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艾基: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1992年6月,我在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見到艾基(Genandy Aygi)。那詩歌節(jié)有個傳統(tǒng),除朗誦外,請與會者參加翻譯工作坊的活動,把某位當代詩人的作品譯成各種語言。當年選中的是艾基。中國詩人宋琳和一位荷蘭漢學家每天上午去翻譯工作坊,陸續(xù)帶回艾基的詩的中文譯稿。他那獨特的風格讓我吃驚。我馬上請張棗做了個專訪,和宋琳譯的艾基的九首詩一起發(fā)表在《今天》文學雜志當年第三期上。這是艾基的詩首次和中國讀者見面。

          同年夏天,我和艾基一起在哥本哈根的一個作家學校講課。晚上我們在一個酒吧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他健談,敏感而隨和。和一個詩人喝酒聊天,是對其寫作的另一種解讀方式。

          在一篇文章中,我談到二十世紀世界詩歌的幾條金鏈。其中關于俄國詩歌的金鏈,我提到了三個名字:曼德爾施塔姆、帕斯捷爾納克和艾基。這條金鏈也許還應加上更多的名字。但在我看來,這三個人獨特的聲音更具原創(chuàng)性,也彼此應和,是精神上對人類苦難的偉大承擔和點石成金的語言的完美結合。

          五十年代末,作為高爾基文學院的學生,艾基和當時因諾貝爾獎而受到圍攻的帕斯捷爾納克成為鄰居,繼而成為忘年之交。是帕斯捷爾納克鼓勵艾基改用俄文寫作。這條金鏈的兩環(huán)緊緊連在一起。艾基因此被逐出高爾基文學院,在莫斯科漂泊,沒有居住證也沒有錢,有時甚至在火車站過夜。其寫作也處于地下狀態(tài),直到八十年代末期,他在俄國幾乎還默默無聞。

          1934年艾基生于楚瓦士(Chuvash)自治共和國南部的一個村子里,并在那兒長大。那是個遠離中心的地方,離莫斯科和彼得堡各五百英里。他的母語是楚瓦土語。其詩的精神來源,可通過楚瓦士民謠,追溯到隱藏在大地褶皺中的古老宗教和傳說。一個楚瓦士的鄉(xiāng)下孩子來到莫斯科,把那相當邊緣化的古老文化和俄國以及歐洲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融合在一起;蛟S可以說,俄國詩歌在斯大林殘酷統(tǒng)治時期繞了個彎,深入腹地,韜光養(yǎng)晦。

          文學在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正面對抗,往往會成為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和太多數(shù)地下文學作品不同,艾基的詩是從語言內部進行顛覆——釜底抽薪。他有意打破俄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語言鏈及伴隨的強大韻律系統(tǒng)。他在接受《今天》雜志的訪問中說:“一種專制的意識形態(tài)總是要求制度化類同化,讓每個詞都穿上堅硬的裝甲;
        從另一方面來講,用韻就像下棋。盡管棋路千變萬化,到了極點就只有重復。詩的節(jié)奏和韻律發(fā)自一首詩內在結構的需求,只有在必需時,這些形式的東西才能變成某種意義上的反叛。一般來說,韻律總是束縛思想,與自由相悖的。”閱讀艾基的詩歌可能是一種歷險。他的詩歌有其特殊的密碼,包括修辭、句法、分行、間隔、標點、符號等。讀者只有解開密碼,才能真正進入他的詩歌。

          1994年春,我收到楚瓦士共和國的一封邀請信,請我去參加獲得國家詩人稱號的艾基的六十歲生日的慶;顒樱矣惺聸]去成。近十年過去了,艾基的詩歌在同行中顯示出更巨大的活力。在后現(xiàn)代的虛假風景中,他用詩歌證明:愛與信仰仍是我們生命的源泉。

          ——艾基《孩子與玫瑰》英譯本序,美國新方向(New Directions)出版社。2002年10月:寫于美國威斯康星州柏洛依特學院

          

          二

          

          臨近森林

          而

          我終于接近沒有人到過那里

          只有一種舊感覺的

          白銀——當自由的溫暖在額與肩上

          哦

          這明亮的

          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

          是

          一如羞怯火花的寂寞靈魂

          擁抱四周

          閃爍了,自由和白色在附近

          而純潔被創(chuàng)造——簡單地:被純潔自己

          田野

          敞開

          (總是像

          天空前的田野)

          發(fā)它的光——為自己

          那

          另一個呢?光芒畢竟穿越了它

          為愛

          像愛某一天使——到處——愛我的放縱

          同時創(chuàng)造

          純潔之地

          有過多少風?少許黑暗地離開和生活的風

          比上帝的安寧更安寧

          在那里

          沉默中

          天藍

          (宋琳譯)

          這是在荷蘭漢學家賀麥曉(Michel Hokx)的協(xié)助下,宋琳翻譯的九首詩中的一首,我是十二年前在鹿特丹市中心的一家小旅館讀到的。初讀時有一種奇特的喜悅,但說不清這喜悅來自何處。記得當時在場的張棗也為這些詩手舞足蹈,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我現(xiàn)在手上沒有這首詩的英譯本,故無從比較?傮w而言,宋琳的譯本很到位,主要是語感好,并盡量保持原作特殊的句法結構。只有個別地方有些拗口,比如,第二段最后一行:發(fā)它的光——為自己,依我看發(fā)光足矣。還有最后一段第一句:有過多少風?少許黑暗地離開和生活的風。少許黑暗地離開,顯得別扭,一定可以找到更合適的譯法。就我所知,宋琳當時基本上什么外語都不會,賀麥曉的中文固然好,但要表達如此微妙的感覺恐怕還不夠。這種合作翻譯好處在于,詩人對語言特有的敏感與合作者對原文準確的把握相結合,在最好的狀態(tài)中,兩個齒輪能真正磨合。

          艾基的詩歌,和傳統(tǒng)意義上我們對俄語詩歌的閱讀期待相差甚遠。我們首先會注意到形式上的特別之處。比如,前三段的頭一行都只有一個詞,乍看起來是不怎么重要的過渡性修辭:而、是、那,還有他的分行也特別,長短不一 (有時一個語氣詞就占一行),似乎完全是隨意的。這種形式上的“破碎感”和他的詩的“意向”有很大的關系,讓我們留到后面討論。

          先來看看第一段:而/我終于接近沒有人到過那里/只有一種舊感覺的/白銀——當自由的溫暖在額與肩上/哦/這明亮的/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而在這里,是一種中斷后的繼續(xù),有如重新返回主題的對話,有如停頓后延長的樂句。第二句顯然由兩部分組成:我終于接近沒有人到過那里,由于取消了其間的標點符號,在閱讀中獲得了某種獨特效果,充滿玄機,使語義悖論成為精神上的可能。舊感覺的白銀,既準確又奇妙,顯然指的是自由的溫暖,即緊接著提到的光芒:哦/這明亮的/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這首詩的開端如一扇門,打開了,并一下子被照亮。再回過頭看詩人用而這個詞敲門,就再合適不過了。

          是/一如羞怯火花的寂寞靈魂/擁抱四周/閃爍了,自由和白色在附近/而純潔被創(chuàng)造——簡單地:被純潔自己/田野/敞開/(總是像/天空前的田野)/發(fā)它的光——為自己。第二段是用是(to be)開始,展示了存在,即羞怯火花的寂寞靈魂的存在。從上一段延續(xù)讀下來,這個寂寞靈魂,顯然是詩人自己。我們會注意到,艾基的語匯是非常有限的,比如白色會頻頻出現(xiàn),與黑暗和遮蔽對立,作為一種澄明之境,與自由、純潔相關。正是由于這寂寞靈魂的閃爍,田野/敞開。作為田野的參照物,天空顯然代表了一種精神向度,即上帝存在的可能性。

          那/另一個呢?光芒畢竟穿越了它/為愛/像愛某一天使——到處——愛我的放縱/同時創(chuàng)造/純潔之地。第三段,那另一個的出現(xiàn)構成懸念,顯然有別于代表我的羞怯火花的寂寞靈魂,即他者,或廣義的人類。光芒畢竟穿越了它/為愛,正是由于愛(包括愛我的放縱)。愛是艾基詩歌的一大主題,包括對人類之愛,對上帝之愛。

          有過多少風?少許黑暗地離開和生活的風/比上帝的安寧更安寧/在那里/沉默中/天藍。風代表了人類交流的可能,但就本質而言,詩人對此持懷疑態(tài)度。最后以沉默中/天藍收尾,構成巨大空白,在沉默與言說之間,故由此返回開端的而這個詞出現(xiàn)前的中斷狀態(tài)。

          這首詩的題目臨近森林,顯然是指人與自然的對話,或者說是以自然作為參照物反觀自我,反觀人類的困境。信仰與愛是貫穿這首詩的主題。只要人類有了信仰與愛,就有了希望:明亮的田野——似閃向天空的光芒。

          

          三

          

          張棗:前天我讀到您幾首詩的中譯,今天上午又看到其他的英譯。我注意到這些作品幾乎都談到了“沉默”這個問題,但沉默的內涵從早期到近期發(fā)生了深刻變化。在寫于1959年那首題為《道路》的詩中,您說:“我們說話,因為沉默可怕!边@沉默可以說是一種自我保護,是青春期對外來壓力的敏感,而近期的沉默卻是一種遙遠。您想用詩歌來抵達一種沉默的狀態(tài)嗎?

          艾基:是的。

          張棗:這個沉默到底是什么?

          艾基:您剛才正確觀察到了沉默的發(fā)展。我從前沉默過,那是一個青年人對世界的恐慌,后來我對沉默這個現(xiàn)象進行了反思,于是便出現(xiàn)了對沉默不同的想象,不同的接受方式,可以說是出現(xiàn)了一種對沉默的認可。同時也是一種渴望。前不久,我想寫一本書,就叫作《作為沉默的詩歌》。讓我這樣來表達:自然本身說到底就是沉默的,喧囂和噪音最后還得歸于沉默;
        喧囂打擾了事物的本質,而沉默使人回歸進自己。只有在沉默之中的人才可以跟自己交談,才能思考自身的存在、世界以及創(chuàng)造的意義。

          張棗:沉默也是不是對孤獨和死亡的認可?

          艾基:是的,但它首先是對生命的認可。什么是生命這一現(xiàn)象?對我而言,生命是隨著對生與死的思考以及最終認可死亡而展開的。我總是說,生與死是同一的。誰同意生命,誰就得同意死亡,而誰想達到這種境界,誰就得先沉默。從這種意義上講,沉默當然也是孤獨。詞的沉默發(fā)自上帝的沉默。

          張棗:關于沉默的神性也正是我在這兒想請教的。無疑在您的后期詩中,沉默越來越哲學和宗教化了,但這深化過程又是與對語言的懷疑共同產(chǎn)生的。我記得您在一首詩中說過:沒有那個唯一的詞,就沒有其他的詞!澳莻詞”顯然是指《舊約》的第一句“開始的時候只有那個詞”(太初有言)。您是不是在教給我們一個寓言:沉默在注視我們。而我們看不見沉默?

          艾基:完全正確。我們看不見沉默是因為我們太虛弱,太膽怯,太沒有能力接受孤獨。我真愿意人有一個家庭就夠了,但同時又相信,每個人都得那么一小份沉默和孤獨,以便了解自己和面對世界。我們只是從創(chuàng)作的意義上來講是孤獨的,因為這時意味著跟神對話。我們得用意志力和感恩的心情來忍受孤獨和沉默,并教會別人這樣做,這是一個詩人的職責。

          張棗: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個沉默在說話,因為詩在說話,因為那個詞在說話……

          艾基:當然這是個悖論,人創(chuàng)造沉默只能通過詞,也只是通過詞神才創(chuàng)造了無言和沉默。

          張棗:我覺得您詩歌的宗教性往往表現(xiàn)為一種犧牲精神。在《樺樹瑟瑟響》一詩中;
        您說我們都在這世上瑟瑟響,接著又提到復活。您是不是想告訴我們:如果十字架是空的,每人都得做好犧牲準備走上十字架?

        艾基:你提了一個多么可怕的問題,多么可怕的問題,只有像克爾凱郭爾那樣狂熱的人才會作脊定的回答。不,我們太卑微,太軟弱,根本不值得被絞死。我只想葉大家學會哭泣,因為我們“瑟瑟響”不用多久就會停息下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人是會死的。

          張棗:自尼采之后,在現(xiàn)代主義發(fā)端的那當兒,藝術家主要在控訴神的離去。而,今天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早已習慣、接受并且玩味這巨大的空白了。您如何看待這個現(xiàn)象?

          艾基:我還在控訴。當我工作和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感到神是和我在一起的,但有時它離開我,因此我的詩充滿了“離開”、“拋棄”這類詞匯。但我不同意后現(xiàn)代主義的妥協(xié),要知道,這是一種靈魂的妥協(xié)。藝術家用空白來代替神,無異于其他人用電腦和按鈕來替換神。人們誤以為電鈕一按,美好的生活就來臨,這只是幻覺而已,德國詩人岡特·艾希說:“你們的一切夢想都只是欺騙!

          ——摘自艾基的訪談錄

          

          四

          

          1992年夏天,即在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結束不久,我又在哥本哈根見到艾基。那時,我在丹麥第二大城市奧胡斯(Arhus)大學教書。艾基和我是應丹麥詩人鮑爾·博魯姆(Poul Borum)之邀,到他創(chuàng)辦的作家學校講課。

          博魯姆在丹麥文學界是個傳奇人物。單看那樣子就不一般:他方頭大耳,禿瓢,大耳環(huán)在右耳垂上晃蕩;
        他身穿帶穗和金屬紐扣的黑皮夾克,腰系寬板帶,腳蹬銅頭高統(tǒng)靴。他也是艾倫·金斯堡的朋友。有一陣,博魯姆在報上開專欄,痛斥那些偽冒假劣的詩人,被稱為“博魯姆法庭”曠但我所認識的博魯姆,剛好跟他那泣江山斥鬼神的“惡名”相反,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這是題外話。

          在作家學校,我和艾基先讀了自己的詩,然后跟學生們座談。博魯姆像尊彌勒佛,笑瞇瞇地坐在我和艾基之間。他雖慈眉善目,但有一種威嚴,話不多,學生們卻奉若神明。記得艾基談到他在高爾基文學院當學生的經(jīng)驗。他說,他在那兒呆了六年,直到1959年由于跟帕斯捷爾納克的關系被開除,而他在那兒學到的只是知道什么東西不該寫。對于作家來講,這也許是個重要開端。博魯姆贊賞地點點頭,他是那種喜歡所有異端邪說的人。在他的鼓勵下,學生們開始提問題。我們在回答時,發(fā)現(xiàn)竟有不少共同之處。

          晚餐后,我跟艾基及夫人戈林娜(Galina),還有我的丹麥文的譯者安娜(Anna)到一個灑吧繼續(xù)喝酒。艾基只說俄文,戈林娜會講德文及一點兒英文和法文,安娜的法文流利,而我除了中文和一點兒英文,于脆什么都不懂。我們重合的部分很少。好在有酒,所有的語言障礙都能跨越。艾基酒量很大。他談童年,談故鄉(xiāng),談莫斯科的地下文學。最后安娜先走一步,留下我和艾基夫婦。我們聊得更歡了,我估計連我的中文他們全都聽懂了。我完全不記得最后怎么散的,估摸全都喝醉了。

          1993年春天,我參加在柏林舉辦的中國文化節(jié)。那幾天,我常到顧城在柏林的住處做客,他是德國對外文化交流協(xié)會(DAAD)的客人。他告訴我,樓下住的是艾基夫婦,他們總是提到我。我下樓去拜訪他們。我們用簡單的英文交談。沒有酒,雙方都挺拘束。他們也是DAAD的客人,對德國人對他們提供的條件很滿意。我提到德國陰郁的冬天,戈林娜說這兒比莫斯科的冬天好多了。汜得顧城戴著他的高筒帽子坐在旁邊,聽不懂我們在說什么,顯得局促不安。我們的禮節(jié)性拜訪很快就結束了。記得艾基在整個過程只是笑瞇瞇的,偶爾蹦出幾個俄文詞,其中只有一個詞我聽懂了:“很好”。

          1994年春,我在美國收到一封來歷不明的信。琢磨了半天,才知道來自楚瓦士共和國,即艾基的老家。原來一直被認為是“世界主義頹廢派”而長期處于地下狀態(tài)的艾基,突然被封為國家詩人。楚瓦士共和國要請各國濤人去參加他六十歲壽辰的慶;顒。我最終未能成行。后來聽說艾基在壽宴上喝多了,住進了醫(yī)院,大病一場。

          

          五

          

          房子——在世界的小樹林中

          ——給小阿麗桑德拉

          房子——或世界

          我走下地窖

          那是個白色日子———我

          去取牛奶——它漫長

          我一起:它是

          白晝——像河流:溢滿

          光線在膨脹

          躍入世界:我

          是一個事件的創(chuàng)造者

          在開天辟地的

          時代——

          去地窖——很久前——簡單持久——

          霧中小樹林是白的

          而這

          持罐的孩子——注視宇宙——和天空

          放聲歌唱——像首特別的歌

          被女人

          傳遍世界——簡單閃耀在白色

          運動中——進入延伸的田野

          我從聲音中開始——

          做——一個宇宙之子:

          我曾是——它唱過的一切

          (北島譯)

          這首詩一開始就把房子與世界并置,強調其開放性——孩子去地窖取牛奶絕非僅僅個人懷舊,而是對人類源頭的回溯。牛奶因而獲得獨特的象征意義,白色日子以及進一步引申的河流、光線都與牛奶相關聯(lián)。白色在艾基的修辭中,有著純潔和本源的含義,與牛奶契合。我,這個去地窖取牛奶的孩子,是一個事件的創(chuàng)造者,在開天辟地的/時代——正是在創(chuàng)造的意義上,我代表人類的精神起源,即宇宙之子;
        地窖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子宮,與開天辟地的時代相呼應。

          在第一和第三段中間是過渡:去地窖——很久前——簡單持久——意味著從未間斷的傳統(tǒng),是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銜接。

          白色在第三段的開端再次出現(xiàn),與題目相呼應:房子——在世界的小樹林中。這持罐的孩子代替了我,拉開了距離,其中是簡單持久的時間,而空間也發(fā)生了變化——從房子內部轉向世界:注視宇宙——和天空。而他唱的是首特別的歌,被女人/傳遍世界。這是首什么樣特別的歌呢?是愛。正是有了愛,人類才得以延續(xù):簡單閃耀在白色/運動中——進入延伸的田野,與被女人傳遍世界的歌有并置關系,是其在時間與空間上的延伸。正是在人類的這一偉大的精神傳統(tǒng)中,我從聲音中開始——

          最后一段的兩句用了兩種動詞時態(tài):第一句是動詞原型to be(去做),第二句是過去時I was(我曾是);
        而兩個破折號后面是宇宙之子與它唱過的一切。詩人通過這一形式,把過去與永恒,孩子與歌聲交叉在一起。

          這是一首完美而獨特的現(xiàn)代抒情詩。我們會注意到,和他的前輩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不同,艾基的策略是改變句法結構,用短語的并置來代替意象性鋪陳,重新處理標點符號,這從根本上顛覆了傳統(tǒng)的俄國詩歌體系。這應追溯到馬雅可夫斯基對俄國詩歌的革命性影響?上яR雅可夫斯基并未能走得太遠,他的自殺似乎是其詩歌內在沖突的必然結果。很多年來,在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下,俄國詩歌中形成了一種僵化的模式,任何挑戰(zhàn)必須從詩歌的形式開始,從語言的內部開始。

          

          六

          

          楚瓦士語是艾基的母語,這使得他一開始就和處于稱霸地位的俄語保持某種距離。直到1948年發(fā)現(xiàn)馬雅可夫斯基以前,他對俄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幾乎一無所知。作為一個局外人,他到歐洲和亞洲尋找精神源泉。從1953年到1959年在高爾基文學院學習期間,他開始自學法文,從波德萊爾這位現(xiàn)代主義詩歌鼻祖起,一直抵達勒內,夏爾這座讓他敬仰的高峰。1968年由他譯成母語的法國詩選,在楚瓦士一搶而空,他因而獲得法國文學院獎金。與此同時,像克爾凱郭爾、尼采、卡夫卡等大師,為他在精神上打開重重大門。

          他的另一精神源泉是楚瓦士文化。楚瓦士是個只有近兩百萬人口的小民族,是匈奴人和保加利亞人的后裔。自十六世紀中葉起,楚瓦士就成為俄國管轄的一部分。四五百年來,這塊土地一直被強行實現(xiàn)俄羅斯化和基督教化。然而,在其峽谷和森林的深處,一直保留著自己的語言——一種,和俄語完全不同的突厥語系的分支。古老的異教已大體消失,而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化中的許多因素仍在,與蘇聯(lián)所推行的都市化工業(yè)化并存下來,其中包括特有的詩歌文化——據(jù)說在楚瓦土,“每十個農(nóng)民就有一個是詩人”。

          1934年8月,艾基生于楚瓦士南部腹地的村莊沙莫茲諾(Shaymurzino)。他原名叫里辛(Lisin),后改成艾基(一個楚瓦士部落的名字)。他父親是村里的俄文教師,曾把普希金的詩歌翻譯成楚瓦士文。他于1942年死于前線,留下孤兒寡母。艾基中學畢業(yè)后,在本地師范學院讀書。由于得到一位楚瓦士著名詩人的贊賞,在他舉薦下,艾基于1953年來到莫斯科,到高爾基文學院學習。他的余生大都住在莫斯科;
        他結了四次婚,有六個孩子,五男一女,女兒名叫沃羅尼卡(Veronika),他為女兒專門寫了本詩集《沃羅尼卡之書》。

          艾基詩歌的英譯者皮特·佛朗斯(Peter France)這樣描述工他的故鄉(xiāng):“1989年我頭一次去沙莫茲諾(此前那整個地區(qū)是禁止外國人去的),盡管有現(xiàn)代化機械、學校等等,它仍是個你可以感到古老生活方式的地方,坐落在廣闊的黑土地、森林與峽谷中,它們凸現(xiàn)在艾基詩中。由木房子和牲口棚組成的村莊很好客,泥濘的街道到處是雞鵝,側翼有一片古老的墓地,充滿彎曲的十字架,我們在艾基外祖父的墓上用啤酒祭奠,他是村子里最后的異教‘牧師’之一!

          世界性的視野和詩歌中的反叛精神,使他被官方視為異端。五十年代后期艾基住在莫斯科遠郊的彼列捷爾金諾作家村,成了帕斯捷爾納克的鄰居。那時艾基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帕斯捷爾納克早已是舉世聞名的大詩人。兩人相差四十四歲,盡管民族語言文化背景不同,卻成了莫逆之交。在帕斯捷爾納克和土耳其詩人希克梅特(Nazim Hikmet)的鼓勵下,艾基改用俄文寫作。1958年帕斯捷爾納克獲得諾貝爾獎后,受到官方的猛烈圍攻,甚至面臨驅逐出境的威脅。1959年,由于和帕斯捷爾納克的特殊關系,艾基被高爾基文學院開除。

          艾基在1993年接受英國雜志《審查制度索引》(Index Censorship)的采訪中說:“……1958年以后,由于反帕斯捷爾納克的事件,我被逐出文學界。我的生命受到威脅,不能回到楚瓦土。因而留在莫斯科,既無許可證也沒有錢,只能在火車站過夜。幸運的是,在1959年我遇見一批地下藝術家、作家和音樂家。這下子救了我。我們分享共同的關切與志趣。”

          作為地下作家,日子艱難,艾基主要靠翻譯為生。他并未直接卷入持不同政見的運動,而是與那些地下藝術家為伍,堅持寫作。從六十年代初起,他的書先在東歐,隨后在法國和德國等地陸續(xù)出版。而國外的名聲不僅沒有得到蘇聯(lián)作協(xié)的認可,其詩作出現(xiàn)在海外僑民刊物上更是雪上加霜。直到1987年,楚瓦土報紙《青年共產(chǎn)黨人》副刊以小冊子的形式,首次用俄文和楚瓦士文發(fā)表了艾基的詩。不久他的詩選在莫斯科正式出版,由半官方的詩人葉甫圖申科作序。葉甫圖申科在序言中稱他為“楚瓦士的孩子”。艾基的名字才終于在國內為人所知。

        艾基轉向俄文寫作,無疑是一個重大轉折,使他和全世界的讀者的交流更容易了。他曾有意拉開自己和楚瓦士文化的距離。年輕時他曾說過,之所以避開楚瓦土民間傳說,是因為和現(xiàn)代主義大師之作相比,其形式過于原始。而他后來開始轉向,尤其自八十年代以來,越來越貼近自己祖?zhèn)鞯奈幕,推崇在今日世界其持久的價值。這種回歸,首先是他分別把法國、波蘭和匈牙利詩歌譯成楚瓦士文,使同胞獲得更廣闊的詩歌視野;
        同時把楚瓦士民間傳說與詩歌整理并翻譯成若干歐洲語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于很多俄文讀者來說,艾基的濤太神秘,過于忽視俄國詩歌的正常模式;
        這也讓不少西方讀者感到陌生,似乎與歐洲大陸的現(xiàn)代詩歌相距甚遠。

          艾基的詩歌更接近睡眠。他在1975年關于詩歌的札記《睡眠與詩歌》中寫道:

          “雖然如此,‘讓我們躍人黑夜’(卡夫卡)。

          “在那里有人。那里,在睡眠深處,有生者與死者的交流。

          “而正如我們不用‘社會的’或‘民族的’來描繪死者的靈魂,那么,若只在睡眠中,讓我們信任生者的靈魂,——為此讓我們愿自己睡眠清澈,睡眠似乎忘掉了我們。

          “除了詩歌,誰會許自己這樣做呢?”

          

          七

          

          2003年9月的一天,我開車去芝加哥機場接艾基夫婦和他的英譯者皮特·佛朗斯。皮特先到了一個鐘頭,他是從倫敦飛來的。我們坐在機場酒吧,邊喝啤酒邊聊天,等待來自莫斯科的艾基夫婦。皮特瘦而有神,精明強干。他是愛丁堡大學的退休教授。我問他怎么開始翻譯艾基的詩。他說是因為他先翻譯帕斯捷爾納克,為了解其生平去采訪艾基,從那時開始喜歡上了他的詩。你怎么開始學俄文的?我刨根問底。他笑了笑,說:“你知道,由于冷戰(zhàn),英國培養(yǎng)了很多竊聽專家。我由于喜歡俄國詩歌,后來轉了向!闭鏇]想到陰錯陽差,西方的間諜機構和東方的地下文學竟這樣掛上鉤。

          艾基夫婦終于出現(xiàn)在門口。他見老了,花白的頭發(fā)像將熄的火焰不屈不撓;
        他發(fā)福了,在人群中矮墩墩的。相比之下,戈林娜比他高出半頭。我們緊緊擁抱。艾基的擁抱是俄國式的,熱情有力,他的胡子硬扎扎戳在我腮幫上。

          屈指一算,我們有十一年沒見了。在我的推薦下,新方向出版社不久前剛出版了他的詩集《孩子與玫瑰》(本文開頭就是我為該書作的序)。當我和同事約翰·若森沃德(John Rosen-wald)籌劃在我們執(zhí)教的柏洛依特學院舉辦國際詩歌節(jié),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這是他們頭一次來美國。開車回柏洛依特的路上,艾基夫婦感嘆:這兒多么像俄國!澳憧,那片樹林!那塊坡地!”艾基驚呼道。

          我把他們帶進完全不像俄國的旅館套間。除了燒煤氣的假壁爐外,臥室的雙人床邊是個巨大的旋水浴盆。戈林娜完全呆了,既興奮又束手無策。“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浴盆!”她嘆息道。

          與會者陸續(xù)到了。由于學校的經(jīng)費有限,國際詩歌節(jié)規(guī)模很小,連我總共只有六個詩人,來自俄國、土耳其、日本、中國、墨西哥和美國。其實這樣的規(guī)模很合適,詩人們之間能真正交流。

          第二天我請艾基和皮特到我的班上去,我當時正好在教艾基的詩,學生們對他的詩很感興趣。和我同住一個小鎮(zhèn)的美國朋友丹(Dan)專程為詩歌節(jié)趕來,他特別喜歡艾基的詩,也跟著旁聽。艾基朗誦了幾首自己的詩,然后回答學生們的問題,由皮特翻譯。他談到蘇聯(lián)地下詩歌時,丹插進來問:“那樣的處境是不是很危險?”艾基突然生氣了,臉憋得通紅,喃喃說:“多討厭。”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鎮(zhèn)定下來,舒了氣說:“危險?那是可以描述的嗎?”看來是丹的話,觸動了他那段經(jīng)歷的痛處,這是一個普通美國人難以預料的。

          一個女學生問他為什么很多詩都獻給某某,那是些什么人。艾基回答說,主要是他的朋友,大多是普通人。既然普希金把許多詩獻給王公貴族,他怎么就不能獻給普通人呢?他開始談到俄羅斯的詩歌傳統(tǒng),談到馬雅可夫斯基、曼德爾施塔姆和帕斯捷爾納克,談到官方話語和韻律系統(tǒng)的關系,以及詩人如何才能打破這種無形的禁錮。

          

          八

          

          張棗:誰都知道,用韻律寫作的俄文詩歌是人類最美麗的最偉大的精神冒險。而您幾乎不用韻,這是為了反抗官方話語美化生活的企圖嗎?

          艾基:不是幾乎不用,而是從來不用。一種專制的意識形態(tài)總是要求制度化、類同化,讓每個詞都穿上堅硬的裝甲;
        它要的是沒有生氣的詞和人,但詩人的內心是自由的,他表述的人和物得是活的。從另一個方面來講,用韻就像下象棋,盡管棋路千變萬化,但它總是有一個極點的,到了極點就只有重復。詩的節(jié)奏和韻律發(fā)自一首詩內在結構的需求,只有在必需時,這些外在形式的東西才能變成某種意義上的反叛。但一般來講,韻律總是束縛思想、與自由相悖的。

          張棗:我們生活被每日的外部事件切割成碎片,再無內連續(xù)性了。一個真正的小說家現(xiàn)在可以說是再無故事可講,導演再無情節(jié)可戲劇化,畫家也再無物體可描繪。早在本世紀初,一位俄國大畫家,馬列維奇,就倡導超越具體物態(tài)的藝術(Suprematismus),詩人也是因為喪失了真正的生活而再無韻可押嗎?

          艾基:馬列維奇在1919年就寫過一篇詩論,他批評了整個時代的詩歌,他說詩歌在犯一個危險的錯誤,因為它只關注物態(tài)世界而忽略世界的精神性。重要的是,詩人應該將自身的精神性的能量傳遞給世界。這種能量是抽象的,只有通過抽象化才能精確地表現(xiàn)人的內心狀態(tài)。確實如此,人再無故事可講。

          張棗:同時藝術的形式也只存在于一種非形式中,也就是說,每首詩都在航向一個未知的、必須找到后才成為形式的形式,而每個形式又是一次性的,對創(chuàng)作者本人和別人同是如此。

          艾基:這種尋找就是我剛才說的對思想目錄化的反叛。這個世界萬象繽紛,我們直覺地或潛意識地認識到,一首詩最多只是這世界的一個小小模型而已,這已足夠了。

          張棗:直到幾年前,您在國內幾乎一直沒有機會發(fā)表作品,是您本人不愿意發(fā)表還是由于那個制度不容忍?

          艾基:這當然不僅僅是政治制度的問題,要知道,不平凡的詞兒在哪兒都是令人不快的,這很簡單。

          張棗:您曾與沖白斯捷爾納克有過私交。您能談談與俄國先驅詩人的精神聯(lián)系嗎?

          艾基:馬雅可夫斯基有許多特征像馬列維奇和阿波里奈爾。他的詩才和思想太了不起了。重要的是,他的思考方式是雕塑型的,給俄國語言藝術帶來了巨大的突破。他用的每個詞都比平常重五倍,像一個真正的雕塑家、詞在他手上可變得忽大忽小。但人們不能苛求他作智力的反思,這是帕斯捷爾納克的特長。智力在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中變成樹、面包、大局然,深具活力,有肉有血,他是一個偉大的識象。至于曼德爾施塔姆,他是精神忍受不可思議的命運時發(fā)自靈魂的疾呼。這種疾呼是俄國詞語與俄國靈魂的完美結合。

          張棗:詩人能夠既是政治動物又寫純詩嗎?比如茨維塔耶娃?

          艾基:茨維塔耶娃是一個美妙的詩人,但就意識形態(tài)而言,她才幼稚呢。有一天她寫了首《獻給白軍的神》的詩,一部擁護君主制度的作品,她丈夫,一名白軍軍官,回家后看了說,馬麗亞,你什么都不懂,白軍的神可真是天災人禍。其實政治與純詩,兩者互不妨礙。今天在俄國,一個五歲的孩子就是政治家了,他知道在學校講什么話,回家又講什么話。您瞧,政治滲透每個人的生活,但無論如何,經(jīng)歷各種日常困境的靈魂都高于政治,它必須以人類的名義,以美好自由生活的名義來講話。

          張棗:最后一個問題:在我們這個破碎的時代,寫作還可能嗎?

          艾基:后現(xiàn)代主義是一種斷裂,它雖是一個文化與精神的地干線,在我看來都沒有根。所謂根就是愛,它表現(xiàn)為歷史、傳統(tǒng)和未來。在這兒我想起葉賽寧的一句話:詩升不難,難的是度過完整的一生。人得學會跟別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了解對方的不聿和憂愁,人得與大自然生活在一起。一棵樹受難我們也受難?傊,人得過他的生活,并給予他的生活一定的意義。生活決不是后現(xiàn)代主義者所理解的那樣短促和片面,生活是地久天長的。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寫作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一種必需。

          ——摘自艾基的訪談錄

          

          九

          

          夢:為煤油排隊

          而我們加入隊列——背靠背

          我們推搡前邊的人

          進入商店:

          來自母親的水與血

          在衣服中!——

          互相擁抱著

          我們躍入黑暗:

          僅在某處:

          森林:

          它似乎準備好

          那深度——隆隆響——被點亮:

          我被推搡:

          “你怎么命名你的靈魂?”

          我穿過風叫喊:

          “哦也許渴望

          也許是唯一的田野?”

          我們停住:

          回聲夠到我們:

          我們互相把手放在肩上:

          因此我們躍入黑暗:

          在旋風中

          變白

          我們敞開自己:

          好像我們是個地方為某人

          來臨:

          如同生動的林中空地:

          在那兒風

          像一種視覺

          移動:

          從四周蒙住我們:

          沒有詞被聽見:

          關于一切:

          沒有思想

          (北島譯)

          題目“夢:為煤油排隊”已經(jīng)給我們足夠的暗示,即首先這是夢,為煤油排隊則是由于物質匱乏而造成的普遍現(xiàn)象。當我們進入詩中,發(fā)現(xiàn)涉及的其實并非物質匱乏,而是精神匱乏。

          而我們加入隊列——背靠背開篇,就足夠奇怪的了。為什么排隊要背靠背呢?首先讓我們感到人與人的隔絕及互相依賴的需要,好像用體溫互相取暖。當我們推搡前邊的人/進入商店:并沒有提及煤油(自始至終再也沒提過),而是來自母親的水與血/在衣服中!——請注意,水與血和煤油一樣都是液體,是我們的生命之源,更何況來自母親;
        在衣服中!則強調了這是我們自己所擁有的,即傳統(tǒng)與信仰。整首詩除了問答以外全部用的是冒號,僅在此處用的是驚嘆號。

          尋找并未停止,而是在繼續(xù)進行中:互相擁抱著/我們躍入黑暗,顯然我們不僅沒得到可照亮黑暗的煤油,反而躍入黑暗,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迷失,而互相擁抱著意味著是集體的迷失,人類的迷失。僅在某處:到底在哪兒?唯一的參照物大概就是森林。它似乎準備好/那深度——隆隆響——被點亮:我們頭一次把煤油和點亮連在一起,但連這一點也不能確定——它似乎準備好,而可能被點亮的是隆隆響的深度,即虛無的深度。我們由此陷入進一步的迷失中。

          而我終于從我們中獨立出來:我被推搡,然后被問及“你怎么命名你的靈魂?”我的反應是——我穿過風叫喊:“哦也許渴望/也許是唯一的田野?”兩個也許造成語義的不確定,加上問號,使得回答成為反問。而唯一的田野,這可能的自由處于極大的疑問中。

        我又重新加入我們的隊列。我們停。壕o接著回聲夠到我們:到底是什么回聲呢?是森林深處的隆隆響,還是我的反問“哦也許渴望/也許是唯一的田野?”這似乎并不重要,就像問與答一樣。也許唯一重要的是夠到我們,是對虛無深度的測量與反饋。我們又回到開始時的狀態(tài)——互相擁抱著/我們躍入黑暗——但有所調整:我們互相把手放在肩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因此我們躍入黑暗;ハ喟咽址旁诩缟虾蛽肀啾,顯然由于理性而保持距離,因此這個關聯(lián)詞也強調這一理性色彩。

          在旋風中/變白/我們敞開自己,這是在迷失中的重新定位,因而獲得一種揭示的可能。好像我們是個地方為某人/來臨:我們成為某人的參照物,如同生動的林中空地,暗示我們成為森林的一部分。在那兒風/像一種視覺/移動。風作為交流的象征,反而從四周蒙住我們。結局是相當絕望的——

          沒有詞被聽見:

          關于一切:

          沒有思想

          正女峨在開始時提到的,整首詩幾乎自始至終都是冒號,首先意味著空間上的不斷開放,引導讀者進入黑暗的迷宮;
        這有如精神上的歷險,在對虛無的層層“開方”中尋找出路。進一步而言,這正是人類在失去傳統(tǒng)與信仰后的困境——他們在為煤油排隊,最終迷失在更深的黑暗中。

          

          十

          

          對許多讀者來說,艾基的詩的確是費解的,這其實和我們對俄國詩歌的閱讀期待有關。在楚瓦士,當一個中學老師在班上講艾基的詩,同學們反應積極而熱烈。其中一個學生說:“艾基的詩深入我的靈魂。它們以思想的深度打動我,你非得反復琢磨,才能穿透其含義!绷硪粋學生說:“艾基的作品幫助我們了解這復雜的世界,他促使我們去想從沒想過的問題,教我們去信仰。艾基對我們來說越來越容易理解!

          如果要談論艾基的詩,恐怕不得不涉及對官方話語的顛覆意義。官方話語在文學寫作中建立了嚴格的紀律,文學寫作中的修辭方式、修辭手段、修辭意義,都在這紀律中被固定和僵化。詞語沒有呼吸,沒有生命,詞語的意義被刻意地扭曲。比如:祖國即母親,黨即父親,紅色即革命。記得文化大革命中,我的同學的弟弟十二歲就被打成反革命,只因為他說最喜歡藍色,這和馬克思最喜歡紅色的說法唱反調。一旦詞與物、詞與詞的關系這一基本因素被確定,那么整個語言系統(tǒng)也隨之變得僵化。這就是權力在語言深處的延伸,從而改變人們的言說和思維方式,即我們所說的官方話語。

          而詩歌作為語言的核心首當其沖:以宣傳為目的表述必須是清晰明確的,不能容忍半點含混。從結構到修辭,從句法到韻律,最終形成了某種固定模式,有著強大韻律傳統(tǒng)的俄語詩歌逐漸成為官方話語的工具。在帕斯捷爾納克后期詩作中處處感到這種無形的束縛,他最終轉向小說寫作不能說是偶然的。

          艾基的詩歌正是對官方話語的一種解構,這種解構是從語言內部開始的。也許楚瓦士語不屬于印歐語系,處于德里達所謂的“邏各斯中心主義”之外。皮特·佛朗斯認為,艾基的詩歌,會讓人想到楚瓦士異教的咒語。艾基的“詞匯表”是有限的,但他不闡釋不限定,讓它們處在類似睡眠與夢境的無意識的邊緣,使能指(詞)閃爍不定,在與別的詞的互文關系中呈現(xiàn)意義的“痕跡”。這種詞語的解放,正如羅蘭·巴特在《零度寫作》中所說的那樣:“閃爍出無限自由的光輝,隨時向四周散射而指向一千種靈活而可能的聯(lián)系。”從詞語出發(fā)而帶來形式上的開放。他完全放棄韻律,顛倒詞的正常順序,用介詞短語代替意象,改變標點符號的習慣用法,用大寫、斜體字、空行、括弧、分號創(chuàng)造新的空間。有時他用連字號創(chuàng)造新詞——遠離印歐語系而更具有共性的語匯。

          利奧·施特勞斯在《寫作與迫害技藝》一文中,深入探討了寫作與迫害之間的對應關系。他為此創(chuàng)造了“隱微寫作”這樣一個概念。他指出:“迫害對文學的影響,恰恰就在于它迫使所有持有異見的作者都發(fā)展出一種特殊的寫作技巧,在談論隱微寫作的時候,我們心里所想的就是這樣的寫作技巧!彼又鴮懙溃骸耙虼耍群Υ俪闪艘环N特殊的寫作技巧,因而也促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學類型,在其中,所有關于重要事情的真理都是特別地以隱微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這種文學不是面向所有的讀者,而只是針對那些聰明的、值得信賴的讀者的。它有著私人溝通的所有優(yōu)勢,同時避免了私人交流的最大的缺陷——作者得面對死刑……”正是在高度集權的勃列日涅夫統(tǒng)治時期的迫害壓力下,艾基創(chuàng)造了一種“隱微寫作”,這種釜底抽薪式的語言顛覆,足以動搖那貌似堅固的官方話語的大廈。

          在根本意義上,艾基的作品面對的是人類基本的精神現(xiàn)實。佛朗斯認為,“特別在具體化的人與人的關系中,艾基的作品可讀作對這個時代,主要是勃列日涅夫時期政治與社會條件的一種反應。這是深度悲劇性的詩歌,是對全球戰(zhàn)爭、大屠殺和對古老信仰的哀喪的悲劇性的二十世紀的一種反應。”

          

          十一

          

          柏洛依特國際詩歌節(jié)進行順利。上午我們陪艾基夫婦和其他詩人去參觀學院的人類學博物館。戈林娜告訴我,他們剛報銷了機票,并得到一筆可觀的酬金,簡直成了富翁了。我聽說他們原來連墊付兩張機票的錢都沒有,還是去跟朋友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戈林娜告訴我,他們把當年住在柏林的生活費攢下來,在莫斯科買了個小單元,得以安身立命。戈林娜教德文,艾基有一點兒版稅。他們的生活很簡單,幾乎從不去飯館,而農(nóng)貿市場的菜很便宜,他們對此心滿意足。由于他們還要去舊金山和紐約參加詩歌節(jié)之類的活動,我警告他們一定要把錢帶好,否則傾家蕩產(chǎn)。戈林娜拍拍藏在胸口的美元,說沒問題。她在博物館小賣部挑選了幾樣印第安人的小首飾,帶回去送給朋友們。

          在關于今日世界詩歌的意義的討論會后,艾基專門為聽眾介紹了楚瓦土民歌。他先用唱盤播放了民間音樂,然后自己親自吟詠,抑揚頓挫,如泣如訴。讓我想起內蒙古草原上那些牧民的歌聲。我相信,這種回溯到人類源頭的古老形式,將會世代延續(xù)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下午我們陪詩人們一起去附近的樹林散步。艾基夫婦就像兩個孩子,在幾乎所有花草前駐步不前,隨手摘顆果子放到嘴里,彼此嘀咕幾句,要不就采個蘑菇嘗嘗。俄國詩人和土地及一草一木的關系,讓我感到羞慚。我想恐怕沒有幾個中國詩人和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能叫出各種花草樹木的名字。

          我們來到一片林間空地,四周有臺階式的斜坡,有點兒像小型的古羅馬露天劇場。我和戈林娜一起唱起俄國民歌和革命歌曲,從《母親》到《喀秋莎》,從《小路》到《共青團員之歌》。戈林娜極為驚訝,我告訴她我們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對俄羅斯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我們邊走邊唱,甚至踏著那節(jié)奏跳起舞來。艾基的眼中也閃著光,跟著瞎哼哼。戈林娜突然感嘆道:“真沒想到在美國居然會唱這么多老歌!薄斑@就是懷舊,”我說。她一下沉下臉來,“我一點兒都不懷念那個時代!

          晚上校方請客,我們夫婦和艾基夫婦坐在一起。艾基酒喝得很少,據(jù)說六十歲大壽差點兒喝死,醫(yī)生禁止他再喝酒。我問起艾基的女兒,他說她正在莫斯科大學讀書。問到他有幾個孩子,戈林娜氣哼哼地插話說:“婚生的就有六個,其他的根本數(shù)都數(shù)不清!卑呛堑匦,不置可否。他自言自語道:“這幾天在美國,所有語言都聽不懂,整天被美女圍著……多么不真實,好像在夢中一樣……”

          我跟艾基談到俄國詩歌。他告訴我俄國有兩個詩歌傳統(tǒng),一個是以布洛克、帕斯捷爾納克為代表的傳統(tǒng),以莫斯科為大本營;
        另一個是以彼得堡為基地受歐洲影響的傳統(tǒng),自曼德爾施塔姆始,后來布羅斯基等人都受到他的影響。說到俄國詩歌的現(xiàn)狀,他似乎很樂觀,認為在年輕一代中有不少優(yōu)秀詩人。

          在詩歌節(jié)上,艾基被排在頭一個朗誦,由佛朗斯讀英文翻譯。艾基走上臺,他頭一個朗誦是早期詩作《雪》。他聲音沙啞,真摯而熱情。其節(jié)奏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朗誦精確傳達了他那立體式的語言結構,仿佛把無形的詞一一置放在空中!堆肥鞘壮錆M孩子氣的詩。他朗誦起來也像個孩子,昂首挺胸,特別在某個轉折處,他把嘴撮成圓形,噢噢長嘯,如歌唱一般。

          

          十二

          

          雪

          雪來自附近

          窗臺的花陌生。

          向我微笑只因為

          我不說那些

          從來不懂的詞。

          我所能對你說的是:

          椅子,雪,睫毛,燈。

          而我的雙手

          簡單疏遠,

          那些窗框

          像從白紙剪下,

          但在那兒,它們后面,

          圍繞著燈柱,

          雪旋轉

          正來自我們童年。

          將繼續(xù)旋轉,當人們

          記住地上的你并和你說話。

          那些白雪花我

          真的見過,

          我閉上眼,不會睜開,

          白火花旋轉,

          而我無法

          去阻止它們。

         。ū睄u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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