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從京奧開幕式的敗筆談起

　　2008年的國家敘事，遭遇了語文的狹隘瓶頸。這是早期意見社會所要面對的必然困境。本次奧運會的最大敗筆，就是一對央視解說員的解說。他們的陳舊理念和文藝腔抒情，顯得如此酸腐可笑，跟人類的普世價值離蹄萬里，從語詞內(nèi)部分裂了中國觀眾與世界的關聯(lián)。與此同時，張藝謀等人對傳統(tǒng)符號的誤讀，也已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作為開幕式的第一樂章，2008名武士擊缶而歌，向我們出示了一個典型的語義錯誤。自先秦以來，擊缶之歌就是喪禮之樂，主要用于悲傷的葬禮，而不能出現(xiàn)于喜慶場合，除非設計者有更深遠的用意——蓄意把它變成一種政治詛咒。

　　除了奧運會開幕式，各地方政府和職能部門，在針對突發(fā)事件的宣示文本中，也出現(xiàn)過大量語文錯誤。從華南虎事件、甕安事變到楊佳血案，有關部門的告示、新聞發(fā)言和答記者之問，其中隱含的邏輯錯誤和敘事漏洞，都已遭到民眾的普遍質(zhì)疑與批評。

　　國家敘事的好壞，取決于政府官員講故事的能力。對有關事件來龍去脈的表述，首先必須符合事實真相，其次應當符合基本邏輯和生活常識，否則就只能成為公眾取笑的對象。華南虎照片的造假（“修辭”）破綻，從一開始就被民眾識破，而地方官員還要振振有辭地加以辯解。甕安事變的官方敘事，至今無法就少女自殺動機給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案┡P撐”之說，已成為低級謊言的代名詞。楊佳的殺人動機，更是有關部門的敘事漏洞。這些官方敘事的語文錯誤，正在對政府的公信力形成傷害。

　　就在文官作文屢屢犯錯的同時，官方作家敘事也出現(xiàn)了嚴重病兆。走紅于90年代的散文作家的“含淚勸告”、山東作協(xié)副主席的“墳墓頌歌”，以及某軍旅作家的“死者禮贊”，都曾遭到互聯(lián)網(wǎng)民眾的廣泛批評。但與官方發(fā)言人有所不同，他們的錯誤不在邏輯層面，而是在于修辭過度。他們不僅濫用擬人（以鬼擬人）、象征（以墳墓象征天堂）、隱喻（以眼淚隱喻忠誠）和夸張（“含淚”）手法，由此引發(fā)互聯(lián)網(wǎng)民眾的正義怒氣，而且還時常濫用小說虛構(gòu)技巧來自我表揚。余姓作家是玩弄這種技巧的行家，但他在博客上發(fā)表的所謂網(wǎng)友“贊美信”，卻被人當即識破——那不過是一堆偽造的贗品而已。網(wǎng)民就此判處其作文“不及格”，評語是“編造書信”。這是一場奇特的角色置換游戲：名作家淪為語文不及格的小學生，而網(wǎng)民成了嬉笑怒罵的老師。

　　這無疑是一場官方語文的敘事危機。語文，這件尋常的交際工具，從反面證明了自身存在的重大意義。所有那些行政官員和官方文人，在莊嚴悠久的語文先生面前，突然變得滑稽可笑起來。

　　在意見社會的初級階段，基于民眾語文水準（閱讀和書寫）的大幅度提升，國家敘事開始喪失原有的霸權優(yōu)勢，變得左支右絀、捉襟見肘起來。這是一種令人喜悅的社會進步。在意見社會尚未形成之前，國家敘事曾經(jīng)是唯一的聲音，它壟斷了全部公共意見，盡管破綻百出，卻不必擔心來自民間的挑錯行為，因為民眾根本沒有表達意見的基本媒介（平臺）。他們的零星看法，被限定于街談巷議的卑微范圍。但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改變了這種圖景，它向民眾提供博客（私媒體）的精致平臺，從而把中國推入“有限的意見社會”的大門。

　　有限的意見社會，無非就是意見社會的某個初級階段，它的主要特征是：1、各種民間意見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出現(xiàn)和流傳，監(jiān)督著政府及其御用文人的言行；
2、民眾意見揭示并放大了政府敘事中的語文裂縫；
3、民眾的意見表達，還有各種不成熟的表現(xiàn)，例如未能自我過濾各種攻擊性語詞，使民間批評染有濃厚的暴力色彩等等；
4、民眾意見的發(fā)布空間，受到“敏感詞系統(tǒng)”的嚴密呵護。但無論如何，這是“數(shù)碼技術民主”帶來的偉大成果�！耙庖娭黧w”曲折地繁殖起來，猶如曠野上的稗草。

　　民眾成為語文老師和語文考官，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坐標。他們放肆地點評文官的行藏和言說，探查其中的邏輯錯誤，給他們的作文打分，高聲嘲笑其修辭水平的低下。這幾乎成為2008年民眾娛樂的重大項目。僅以“俯臥撐”為例，這個“關鍵詞”的表演空間，從最初的語詞范圍，一直擴散到圖像和行為藝術。民眾站在滑稽語詞的臺座上，跳起令人暈眩的語文舞蹈。他們是找樂子的專業(yè)哄客，也是嚴肅追尋真相的業(yè)余偵客。中國語文經(jīng)歷長期冷遇之后，再次被意見社會送上了無限熾熱的云端。

　　不錯，“語文”既是一種批評性隱喻，也是一種真切的文官技能。行政表達的語文弱勢，業(yè)已成為民主建設的嚴重障礙。落后的語文水平，拖了政治改革的后腿。為此，重新恢復大學語文公共課的呼聲，正在變得日益高漲。那些新聞發(fā)言人、官方新聞稿的寫手，政府文件的起草者，有必要率先作大學語文的教育回爐，重修邏輯、語法和修辭課程。只要通過嚴格的測試，他們就能重返工作崗位，繼續(xù)從事官方敘事和公共言說。這種基礎能力測試，應當被列入全體公務員的考核體系。毫無疑問，公務員在具備政治良知的同時，必須兼?zhèn)浠�本的語文能力，據(jù)此講述合格的故事，維系政府言論誠信的底線，而不至于被民眾誤解為拙劣的謊言機器。在意見社會，只有穿越這狹小的語文瓶頸，行政體系才會有自我進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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