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歐梵:死亡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中國人的禁忌之一是談死,然而我偏要談。由于這個不成文的文化禁忌,中國文學中缺乏對死亡深入的想象;
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缺乏對死亡深入的理解;
而中國宗教,對死亡雖然提出種種解脫之道,卻不能教人如何真正面對死亡。中國的電影導演目前還拍不出像英瑪褒曼早期的作品:處處面對死亡的威脅和誘惑。
什么是死亡?
這二十年來科學界頗有爭議。一般人認為的死亡是心跳和呼吸停止之說已經(jīng)被推翻(因為心和肺是可以換的),新的說法是必須人腦的功能完全喪失,才算是真正的死亡,所以,某種植物人算是死亡,而另一種腦力未失的植物人不算死亡。對一個學文學的人而言,腦代表的不但是知覺和意識,也是幻想,失去了這些功能,對死亡本身當然無法理解和感受,所以有人說:死亡是一片空白,一無所知;
但也有人說:死亡開啟了另一扇門戶,是超越人的知覺以外的,也就是比人腦的功能更高一層的。持此種說法的人往往相信宗教和上帝的存在,因為上帝本來就在人所能理解和感受的一切之上。
然而英瑪褒曼影片中所表現(xiàn)的恰是這個矛盾:正因為知道上帝存在于理解的世界之上,所以更感到與上帝的溝通不可能,所以這種困境中的焦慮,就變成了上帝已死的悲觀。有了這種悲觀的心境,才拍出好電影。
英瑪褒曼一輩子的藝術,都是以“死著”作為主題,而張藝謀和其他中國導演的作品,都在表現(xiàn)如何“活著”。不但“死著”沒有觀眾,而且不少人的哲學都是好死不如賴活,得過且過,過日子。所以吃的場面特多,甚至在《悲情城市》中的那一家人也是以吃飯來對抗歷史的悲劇。
西洋文學和音樂中“死著”的感受更強,湯瑪斯·曼的《威尼斯之死》是最佳的代表。舒伯特有一首弦樂四重奏,叫作《死與少女》,而他的藝術歌曲《魔王》更令我感動,描寫的也是一個小孩子被死神掠走的故事。理查·施特勞斯的《最后四首歌曲》中有三首的主題是死亡,當然還有那首交響詩《死亡和轉(zhuǎn)世》(“DeathandTransfiguration”)。
我故意把“Transfiguration”誤譯為“轉(zhuǎn)世”,為了是印證整個中國人對死亡的看法--轉(zhuǎn)世。然而,中國文化中的生和死都屬于同一個世界,所以轉(zhuǎn)世只不過從陽界轉(zhuǎn)入陰界,結果還是在這個世界;
所以,中國人的世界里鬼特別多,人鬼之間只有一界之差,而越界的例子也多得不可勝舉。
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似乎只有魯迅一個人時常在作品中“越界”,不但在《朝華夕拾》中公開談鬼,表揚無常和女鬼如何美麗,而且在《野草》中處處夢見死亡,其意象之奇特,較波德萊爾毫不遜色。不過,我猜他死后絕對見不到馬克思,而更可能的是在陰暗的深淵中和自己的影子對話,他在那篇《墓志銘》的開端,就明明寫著:“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可惜法國的理論家?聸]有讀過這篇文章。?乱簧荚谒枷肷献魉劳鲇螒,最后終于染艾滋病而死,據(jù)說他在死前和一位身邊友人告白:本來以為死亡的經(jīng)驗是如何深奧,卻不料心中一片空白。當然這可能是謠言,然而我仍相信:如果?略趯懲辍缎允贰分髮懸槐尽端劳觥返脑,必定是一部最偉大的理論著作。
傅偉勛教授曾和死亡斗爭過,他在動手術之前曾經(jīng)對醫(yī)生說:但愿他還能有十年的生命,目前他有很多事要做,很多書想寫,結果他如愿以償,恢復健康后到處講“生死學”(也就是死亡學),而且在臺灣正式建立生死學這門新學科的研究。我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童真未減,精力過人,往往不自覺地受他感召,不料最后他卻在一次例行檢查的小手術中體力不支而過世了。他的死,令所有的朋友們惋惜,對我而言,更確立了他獨特的地位:他是我這一代知識分子中惟一能夠在身、心、理三方面正視死亡的人。
。戏街苣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