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花不在你的心外——《入世心法——從歷史看加減》自序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diǎn)擊:

          

          一、苦難的孩子

          

          如果這本書是我的一個孩子,到我寫這篇序言的時候(2006年9月),他已經(jīng)滿10歲了。他出生時的名字叫《智慧算術(shù)——加減謀略論》。

          他的父親雖然是我,母親卻是苦難。我和苦難的婚姻持續(xù)了40年,我不記得我們舉辦過婚禮,如果一定要找這么個可紀(jì)念的日子,那就應(yīng)該是1960年夏季的某一天,那日,我母親因貧病交加辭世于縣醫(yī)院,當(dāng)時我不滿5歲?磥恚液涂嚯y之間的婚姻是包辦童婚。作為童養(yǎng)媳的苦難雖然窮,但并非沒有嫁妝,她的嫁妝是饑餓。對我們這代人而言,不被餓死,不僅是個奇跡,而且是一生中所能獲得的最偉大的成就。

          隨著我慢慢長大,苦難也長大了,而她與我的關(guān)系也慢慢從肉體發(fā)展到精神。這種精神上的苦難被王若水先生稱為“智慧的痛苦”,我智慧不多,但痛苦不少,世界上還有什么精神痛苦能與看著那些自己心中的偶像一個個被擊碎的痛苦相比嗎?經(jīng)濟(jì)改革已經(jīng)長大成人,但它的奶媽與保姆們呢?“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1992年底,我剛剛從精神分裂癥的邊緣溜達(dá)回來,我的一位從政的師兄來看我。他給了我“三句教”:別輕易放棄政治感覺;
        從今而后好好種菜;
        閑暇時讀點(diǎn)歷史。菜我是種了,但幾乎沒有收成,結(jié)局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原因是我做好人做壞人都不徹底,且缺乏技藝。莫非我這一生與踉蹌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1996年可能是我平生中最潦倒的一年,我把自己拋到京城的一個角落里,沒有電話,沒有手機(jī),也沒有伴侶,只與痛苦同眠。閱讀與寫作成了我唯一的內(nèi)心緩釋劑。就在彼時彼地,這本書開始受孕并妊娠。我與苦難結(jié)婚36年才第一次真正生育,可見,我既不是一個好公民——“早婚”;
        也不是一個壞公民——“晚育”。

          痛感于八十年代改革派的失敗,是我當(dāng)時寫這本書的深層原因,十年前出版它時,我在序言和第一章中有意回避了這一點(diǎn)。在我看來,改革派絕不缺乏道義和良心,缺乏的是神通。假如《西游記》中的西天取經(jīng)班子只有唐三藏,沒有孫悟空,真經(jīng)是取不來的。要取真經(jīng),必須具備三個條件:菩薩心腸,霹靂手段,如來智慧。沒有唐僧的菩薩心腸,孫悟空永遠(yuǎn)是妖猴,不能替天行道,只能為虎作倀;
        沒有悟空的霹靂手段,唐三藏只能是妖怪嘴里的美味,不能取回真經(jīng),只會為他人延壽;
        沒有如來智慧,頂多是行為悖亂的宋襄公,雖然他既有霹靂手段,也有菩薩心腸,遺憾的是,他用霹靂手段對待會場里的盟友,用菩薩心腸對待戰(zhàn)場上的敵人,卒為千古笑。

          菩薩心腸是道,霹靂手段是謀,如來智慧是神。道用來興善,謀用來除惡,神用來判斷什么是善什么是惡,以及用來決定何時該興善何時該除惡,興除到何種程度。道是做加法的能力,謀是做減法的能力,神是如何綜合運(yùn)用這兩種方法的能力。神道謀,就是本書要向讀者推薦的入世心法,運(yùn)用它,不僅可以打開歷史上興亡成敗的黑匣子,也可以編織出現(xiàn)實中通往冠軍領(lǐng)獎臺的紅地毯。人間萬法,無非一加一減。做好加減法,小可以養(yǎng)家糊口,安身立命;
        大可以建功立業(yè),經(jīng)世安邦。

          

          二、良知開花

          

          這“孩子”長到十歲,我才說破“他”的身世,是因為當(dāng)時我希望“他”面目不清,今天,卻不想再讓“他”像丑小鴨一樣,煎熬于身份危機(jī)。

          這本書出版后,一些書店把它放在小學(xué)算術(shù)教學(xué)參考書的書架上,大概是因為它的名字里有“算術(shù)”和“加減”的字樣。還有些朋友曾善意地勸告我以后不要再寫這類書,也許是副題中“謀略”那個詞像只蝎子一樣蜇疼了他們。的確,在中國主流傳統(tǒng)文化里,“謀略”如同青樓里的春宮畫冊,正經(jīng)人是不屑于碰它的,怕壞了名聲。這就難怪當(dāng)代某位偉大的政治家就曾憤怒地拒絕看《資治通鑒》,在他看來,皇宮和春宮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

          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造就出兩種典型人格:正人君子和勢利小人。正人君子是什么人?是傳統(tǒng)儒家理想的人,董仲舒對他的描述是:“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勢利小人是什么人呢?說含蓄一點(diǎn),就是鬼谷子推崇的“圣人”:“闔而捭之,以求其利”;
        說露骨一點(diǎn),就是馮道自嘲的那種小人:“笑罵由你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前一種人成事不足,因為他不計功利;
        后一種人殃民有余,因為他漠視德性。

          這從一個方面揭示出中國社會數(shù)千年來不能臻于完善的一個思想根源:道義不必與功利關(guān)聯(lián),有德不必與有福匹配,好心不必與好報對稱。其結(jié)果自然是德性得不到幸福的鼓勵,幸福得不到德性的支撐。沒有幸福鼓勵的德性,有如得不到雨露的花朵,必然凋。
        沒有德性支撐的幸福,有如斷了根的大樹,豈能繁茂?

          一個至善的社會是德性與幸福都同比例增長的社會,實現(xiàn)這個目標(biāo),是古今中外所有政治哲學(xué)家們的神圣使命。誰都知道,德性并不必然帶來幸福,要鼓勵德性,就要創(chuàng)造一種條件,給德大于福的人補(bǔ)償幸福,給福大于德的人追加懲罰。即民間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善惡都報。”

          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承擔(dān)的就是這項任務(wù),它創(chuàng)造了兩項條件,一是“靈魂的不朽”,二是“神的存在”。有了這兩個條件,最終的幸福就會按德性分配:你在今生努力修德,神(上帝)將在天國給你分配與你的德性成比例的“天福”。中國古典儒家學(xué)派也試圖創(chuàng)造類似條件,它用生命的延續(xù)代替靈魂的不朽,用歷史的審判代替上帝的審判:有德無福的人,將由你的子孫們來按比例領(lǐng)取幸福;
        有福缺德的人,將由你的子孫們來承受遲到的譴責(zé)。于是,有人冒充岳飛的子孫,想冒領(lǐng)幸福;
        無人自稱是秦檜的后裔,不愿挨罵。

          但是,歷史并不是上帝。人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歷史卻是人寫的,而且通常是勝利者寫的。歷史可以被寫它的人偽造:“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勝者為王敗者寇”;
        人也可以在寫他的歷史面前偽裝:“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dāng)年身便死,一生真?zhèn)斡姓l知?”因此,讓歷史來扮演上帝,有福的必定是暴君和偽君子,他們想得齷齪,說得、做得好看;
        或者做得齷齪,在史書上寫得好看。結(jié)果是有德之人得不到幸福,便鄙視幸福;
        有福之人蔑視真正的德性,道德淪喪。

          宋明之際的新儒家學(xué)派深切感受到了無處不在的社會道德危機(jī),試圖重新擰緊早已松弛的儒家道德發(fā)條,在新的宇宙論和本體論基礎(chǔ)上重建儒家道德規(guī)范,并要求學(xué)者把道德知識與道德踐履結(jié)合起來,以實現(xiàn)圣人的精神境界為人生的至善,也就是終極追求。為此,朱熹發(fā)展出“格物致知”之理學(xué),王陽明提出“知行合一”之心學(xué)。

          但是,他們依然繼承了古典儒家“正義不謀利,明道不計功”的傳統(tǒng),因此,他們似乎并沒有超越西方古典倫理學(xué)派——斯多葛學(xué)派的道德理論水平:該學(xué)派把德行法則本身作為至善的唯一條件,而忽略了人類至善的第二個元素,即幸福。在他們看來,幸福似乎只在于躬行道德,或?qū)ψ晕胰烁駜r值的孤芳自賞。這種道德理論很容易讓實踐者陷入康德所說的“完全無自知之明的通神家的熱狂幻夢中”。

          理學(xué)的偉大成就之一,是在感性相對主義的道德文化傳統(tǒng)中首次提出了理性絕對主義的道德法則;
        心學(xué)的杰出貢獻(xiàn)之一,是把道德知識與道德實踐、善心與善行內(nèi)在地統(tǒng)一起來。在心學(xué)看來,判斷一種行為是否道德行為,不是看它在表面上是否合“理”,而是體會它背后的“存心”。這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存心道德論”

          但是,無論是理學(xué)還是心學(xué),都患有一種名叫“道德無能”的頑癥。它們只能告訴我們,無德者不應(yīng)有福,壞心者不得好報;
        但它們不能告訴我們,有德者怎樣才能有福,好心者如何才能好報,好人怎樣才能辦成好事。拿心學(xué)術(shù)語來說,它只要求“存心”與“用心”的統(tǒng)一,王陽明稱為“知行合一”;
        但它不要求“存心”、“用心”與“報心”(好心好報,壞心壞報)的平衡,或者說,不要求善心、善行和善報的平衡,我稱之為“心報平衡”,也就是道德與幸福的匹配。沒有幸福匹配的道德,就如同沒有配偶的關(guān)鳩,雖然叫得好聽,但不能繁衍。新儒家的道德也就是這樣一匹沒有生育能力的道德騾子。

          本書隱含的一個訴求,就是想給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關(guān)鳩找到一個配偶,讓有德者也有福,讓好人成好事,讓“心報”當(dāng)下平衡,而不必借助上帝或歷史的審判。這個配偶就是“法”。法在哪里?在你的心里。王陽明的《傳習(xí)錄》上有這樣一個故事:

          先生游南鎮(zhèn), 一友指山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 于我心亦何關(guān)?”

          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 此花顔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要理解這個故事的寓意,必須了解王陽明所說的“花”并不是本體論意義上的“花”,而是認(rèn)識論意義上的“花”。從本體論意義上說,花之體不依賴于任何人的意識獨(dú)立存在;
        從認(rèn)識論意義上說,花之理離不開感知者心的存在。在王陽明看來,花之理與萬物之理一樣都在人的心里,這些理凝聚在一起,就是他所謂的“良知”。

          良知合而為“一”,分而為“三”:“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此其人生“三寶”。在我看來,被“妙用”的良知就是“法”。良知的根是理,是存心;
        花是法,是用心;
        果是福,是報心。法花理根上綻放的,福果是法花里凝結(jié)的。理根和法花都在心里,心靜生根,心動發(fā)花。福果一半結(jié)在心里,一半結(jié)在心外,心里的福果是喜樂,心外的福果是功業(yè)。理法是內(nèi)圣,功業(yè)是“外王”。用以求外王的心法,便是入世心法,它是良知之樹上開的花。它也和別的花一樣,并不開在你的心外,開在你的心里。萬物之理,成敗之道,存乎一心而已矣。

          這就是這本書,或者說這個“孩子”的身份。

          

          三、生“書”的快樂

          

          不過,“生”一本書,和生一個孩子還是有區(qū)別的。孩子生下來,創(chuàng)作才剛剛開始,而一本心血之作一“生”下來,就可以享受勞作完成后的快樂;
        孩子要你撫養(yǎng),書卻能贍養(yǎng)你!吨腔鬯阈g(shù)》一面世,就上了當(dāng)年北京、廣州和上海的暢銷書排行榜,得到不少新老朋友的疼愛;
        在三年時間里先后被深圳、廣州和珠海三地的幾個中外合作的MBA培訓(xùn)班選為教材,我因此也被聘為這幾個培訓(xùn)班的授課教授;
        2005年底,我因這本書被中國首屆管理大會授予杰出管理學(xué)者獎……有個叫“牛頭”的網(wǎng)友甚至在網(wǎng)上寫了一段讓我臉紅的話:

          “如果有一天,出現(xiàn)了不可預(yù)測的情況,我必須登上飛機(jī),只身到另一個國家從零開始,我會帶上兩本書:

          1、《周易》(指《易經(jīng)》與孔子注解的《十翼》,合稱《周易》)——我從來沒有讀通過,但我一直相信它包含天地萬物的大智慧。

          2、吳稼祥的《智慧算術(shù)》——我曾以為自己讀懂了,可是我明白,我須窮一生來學(xué)習(xí)與實踐這本絕世奇書!保╤ttp://post.baidu.com/f?kz=22340338.)

          我絕不會愚蠢到認(rèn)為我寫的書可以望《周易》的項背,也知道對于網(wǎng)絡(luò)評論不可太當(dāng)真,但讀友的偏愛對于我仍然是一種心靈的撫慰與激勵,一激動,今年初為《智慧算術(shù)》產(chǎn)下一個“弟弟”,名叫《加減——博弈與作局的中國功夫》。原以為會好評如潮,結(jié)果卻是反應(yīng)平平,我的一位老友心懷憐憫地對我說:“你這本書可能寫得急了點(diǎn)……”我再次明白,傷口里流出來的東西果然與唾液腺里流出來的東西不同,吐出前者的是傷痛,分泌后者的是欲望;
        茅臺也與秦池兩樣,前者是釀造出來的,后者是勾兌出來的……苦難之作沒有續(xù)集,它可能并不完美,但是唯一。

          于是,我決定再版《智慧算術(shù)》這本書。雖說是“再版”,除了書名、序言和裝幀,正文沒有一字的改動(除了錯別字)。一字不改,并不是因為它已經(jīng)精當(dāng)?shù)綗o可改動,而是因為十年來我的思想在此領(lǐng)域里沒有實質(zhì)性進(jìn)展,心態(tài)更不如十年前恬靜,如果這本書的邊界是兩邊的河岸,我也沒有感到它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生活的河流淹沒。對這本書僅僅做文字上的潤飾,無異于為一位從工地上歸來的苦工的干裂嘴唇涂點(diǎn)口紅,讀者得到的不一定是美感,更可能是惡心。

          被改動的雖然不是這本書的文字,但我希望這篇序言改變了照在它身上的光,從一抹智巧暗色,到一束天慧福光。

          是為序。

          

          2006-10-4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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