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魯迅逝世七十周年祭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總有那樣一些生命,他們或許一生永遠失敗,或許長久耽于絕望,他們生前并無正人君子的頭銜,也沒有決勝千里的戰(zhàn)功,但是他們短促的生命,附麗了一種永恒的精神,這精神銘刻在古舊的書葉里,猶如火光深藏在石頭間,當后來者的目光觸到那些四方的文字,古舊的書葉間便竄起精神的火苗,這火苗,讓寂寞者有所慰安,孤獨者有所溫暖,虛無者受到撫慰,苦痛者得以前行,這火苗,讓精神的天空不再虛妄,思想的大地不再荒寒。
魯迅,正是這樣的一個生命存在。
七十年前,即1936年的10月19日,魯迅停止了呼吸。從這一刻開始,除了先生自己的文字,其余與這個名字相牽連的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不管是那面“民族魂”的旗幟,還是三個“家”的危冠,“主將”、“旗手”的華袞,抑或各種各樣的中傷。惟一賦予“魯迅”這個符號以意義的,只有那些啼血一般的文字。七十年過去了,這些文字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王實味、胡風、蕭軍等一大批革命青年曾在他的感召下以筆為旗,向國民黨的專制統(tǒng)治發(fā)出抗議。像徐復觀這樣的新儒家代表人物,因為早年曾受先生影響,而對中國傳統(tǒng)的專制政治有著頑強的體認,并由此最終走向反抗國民黨的道路,我們甚至可以直接把徐復觀稱為“魯迅式的儒家”。而到了“文革”后期,欽定的臉譜最終掩蓋不住自由精神的天火,一批知識分子,像錢理群、林賢治,紛紛在思想的煎熬之中,從披著紅皮的魯迅文字中看到勇氣和力量。造神時代終結之后,魯迅雖然被納入統(tǒng)一的教科書體系與“教授學者之流”的學術話語之中,但是,那些龐雜的術語依然掩蓋不了他的文字的火光,甚至文革后出生的民間學者,像范美忠、于仲達、韓立勇等年輕人,也得以撥開政治話語的迷霧與學術話語的荊棘,從自己的經歷出發(fā)去獨立地認識魯迅、接受魯迅。
魯迅的精神核心,就是反抗。他的生命存在,橫亙于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中間,呼吸于方生方死的大時代,他肩住黑暗的閘門,閘門里面是壓抑人性的大家族,吃人的禮教,閘門外面是不可知的未來。這種“不可知”終身蠱惑了他,即便他為夏榆的墳上平添一個花環(huán),即便他在上海曾為蘇聯的變化辯護過,但他始終沒有一個確定的希望,沒有一條確定的道路。如果要探求魯迅的時間意識,那么只能說,他的時間總是終止于當下。他深味老社會、舊勢力的黑暗,同時懷疑未來或有的光明,對這光明,因為其或有,而催使他如過客般前行,也因為其或無,而催使他做絕望的反抗。魯迅的反抗之所以徹底,在于他既看不到未來的黃金時代,也沒有豪邁的啟蒙理性,他始終在懷疑,在批判,反抗——即便是對社會不公正的反抗在魯迅這里,已經由政治層面,提升到人性的層面、道德的層面、精神的層面。在當下的漢語語境中,“左派”和“右派”,已經失去了原初的意義。但是,有了魯迅,“左派”得以建立起一個堅固的坐標,正如有了寫人權系列文章時期的胡適,“右派”建立起了一個坐標一樣。
同時,魯迅的反抗,不止于對社會不公正的抗議,而更加體現在對生命虛無與絕望的反抗上。在魯迅的時代,“現代”的精神危機迭現,叔本華式的悲觀,卡夫卡式的荒誕,薩特式的虛無,都嵌入時代的靈魂之中。作為一個敏感的文學家,魯迅深味了一個激變時代中的精神苦痛,并用一本薄薄的《野草》去記錄這苦痛,與他面對苦痛的方式。魯迅用“死火”和“影子”,為中國思想史寫出了一個無所憑借的中間地帶。對影子而言,一旦告別,“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睂λ阑鸲,一旦蘇醒,離開冰谷它將燒完,留在冰谷它將凍滅。魯迅從他的生命體驗出發(fā),對希望、絕望、虛無、反抗等哲學詞語,乃至革命、自由、權利等政治學詞語,做出了全新的詮釋。在魯迅那里,反抗的對象不止是權力對自由的有形或無形的威脅,而且是反抗生命所遭遇的虛無、荒誕和苦痛。
七十年過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們在魯迅那里得到精神的慰籍。在這七十年里,這片廣袤的土地常常顯出精神的荒寒,也曾有過持續(xù)的無望。但是,他的存在,除了總是讓一部分人不快,也總是讓一部分人溫暖。只要社會不公仍然存在,魯迅的雜文,就會一遍又一遍地被引用;
只要生命依舊虛無,魯迅的散文就會一次又一次地擊中靈魂;
只要文學還有價值,魯迅的小說就會一代又一代成為藝術的源頭。這就是我們今天仍然無法忘卻魯迅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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