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心靈的X光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今日獨立
我一般不太愿意在畢業(yè)典禮這么隆重的場合上演講,原因之一,今天在座的人都不是為了聽演講而來的;
方帽子撥穗才是真正的期盼,所以對演講者很容易心生厭惡。原因之二,大學畢業(yè)典禮被認為是人生的重大時刻,一個演講要背負這么超負荷的深刻意義,我覺得難以承受。原因之三,場合太嚴肅、太隆重了,我就會想起馬克吐溫處理這種場合的手法──他會在最莊嚴肅穆的一刻,讓一只臟兮兮的小土狗突然竄上臺來對著演講的人汪汪叫,讓他手足無措。
但我還是決定來,不怎么嚴肅的理由是,你們將來都是醫(yī)生,很可能有一天我會落在你們手里;
當我年老的時候,請幫我多翻幾次身。比較嚴肅的理由是,醫(yī)生不只是職業(yè),它是一種志業(yè),跟「人」的關(guān)系密切,很多的人將深深依靠你們。所以,我想我應(yīng)該來。
但是如果你們期待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如何作一個好醫(yī)生」,你猜錯了。我不會那么笨,跟你們在座的醫(yī)學院的杰出教授們?nèi)ケ荣愔v這種題目,因為我一定輸,我是行外人。
事實上,你們今天坐在這里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難道僅只是「未來的醫(yī)生」這樣一個單一身份──不可能吧?我想,一定有很多更寬的可能來界定今天坐在這里的你;
譬如說,今天是你在經(jīng)濟上依賴別人的最后一天,也是你人生獨立的第一天。或者說,從今天起,你不再被當作某個學校的學生,某個人的兒女,而是你單獨的自己──成功也是你,失敗也是你,墮落時誰也救不了你;
從今天起,不再有別人為你負責。我們甚至也可以說,今天的你,是一個人,站在制度性學習的終點,自主性學習的起點?
我不認為對醫(yī)學院的畢業(yè)生就非談「如何作一個好醫(yī)生」不可,因為,職業(yè)只是一個人的人生中的一部份,絕不是全部。在你作醫(yī)生的時候,你必定同時還有好幾重身份,這些身份,不見得比你醫(yī)生的身份來得不重要:你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個好公民?你一定是人家的妻子或丈夫或堅決不婚的情人伙伴──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個成熟的負責的伴侶?你一定還有幾十年的時間是人家的兒女──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個好兒女?你可能很快成為別人的父親和母親──你又是否知道如何做好父親和母親?更關(guān)鍵的,今天是你的「獨立日」──你是否知道如何做好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呢?
因此,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認為,是你們從幼兒園到大學長達二十多年「制度性」教育的畢業(yè)典禮,同時是「自主性」教育的開學典禮。我今天的題目是,「制度性教育該教而沒有教的兩件事」:
仰觀宇宙之大
第一,它教你如何與別人相處,沒有教你如何與自己相處。
合群,曾經(jīng)是我們從小到大「德育」的核心。個人在群體中如何進退貫穿整個儒家思想,但是儒家極其講究的個人修身、慎獨的部分,在現(xiàn)代化的社會里,卻被忽視。我們是一個習慣群聚的社會。在行為舉止上,我們喜歡熱鬧,享受呼朋喚友的歡樂。在思想判斷上,我們用「集體公審」或者「拉幫結(jié)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時間的分配上,我們的學習表塞滿課程和活動;
在空間配置上,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群體「相濡以沫」。
獨思的時間,獨處的空間,不在我們的學程設(shè)計里。
把這個問題說的最透徹的,我認為是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他在一九四一年就指出當時的大學課程設(shè)計是有問題的,因為課程以「滿」為目標,不給學生「獨思」的時間: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yīng)有之地位,非有閑暇不為也?v探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guān)系之復雜,社會問題之繁變,而思對此悠久與累積者宜如何承襲擷取而有所發(fā)明,對復雜繁變者宜如何應(yīng)對而知所排解,非有閑暇不為也;
人生莫非學問也,能自作觀察、欣賞、沉思、體會者,斯得之 !
在你們七年醫(yī)學院的學習過程中,諸位想必學到了各種技術(shù),但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一人之生應(yīng)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學是否教了你?「綜觀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guān)系之復雜,社會問題之繁變」,在你的解剖學、病理學、臨床課程里,是否有一點點入門?在整整七年的培養(yǎng)中,請問百分之幾的時間,是讓你用在「觀察、欣賞、沈思、體會」之中?
再請問,一個不懂得「觀察、欣賞、沈思、體會」的人,可不可能是一個好的醫(yī)生?或者說,一個沒有能力「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對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有所思索的人,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yī)生?
大學課程不容許學生有時間作個人修身的「獨思」,它同時不允許學生有獨處的空間。四年或七年大學生涯,大半在喧嘩而流動的群聚中度過,自己對自己的檢討、探索、深思,難有空間。對此,梅貽琦感嘆極深:
人生不能離群,而自修不能無獨。。。至情緒之制裁,意志之磨勵,則固為我一身一心之事,他人之于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勵,示鑒戒而已。自“慎獨”之教亡,而學子乃無復有“獨”之機會,亦無復作“獨”之企求;
無復知人我之間精神上與實際上應(yīng)有之充分之距離,適當之分寸。。。乃至于學問見識一端,亦但知從眾而不知從己,但知附和而不敢自作主張,力排眾議。晚近學術(shù)界中,每多隨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輩。
「慎獨」,其實就是在孤獨、沉淀的內(nèi)在宇宙里審視自己在環(huán)境中的處境,剖析人我之間的關(guān)系,判別是非對錯的細微分野,「慎獨」是修練,使人在群體的沉溺和喧鬧中,保持清醒。這,大學教了你嗎?「情緒之制裁,意志之磨勵」,在不在大學的課程里?
「只知從眾而不知從己」的人,不知「人我之間精神與實踐上應(yīng)有之充分之距離」的人,請告訴我,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yī)生?
紐約市長布倫伯格是紐約市立大學今年畢業(yè)典禮上的演講人。他送給畢業(yè)生的「金玉良言」是:「成功的秘訣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要比別人打拼。如果你比辦公室里所有同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請過一天病假──你就一定會成功!」
他舉自己的父親作為典范:「我父親就是這樣,他從早干到晚,一周七天,一輩子從不休息,干到最后一刻,然后跑到醫(yī)院掛號,就地死亡!
我看了報紙對這段「金玉良言」的報導,不太敢置信,心想,會不會這位老兄意在反諷,卻被居心不良的媒體拿來作文章?于是我找出他演講的現(xiàn)場錄像,從頭看到尾,發(fā)現(xiàn),老天,他真是這么說的,而且極其嚴肅。
我想,如果你是以紐約市長這種哲學來培養(yǎng)自己的,我會很恐懼有一天落在你的手里。醫(yī)生被稱為醫(yī)「生」而不被稱為醫(yī)「死」,是因為,他必須對「生」要有所理解。
比夜還黑的內(nèi)心
二,制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認識「實」,但沒教你如何認識「空」。
我不知道在你們醫(yī)學的制式教育里,有多少文學的培養(yǎng)?你們?nèi)荚趽u頭,表示沒有。我認為,文學應(yīng)該是醫(yī)學院的大一必修課程;
文學,應(yīng)該是所有以「人」為第一對象的學科的必修基礎(chǔ)學之一,因為文學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認識「人」。
讀過卡謬的小說「瘟疫」的,請舉手一下。。。七十人中只有四個,比例很低。我因為03年的非典爆發(fā)而重讀這本小說。小說從一個醫(yī)生的角度描寫一個城市由于爆發(fā)瘟疫而封城的整個過程。瘟疫傳出時,鎖不鎖城,有太多的重大決定要做。是什么樣的訓練,使一個衛(wèi)生官員做出正確的決定?醫(yī)學技術(shù)絕不是唯一的因素。是什么樣的人格,使一個醫(yī)生可以走卻決定留下,不惜犧牲?是什么樣的素養(yǎng),使一個醫(yī)生知道如何面對巨大的痛苦,認識人性的虛偽,卻又能夠維持自己對人的熱誠和信仰,同時保持專業(yè)的冷靜?
卡謬透過文學所能夠告訴你的,不可能寫在公共衛(wèi)生學的教科書里。醫(yī)學的教科書可以教你如何辨別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卡謬的文學教你辨別背叛和犧牲的意義、存在和救贖的本質(zhì)。
多少人讀過卡夫卡的「蛻變」?對不起,我覺得「蛻變」,也應(yīng)該是醫(yī)學院學生的大一必讀。你的醫(yī)學課本會告訴你如何對一個重度憂郁癥患者開藥,但是,卡夫卡給你看的,是這個憂郁病患比海還要深、比夜還要黑的內(nèi)心深沉之處──醫(yī)學的任何儀器都測不到的地方,他用文學的X光照給你看,心靈的創(chuàng)傷纖毫畢露。
是的,文學,是心靈的X光。它照得到「空」。
將來的醫(yī)生,請問你具備嗎?
分手也是緣分
今天在座,我發(fā)現(xiàn),父母、祖父母的人數(shù)超過畢業(yè)生自己。我愿意對為人父母的,說幾句話。恭喜你們。我?guī)缀蹙涂匆姰斈甑奈易约海诋厴I(yè)生的位子上,也看見我自己的父母,坐在你們的位子上。
我那么清楚地記得,我七歲的孩子上小學的第一天 ,牽著他的手走到學校,然后看著他,背著花花綠綠布滿恐龍的書包,消失在教室門口。他不停不停地回頭看我,我也萬分不舍地癡癡看著他。我也記得十六歲那年他到美國作交換學生,我送他到機場,看著他,背著年輕人的背包,消失在入關(guān)口,我站在后面,一直在等他回頭看我一眼,但是,他頭也不回,一次都沒有。
于是我逐漸逐漸認識到,原來父女母子一場的緣分,就是注定了你此生要不斷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今天,是你們的孩子、孫子的「獨立日」,其實,你們自己新的一課也從今天開始:學習放手,讓他跌到而不去伸手扶他,我從自己的經(jīng)驗知道,那是多么、多么難受的一堂課。
但是很快的,這些畢業(yè)生也會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從今天開始,也在看著他們的父母、祖父母的背影,漸行漸遠,離他們而去。
在這個意義上,畢業(yè),確實是人生多么重大的時刻。它,對不同世代的人,都是一個快樂奔向前程的時刻,也是一個跟纏綿的記憶、跟溫馨的歷史分手的時刻。所以對在場的每一個人而言,盡管不同世代,今天都是一種畢業(yè),一種開始。每一個人都需要一種心靈的X光,給自己一種透視人生的智能,但是心靈的X光執(zhí)照,取得何其不易。只不過,一旦取得,你就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醫(yī)生了。
祝福你們。
二零零七年六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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