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微:通往文學(xué)之路
發(fā)布時間:2020-05-2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很多年前,我大約并未想到,將來會成為作家,且是一個地道的賣文為生者。我家族里也絕無這樣的血統(tǒng)遺傳!腋赣H曾做過新聞;
雖然都是寫字的,但是這兩種寫字實在相去太遠。作家,在尋常人眼里,大概是個很奇怪的職業(yè),我也嫌它不夠響亮,叫起來不像醫(yī)生、教師、公司白領(lǐng)那樣正常、且有身份。
我想我是害羞的,也常常為我的職業(yè)感到自卑!案F酸文人”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罷。但是現(xiàn)在想來,文學(xué)是最適合我脾性的,單調(diào),枯燥,敏感,多思。有自由主義傾向,不能適應(yīng)集體生活,且內(nèi)心狂野。
我是在很多年以后,開始寫作時才發(fā)現(xiàn)這一點的。那就像偶然推開了一扇門,發(fā)現(xiàn)里頭的房間構(gòu)造、家俱擺設(shè)、氣味、人物都是自己熟悉的;
亦或是誤入一條交叉小徑,起先是茫然的,可是順著它的紋理走下去,卻別有洞天,越來越自由。
不寫作我能干什么呢?也許現(xiàn)在是個閑婦,溫綿慈善,可是天生有顆不安分的心,時常抱怨著,覺得冤屈。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適應(yīng)任何工作,我懶惰,不負責(zé)任,對人際利益缺少智力,似乎也無熱情。1993年,我在無錫一家外資企業(yè)工作,常往返于滬寧,跑進出口公司。很長時間過去了,我不會擬合同,也不會說行業(yè)術(shù)語。和客戶交談時,我會臉紅。單位組織聯(lián)誼活動,讓我和老板跳舞,我推讓著,怎么勸都不行。
我是害臊的。我的生澀讓我不安。我意識到了,立意糾正著,可是很吃力。在這樣的場合里,我無法做到討人喜歡,我無能,笨拙。在辦公桌旁呆坐著,望著窗外的藍天,我知道自己是無聊的,可是那一瞬間,我安心,喜悅。我看《新民晚報》上一篇陳丹燕的美文,寫上海街景的,那華麗憂郁的句式打動了我,一遍遍地閱讀著,最后把它抄下來。
那時我還沒有寫小說,也無此志向。只不過一天天地混下去,也不知何時是盡頭。隔一些時候,《江南晚報》上介紹上海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文學(xué)新秀,被稱做“小張愛玲”的須蘭。那時我正在讀張愛玲,初讀時并未覺得她的好,只覺得場面繁華熱鬧,各種俏皮、玲瓏剔透的人物走來走去;
及至后來,才注意到造詞,節(jié)奏、章法和意境……一點點地揣摩著,嘆為觀止。
而與此同時,我母親打來電話,告知我的小城正在選拔科級干部,需考試,擇優(yōu)錄取。我母親有強烈的“官本位”思想,只可惜我沒有繼承她的野心和敏銳的政治觸覺——她并未從政,卻是個很好的干部人選,精明,上進,作風(fēng)果斷。
我母親是遺憾的,因為我沒有如她所愿成為官員,而當(dāng)了作家。即便很多年后的今天,她也常常抱怨著。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古以來文人就沒有好下場。她很少讀我的小說,因為讀不懂,小說又過于清冷、沉郁,她不喜歡。不過她也承認道,這倒是很像你的。她喜歡熱鬧一些,糾纏一些的,像愛情小說。她希望我能成為暢銷書作家,我告訴她這是不能夠的,性格使然。
我至今也未寫過一篇像樣的愛情小說,我是有顧慮的。一旦涉及到兩性關(guān)系描寫,我總是猶豫再三。不為別的,只因為我是我父母的女兒,我曾經(jīng)在他們的眼睛底下,一天天清白地成長。我愿意為他們保存一個完好的女兒形象。我不想撕破了它,這出于善良。
也許有一天我還會結(jié)婚生子,也許很多年后,我將是別人的祖母或姥姥,我希望他們在讀我小說時,不至于太過難堪。羞恥心一詞于我,主要是針對和我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我的父母,弟弟,叔叔……這其中有一種很微妙、曖昧的關(guān)系,作用于我的小說!覟檫@關(guān)系去寫小說,恐怕終其一生也難以寫明白。它是不可破譯的,關(guān)于親情,親情里的男女……道德感。那緊張糾纏,然而單純茫然的的情感關(guān)系。它是混亂不清的,然而它終究還是親情。
多年來,這關(guān)系困惑著我。我終于寫小說了,起因卻是另一個。1994年前后,我的女友們都紛紛戀愛結(jié)婚了。她們大多二十三、四歲,曾和我一起靜靜地生長。1990年代中、前期,這幾乎是我們一生中最光華奪目的年齡段,我看見歲月怎樣在這代女孩子的容顏上密密地開出花來。靦腆的,飽含著思想的,一天天不動聲色地綻放。
我覺得疼惜。一代少女就這樣走過了她們的青春期,心平氣和的……然而誰看見過她們那五光十色的、像肥皂泡一樣破滅的幻想,誰聽見了那里頭的掙扎和尖叫?個個都是精靈,美好,清白,驕傲,只因為她們年輕過,花樣年華,光澤轉(zhuǎn)瞬即逝……她們戀愛了,很快談婚論嫁了。
這真讓人絕望。完全不能解釋的,我沮喪之極。年輕時,我一直克制著不去戀愛,仿佛一戀愛,人就變老了——變得不純潔,內(nèi)心有很多傷痛。我害怕談婚論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害怕的其實是長大成人,慢慢負起責(zé)任來,開始過庸常的生活……我想我是病態(tài)的,一直不肯面對現(xiàn)實。
1994年,我送單身的女友們走上婚姻的殿堂,我傷感之極,也因此而沉靜,變得無所懼怕。我決定把它們寫下來。這就是《小城故事》的寫作背景,旨在祭奠那段芬芳和光澤的年華,也祭奠這年華里的女友和我自己。
這是我的處女作。
我的寫作是倉促的,既無文學(xué)準備,也無思想準備,幾乎是一念之間提起筆來。我從不以為,寫作是我的必然之路。如果不寫作,我現(xiàn)在肯定擇業(yè)而居,也許是記者和編輯,也許是銀行職員……總之,安居樂業(yè)的樣子,然而很吃力。
可是活在這世上,誰不吃力呢?我們每個人都是茫然的,辛苦,抱怨,為找不著自己在這人世的位置……也許我找著了,可是誤打誤撞;
我自己并不知曉。我只是覺得,是寫作縱容了我,它讓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很多缺點,脆弱,疏懶,沒有忍耐力,沒有責(zé)任心。總之,在俗世意義上,我會很辛苦!易鲆磺卸紩X得吃力,除了寫作。寫作把我的缺點無限度地放大了,我依賴它。是它安慰了我,讓我鐵定心來只做這一個人,而不是那一個。
我認真做起作家來了,這是1994年春天,我知道自己還有很長的路的要走,積累,寫作,等待成名。那時我只讀很少的文學(xué)作品,《紅樓夢》、《圍城》以及張愛玲的小說……完全因為喜歡,才翻來覆去地讀,有點類似我文學(xué)的教科書。外國古典文學(xué)如托爾斯泰、巴爾扎克的小說也讀,但是趣味相左,簡直難以卒讀。我中學(xué)時讀《紅與黑》,開篇就是十幾頁的風(fēng)景描寫,看了簡直頭疼。直接跳過去,讀于連和市長夫人調(diào)情,心中充滿歡喜。
我的趣味并不高尚,也因此,古典名著的好處我無法領(lǐng)略。很多朋友向我推薦《包法利夫人》,每推薦一次,我就重讀一次,技法,結(jié)構(gòu),白描藝術(shù),人物塑造……我知道它是好的,但不是我喜歡的那種好。我們這代作家,受惠于古典作品的很少;
我們的作品因此而少技術(shù)性,顯輕薄。我想這是遺憾的,但也只能由這遺憾蔓延……畢竟,這中間隔了近兩個世紀,即便著意彌補,也仍像長筒絲襪上打的補丁,歪歪曲曲的,更見局促。
另一方面,看現(xiàn)代小說就舒暢多了。那里頭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驚悚,怪異,完全不合邏輯,突然發(fā)出的一聲尖叫……很像二十世紀。我理解的現(xiàn)代性全在這里了:外表很平靜,可是突然間一個倉促的小動作;
走路時掉過頭去,偷偷吐一下舌頭;
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摸一下自己的身體,自得其樂……完全是下意識的小動作,倉促,煩惱,無聊,可這是二十世紀的骨骼,它潛藏在我們每個人的血肉里,一不小心就會露出來。
我讀現(xiàn)代小說,完全是心領(lǐng)神會的。像被人說中了一段隱秘,那里頭的彎拐抹腳處,被分析得清清楚楚——那真是可怕的,可是可怕之余,也覺得欣喜和放松。
我第一次讀卡夫卡是在1990年,讀的是短篇《判決》。在此之前,沒有人告訴我什么是現(xiàn)代小說,我也不知道卡夫卡是誰。我僅是把它當(dāng)做短篇來讀的。讀完后,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驚訝。我于其中發(fā)現(xiàn)了小說的另一個空間,廣闊的,具有新鮮刺激的質(zhì)地,就像一道豁口,隱隱露出曖昧的光亮來,然而這光亮是我熟悉的,也讓我害怕。
從1994年始,我計劃系統(tǒng)地讀一些書,借以補血充氣;
我父親去新華書店買來許多外國名著,大多是古典作品,《珍妮姑娘》,《湯姆叔叔的小屋》……然而看了也就看了,沒留下太深印象。當(dāng)讀到《百年孤獨》時,反應(yīng)則完全不同。我是一氣呵成讀下去的,從晚上讀到凌晨。到了深夜,我合上書,舍不得再讀了。三番五次地躺下去,再爬起來,到底忍心把它讀完。
我的文學(xué)趣味是偏狹的,然而也是自發(fā)的。自此以后,我打消了系統(tǒng)讀書論。我不想勉強自己。好書是讀不完的,好的東西它在那兒,就如一道風(fēng)景,它是我們生存的一部分背景。我們看見了,它才是;
如果看不見,它就不是。也有一種時候,我們視而不見,那沒辦法。就如某類美女,長得很合分寸,瓜子臉,櫻桃小嘴柳葉眉……我知道她長得美,可是不艷羨,也不驚訝。古典名著總讓我想起這一類的美女。
我的龐大的讀書計劃暫時告一段落,我是惋惜的。我知道自己是貧血的,偏食,但不多嘴。就這么任性地一天天地瘦下去。迄今為止,我的常讀書仍是有限的,紅樓,水滸,張愛玲和蕭紅……后來又加入了杜拉斯,還有另外一些人,總之,名單會越來越多,然而適合我的書還在那兒,從來、也將永遠在那兒,有的我已經(jīng)碰見了,有的正待發(fā)掘。這是先天決定的,我無法更改。
我計劃將來出一本讀書筆記,記下我讀小說的某一瞬間的頓悟和感動。此外,也想讀些人物傳記和史書,比如明史,現(xiàn)代史——但首先得文字風(fēng)趣,少學(xué)究氣;
如有可能,我甚至想放下手邊的寫作,抽出一段時間來重溫《詩經(jīng)》和《史記》,還有明清小品文,唐詩床詞以及香艷的《牡丹亭》。——讀書于我,拋棄功利性的一面,主要還是為了趣味,追求文字給予身心的熨貼和撫慰。我不想拿它當(dāng)工具書來讀。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沒有了虛榮心。
從前讀書是有虛榮心的。初中讀《拿破侖傳》,高二讀《叔本華傳》和郁達夫的《沉淪》,只因為它們于我的同齡人來說,還是相當(dāng)陌生的名字。
我像做賊一樣偷讀課外書,上課時讀,回家關(guān)上房門讀。有一次我母親推門進來,我砰地一聲把書扔進抽屜。她把書找出來,把它撕成兩截。我哭了,后來把書粘起來,還掉。隔了一些時日,舊病重發(fā),又開始偷讀。其實那時讀的不全是文學(xué)書,我后來走上文學(xué)路與這段時期也沒有關(guān)系。老師來家訪,告訴我父母我如何不聽話,上課時讀《射雕英雄傳》,聽不進批評,木著臉,還揚著脖子。
這是早些年的事了。到了1987年,我高一,開始讀瓊瑤和三毛,這兩位都是流行作家,現(xiàn)在看來,誰也不比誰更文藝性?墒俏耶(dāng)時喜歡三毛,以為她是文學(xué),我希望有一天能做成她那樣的作家,留著長發(fā),把臉遮蓋起來,單露出大大的眼睛,盤腿坐在地毯上。瓊瑤的小說也迷得不行,一本接一本地看,哭得一塌糊涂。
到了1988年,一旦面臨文理分科,我責(zé)無旁貸地選擇文科。我的作文已經(jīng)很好了,文筆流暢,喜用一些冷僻詞,寫起散文和敘事文尤其得心應(yīng)手。作文常常被老師當(dāng)作范文演讀。我的語言老師姓夏,1988年剛從師大畢業(yè),一個帥小伙子,敏感,清高,善解人意,總之,有著文人的一切習(xí)性。
他給我們帶來了新思潮,抱怨小城的閉塞和種種陋習(xí),課時45分鐘,他用一半時間來講不相干的事:他的大學(xué)生活,他所接受的文明和教化,很多我從未聽過的國外文人學(xué)者的名字,以及他們的著作。我想,這于我是有益的。
教務(wù)主任有時會來察看各班級的上課情況。夏老師說,他要是來了,你們咳嗽一聲。果然,有一次教務(wù)主任來了,后排的同學(xué)看見了,大聲咳嗽。夏老師向我們做了個鬼臉說,好,現(xiàn)在我們開始上課。
他課上得真是好,口才也好。他與我們打成一片,常常心血來潮帶我們?nèi)ソ加。他說,作文不是坐在教室里寫出來的,得首先觀察。就有調(diào)皮的男生說道,現(xiàn)在就帶我們?nèi)ビ^察吧。他想了想,笑道,你們分批出去,兩人一輛自行車,不要大聲喧嘩,要是有人問起了,就說是自習(xí)課,出去買紙筆。
他就像我們的兄長。常有學(xué)生纏著他點評班里的女生。點到我時,他略沉吟一下,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我聽了這一幕,也是不置可否。我是如此沉默,單調(diào),讓人無話可說。而作文里透露出的氣息,他比誰都清楚。一個處于青春期的姑娘,敏感,心思細密而豐盛!徽f也罷。
有低年級的學(xué)生要看我的作文,他從六十多本作文簿里隨手拽出我的。我不知道我后來的寫作,是否與他的這一隨手拽出有關(guān)聯(lián),然而我表示感激。他曾給了溫暖和信心。
我們很少交談。然而我知道他是不羈的,他厭惡小城,常?释与x。有一段時間,他突然失蹤了,據(jù)說逃課去了新疆。后來不聲不響回來了。他很快就結(jié)了婚,這是1989年,他25歲。他鐵定心滯留在自己的小城,做中學(xué)語文老師。
很多年后,他成了我妹妹的班主任。有一天他踱到她身旁說,某某是你的姐姐吧?長得很像的,她作文很好。我聽了,也只是不介意地笑著。我想我是傷感的,十年過去了,這中間經(jīng)過漫長的成長,變化。物是人非。
對于他的回憶,是與我的寫作有關(guān)的,他是我隱隱的背景。青春,狂想,夏日炎炎的1988和1989。一個喜歡皺眉頭的姑娘,安靜,生澀,然而天生有顆狂野的心。她想出人頭地,唔,做個作家會怎么樣呢?——偶爾,她會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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