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老沈的二三事

        發(fā)布時間:2018-06-2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醫(yī)生


          老沈是醫(yī)生,老沈是個中醫(yī)。
          從四五歲起我就習(xí)慣了看老沈用鑷子夾著燒著火的棉球快速伸進玻璃罐里搖一下,再立刻扣到病人背上,火罐下迅速鼓起一個小包。紫色是濕熱,紅色是上火。
          從那會兒起我便學(xué)著蜷起拳頭像模像樣地在我媽背上揉捏捶打。老沈的病人戲稱我為小醫(yī)生。我欣然接受,并深以為榮。
          老沈?qū)嵲谑莻太過細(xì)致的人,說得再嚴(yán)重點,就是龜毛。裝修診所時隔單間他要親自設(shè)計;診所用的床他要親自量定長寬,再交由木匠制作;鋪在床上的清一色是藍(lán)色條紋床單、藍(lán)色條紋枕套、藍(lán)色條紋枕巾,必須定時清洗;病人的CT片他都按時間順序碼好,診斷結(jié)果也要一一記錄在冊。
          大概是物極必反,老沈太過認(rèn)真,我這個女兒就太過隨性。書本三天兩頭找不到,初中以前每學(xué)期期中都要跑到書店訂購教材,房間里亂七八糟地擺滿了書,桌子上放著空奶盒,筆用到一半就找不到。最奇怪的是當(dāng)我一想默寫課文時就找不到語文課本,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它就摞在一堆書上面,卻又找不到數(shù)學(xué)要用的練習(xí)冊。每次放大假回家老沈都得跟在我后面幫我收拾隨手放在衛(wèi)生間窗臺上的書,大聲抱怨整個家連角落都被我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后來和同學(xué)聊起星座,我才恍然大悟:老沈是處女座,條理挑剔,自然沒辦法和我這只大大咧咧的白羊和睦相處。
          老沈的診所一年四季都熱熱鬧鬧。大概因為他是正規(guī)大學(xué)出身,又在醫(yī)院工作過,比起只在衛(wèi)校學(xué)習(xí)過幾個季度就出師的推拿醫(yī)生更值得信任。甚至過年的時候他都要一直忙到除夕的下午六七點,才能落下卷簾門,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fā)椅上,把腳翹在凳子上,吃上一碗熱乎乎的水餃。
          每年的年三十老沈都得到十二點才睡覺,但十點鐘他就開始迷迷糊糊地打盹,隔上十來分鐘就探起頭問我:“現(xiàn)在幾點了?”我還沒回答他就又忍不住困倦地睡去,我只好好笑地給他圍上厚實的毛毯。十二點的鐘聲一響,老沈就慢慢地睜開眼,跟個孩子似的掀了毯子沖出門外,“噼里啪啦”地放上一串鞭花。小心地劃了火柴靠近,一有火星就腆著肚子有點笨拙地向回跑,像少兒頻道播的動畫片里的那只熊一樣滑稽可愛。
          我想,老沈之所以堅持在十二點鐘點響放鞭炮,是為了在新的一年里博個好兆頭——見多了病痛受傷,總希望能夠獲得多一點的幸福安康。
          醫(yī)生是個辛苦的職業(yè)。別的工作也許有著不同的苦惱,但他們所面對的都是健康的充滿活力的人,而老沈卻習(xí)慣了聽著形形色色的人訴說他們的痛苦,面對著治愈患者的壓力,勤勤懇懇地為人除去病痛。
          這世界上總有一些可愛的堅守的人,我一直為這個守著運河畔干凈安寧的小診所的男人驕傲。

        午餐時光


          自從我媽單位遷址到城郊以后,我和老沈就擁有了每天中午的單獨二人午餐時間。盡管他一再申明自己廚藝很好,我還是忍不住對著手指粗細(xì)長短不一的八分熟土豆絲想念我媽燒的茄子和青椒炒肉。
          有天他興致勃勃地買了新鮮的大鱸魚回來蒸在鍋里,我在樓上寫著作業(yè)。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我立馬趿拉著拖鞋連滾帶爬地跑下樓,老沈正把鍋里被熱氣炸得四分五裂的碎瓷片揀出來,那條鱸魚硬邦邦地橫在砧板上,肉干巴巴的沒有一點水分,只好被我丟進了垃圾桶。老沈一邊撓頭一邊心虛地笑著說他忙著給病人針灸忘了時間。
          有時他懶得做飯,就直接開車載我去學(xué)校旁邊的快餐店。大廳里清一色是海藍(lán)色校服,收銀臺前穿著西裝或休閑衫的父親們爭先恐后地付款。
          “你看,這就是爸和媽的差別,媽媽都會給孩子做飯,爸爸只會帶孩子去快餐店!蔽掖林股嘲鼞崙嵢。
          “呀,還不是殊途同歸嗎?反正一樣讓你們吃飽飯。”老沈往嘴里送一口蛋炒飯。
          高二時我提交過住校申請,不巧正趕上女生寢室被竊,在我媽的堅決反對下審批中的申請最終擱淺。后來我鬧腸炎吃不下飯,無比想念食堂師傅煮的魚丸面,懊惱為什么不把申請表早交上去一點。但老沈燒的菜出乎意料地一天比一天好吃起來,豆角不再炒得發(fā)蔫,卷心菜咸淡適宜,辣椒炒肉更是夠辣夠有味。據(jù)我媽講那段時間她每天都會接到老沈的電話,然后回答像“燒茄子要放幾匙糖”“蔥爆肉用不用淀粉拌”這樣的問題。

        旅行


          童年時老沈很少陪我出去旅行,十一二歲時我就在假期坐上火車去北京的小姑、天津的小姨家住宿。我媽一開始會陪我去,第二天一早再趕回來。但老沈?qū)嵲趯ξ曳判牡煤,從來沒有陪我去過,往往是住了幾天以后他才打去第一個電話。
          等到我十五歲,老沈開始打算和我一起去旅行,我在網(wǎng)上瀏覽旅游攻略時他會湊過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提一下自己的意見。老沈年輕的時候也曾經(jīng)天南海北地窮游過,兜里沒有錢、也沒有相機和手機,就想方設(shè)法地逃避交錢買票,租住最廉價的旅館,看最簡單的風(fēng)景。
          當(dāng)然我并不是要提倡逃票,只是從這一點看老沈年輕的時候?qū)嵲诳梢苑Q得上是文藝青年。我從他放戶口本的綠漆箱子里翻出他上高中時候的筆記本,塑料皮的那種,封面上周慧敏還是年輕的模樣,卷發(fā)披在肩上溫柔地笑。本子里用鋼筆寫著何其芳的《想起》、余守春的《深秋田野》、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整整一厚本,也夾雜著他的心得:想要的總是誘人的玫瑰,而真實的生活給人更多的是黑色幽默。
          后來我終于提出和老沈一起去爬泰山,老沈欣然應(yīng)允。我們背著一背包面包和礦泉水,一人一根登山杖就從紅門向上。老沈喜歡爬山,喜歡登上山頂遠(yuǎn)眺,這一點我們很像。那種俯視一切、唯我獨尊的感覺太美好,美好到我們在半山腰里就開始瘋跑,最后累得趴在石欄上氣喘吁吁。這時候碰見一位大媽提著褲子往下走,一邊邁著臺階一邊扯著大嗓門嚷:“緊著褲子上去松著褲子下來,簡直瘦了三斤!
          我笑,老沈也笑。我默默地想,說不定我們下山時老沈三尺的褲腰也能松快一點。但是很快,我們就笑不出來了。老沈開始柱著登山杖“呼哧呼哧”地喘粗氣,我也只想把身后背著的旅行包丟到山下去。汗滴滴答答地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里,T恤黏濕地貼在背后。
          坐在山口上老沈遞給我一罐啤酒,在山頂上賣八塊錢一罐。我一口氣灌下去,一股氣順著我的鼻子向上,我在山風(fēng)里狠狠地打了個噴嚏,老沈嘻嘻地笑起來。
          “人就得一直往上爬!崩仙蚩粗吮P摸黑向上的人大發(fā)感慨,“跟爬山似的,爬上一個山頭也免不了要走一段下坡路,但是啊還得往上爬,要不然咋能到山頂?”
          我累得說不上話來,只記得那口啤酒苦澀涼爽的滋味一直溢在喉嚨口,我不停地往嘴里灌著啤酒,眼皮越來越沉,身子軟軟地越來越斜,最后索性閉上眼倒在老沈肩膀上,鼻腔里全是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藥味道。

        四十六歲


          老沈三十歲時我媽才生了我。我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爻砷L到十六歲,好像從來沒經(jīng)歷過所謂焦躁的叛逆青春。老沈不是女人,自然也沒經(jīng)歷過什么更年期。如果小區(qū)里要評選一對模范父女,我想我大概可以驕傲地在他胸前掛上那個紅牌牌。他會欣然接受,然后告訴我這多虧自己這個當(dāng)?shù)慕逃煤谩?br>  九月二十號是老沈的生日,他和我媽在家吃二人燭光晚餐時我正苦著臉坐在教室里上晚自習(xí)。課間我拿著通訊卡跑到一樓的電話邊,在嘈雜的樓道里大聲喊出“生日快樂”。老沈笑得豪放瀟灑,告訴我他和媽媽給我留了半條鱸魚在鍋里熱著。
          如果可以,我想陪著老沈從四十六歲一直到八十六歲、九十六歲、一百零六歲,看他頂著一頭白發(fā)在公園里打太極拳,手里拎著鳥籠嘴里吹著不成調(diào)的哨子,守著電視咿咿呀呀地跟著唱京劇,或者在腿上放了胡弦搖頭晃腦地拉。
          四十六歲生日快樂,老沈,我親愛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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