，人們用中國固有的“自然”（自己如此）這個詞語來翻譯英語的nature不是全然沒有一點(diǎn)道理的。在西方觀念中，nature也是自己如此的；
同樣地，人的本性也是自己如此的，所以人性就是“人的自然”（human nature）。但是，西方觀念跟中國觀念有一個根本區(qū)別，那就是：在對人和自然界這樣兩大類“自己如此”的東西之間的關(guān)系的理解上，存在著分歧。在西方傳統(tǒng)中，這種關(guān)系乃是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置。例如在基督教傳統(tǒng)中，人和自然之間就是這種二元對置，這里，物的價值取決于人的需要；
同時還有一個更根本的二元對置，那就是造物與造物主的對置，這里，人和自然界的價值最終取決于上帝這個終極實體。稍加思考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二元對置蘊(yùn)涵著一種悖謬：一方面，對人來說，他能夠認(rèn)識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這是他的“自己如此”的本性。我們知道，這是啟蒙思想的一個基本內(nèi)容，或現(xiàn)代性的一個基本特點(diǎn)。這里，“自然”或者“自己如此”是好的。但另一方面，被認(rèn)識被改造了的那個大自然或者自然界已經(jīng)不能稱為“自然”了，已經(jīng)是“不自然”的了，即是所謂“文明”的了，而這對人來說仍然是好的、即是應(yīng)該的；
反之，則是“不文明”的“野蠻”的，不好的。這里，顯然，“自然”或者“自己如此”就是不好的了。這就是說，有的自然是好的，如人性（“人的自然”human nature）；
而有的自然則是不好的，如“不文明”的自然狀態(tài)（nature）。這就是西方觀念所導(dǎo)致的悖謬，其根源存在于人與自然界的二元對置之中。

　　然而中國傳統(tǒng)觀念并非如此。這里我們著重談?wù)勅寮业挠^念。

　　在儒家觀念中，“自然”亦即“自己如此”的重大意義，打個比方，略相當(dāng)于胡塞爾現(xiàn)象學(xué)的“絕對自身所予”（self-given）的觀念。當(dāng)然，這里存在著區(qū)別：胡塞爾的“自身所予”是先驗意識的；
而儒家的“自然”不一定如此理解，也可以作經(jīng)驗主義或者“自然主義”的理解，雖然我個人傾向于先驗地理解儒家的“自然”觀念。無論如何，借用海德格爾的說法，“自然”作為自身所予，所指的并不是任何實體或者“在者”，而是原初的本真的“在”本身。唯其自身所予，“自然”乃是無須前提的、自明的（self-evident）；
唯其無前提的自明性，“自然”是存在論的最高范疇，即既是知識論的基礎(chǔ)，也是價值論的基礎(chǔ)，并且也是實踐論的基礎(chǔ)，當(dāng)然也是我們今天解決環(huán)境問題、生態(tài)問題以及其它所有問題的觀念基礎(chǔ)。從價值觀念看，“自己如此”既是自然界的價值的終極根據(jù)，也是人的價值的終極根據(jù)。儒家既不認(rèn)為自然界的價值取決于人，也不認(rèn)為人的價值取決于自然界，而是認(rèn)為人與自然界各自具有價值自足性，因為兩者都是“自己如此”的“自然”。

　　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在儒家觀念中，“自然”并不僅僅被理解為與人對立的nature。這里既沒有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置，更沒有造物與造物主的二元對置。儒家所謂“天”，其實也就是自然，亦即自己如此（道家例如莊子也是如此理解的）。在儒家正統(tǒng)觀念中，人性就是這種自然，并永遠(yuǎn)是這種自然。當(dāng)然，上文說過，在西方觀念中，human nature也是一種nature。但是，西方現(xiàn)代性及其啟蒙觀念的邏輯后果及實踐后果，是人對自然界的背叛。只有改變了“自然狀態(tài)”的，才是所謂“文明”的。所以，人是自然的逆子：他原本是自然之子，但他后來通過認(rèn)識自然、改造自然，而對自然加以利用、征服，成為了自然的不肖之子、甚至自然的敵人。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破壞、生態(tài)的破壞，就是明證。

　　而儒家思想則不然。人不僅是自然之子，而且還應(yīng)該是自然的孝子。這個思想，在張載的《西銘》[4] 里有很透徹的表達(dá)：“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而中處�！�…民，吾同胞；
物，吾與也。”所謂孝，《中庸》[5] 說：“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崩^者，承也；
述者，循也。孝就是繼承和遵循父母之道。這就是說，孝子就是善于繼承發(fā)展父母未竟的事業(yè)；
同理，自然的孝子就是善于繼承發(fā)展自然未竟的事業(yè)。這也就是《周易》[6] 所說的“干父之蠱”、“干母之蠱”[7]（“蠱者，事也�！盵8]）。人之于自然，也就是繼其志、述其事的問題而已。這里蘊(yùn)涵著儒家的一個極為深刻的思想：自然，包括自然界這個自然、人這個自然，都是未完成的，需要人這個自然之子去繼續(xù)完成。

　　那么，人憑什么繼志述事、完成自然未竟的事業(yè)？《周易》指出：“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盵9]人是憑著自己的善性去繼述、繼成，即憑著自身的“自然”去繼述、繼成，因為善性正是人自身的自然。簡單說，憑善性去完成自然，就是憑自然去完成自然，這種“人為”，其本身也是“自然”的、自己如此的。這也就是《中庸》所說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的意思�！疤烀�之謂性”也就是《周易》所說的“乾道變化，各正性命”[10]。乾道就是天道。此處之“天”即謂“自然”，亦即“自己如此”。人得天為性，是說人性自己如此；
物同樣得天為性，也是說自然界自己如此；
而人率性為道，就是說的人繼志述事、繼善成性。

　　在這種觀念下，人與自然界就不是對立的關(guān)系，而是親和的關(guān)系。一方面，視自然為父母，你就不會想到要去利用它、征服它，而愿意去順從它、孝順?biāo)�。另外一方面，人對自然也并不是無所作為，恰恰相反，正因為人應(yīng)該孝順自然，他也就應(yīng)該去繼其志、述其事，這樣才能有所作為。

　　所以，在儒家觀念中，自然，不論是人的自然，還是自然界，其價值都在于其“自己如此”。人的使命決不是利用自然、征服自然，而是通過“贊天地之化育”[11]，完成自然、完善自然——既完善人自己的自然，也完善大自然的自然。就人與自然界的關(guān)系來看，人之完成、完善自然界，這是人之自然，因而也是人之價值所在；
而自然界之被完成、被完善，這也是自然界之自然，因而也是自然界之價值所在。這兩方面乃是一個統(tǒng)一的和諧的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過程。

　　注釋：

　　[1] 莊子（約前369椙?86）：戰(zhàn)國時期道家代表人物。

　　[2] 老子：道家創(chuàng)始人，春秋末期人。

　　[3] 孟子（約前372椙?89）：戰(zhàn)國時期儒家代表人物之一

　　[4] 張載（1020?077）：北宋時期儒家代表人物之一。《西銘》：張載的著作，原為其《正蒙》里的一篇，題為《乾稱》。

　　[5]《中庸》：儒家經(jīng)典《禮記》篇名，后來的儒家核心經(jīng)典“四書”之一。

　　[6]《周易》：儒、道核心經(jīng)典之一。

　　[7] 出自《周易·蠱卦》

　　[8] 出自《周易·序卦》。

　　[9] 出自《周易·系辭》。

　　[10]出自《周易·彖傳》。

　　[11]出自《中庸》

　　2003年3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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