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灝:我與錢鍾書先生的短暫交往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diǎn)擊:
楊絳先生在錢鍾書先生和他們的獨(dú)生女兒錢媛相繼去世后,以九十多歲的高齡,寫出了家庭回憶錄《我們仨》。書還沒上市,已有多家報紙選刊部分章節(jié)。我迫不及待地等著拜讀,不僅因為錢先生是我從青年時代就景仰的大師,而且我還幸運(yùn)地與錢先生有兩面之緣,通過幾次信,有過幾年短暫的交往。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說:
“這一生,如果有這么兩次與敬仰的智者談話,所愿已足!”
一
八十年代初,我在上大學(xué)期間開始接觸錢鍾書先生的著作,先是《圍城》,再是《管錐編》,對先生的博學(xué)睿智佩服得五體投地。一九九○年,我在舊書店淘到一本徐燕謀先生在四十年代末編寫的英文散文選讀,書前有錢先生的一篇英文序言。我知道,錢先生和徐先生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徐先生的舊體詩集也是錢先生作的序。當(dāng)時我正在編《文匯讀書周報》,就約請徐先生的學(xué)生陸谷孫先生翻譯這篇文章。陸先生一口答應(yīng),但要我先征得錢先生同意。我冒昧寫了一封信到社科院文學(xué)所轉(zhuǎn)錢先生。過了幾天,收到錢先生的回信,信中說:“我少年所作小文,均不值保存,自己亦早忘懷。承寄示一篇,不過其中末例。似不必勞谷孫先生大筆迻譯,所謂‘割雞焉用牛刀’。貴刊并無‘稿荒’之患,何至出此填空補(bǔ)白之下策!?”
第二年下半年,我約請上海師范大學(xué)的林子清先生寫了一篇回憶錢先生在暨南大學(xué)時期的文章。為了慎重起見,我把校樣寄了一份給錢先生,請他定奪。錢先生在回信中說:“子清同志此文實可不寫。盛情可感,而紀(jì)事多不確實,或出記憶之誤,或出傳聞之誤。遵命刪改一下,請子清同志過眼,并請他原諒;貞浭亲羁坎蛔〉,我所謂‘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子清同志是忠厚老實人,對于暨南同事中的‘人際關(guān)系’實況,不甚看透,故把詹、李、方的話也刪掉了!彼^“詹、李、方”,指的是文中提到的當(dāng)年暨南大學(xué)的教師詹文滸、李健吾和方光燾。錢先生在校樣這一段的旁邊批道:“都似可刪。借人之口,所言亦非誠心,徒扯篇幅!卞X先生不僅把林先生的文章刪去五分之一,還在很多段落旁作了批注,如林先生說有一次他看到錢先生在讀《胡適文存》,讀得哈哈大笑。錢先生刪去這段話,在旁邊寫道:“恐無此事,《胡適文存》我在中學(xué)時閱過,到六年前才查一句引文!焙髞砦野彦X先生改定的校樣給林先生看,林先生扯著大嗓門說:“我可以對天發(fā)誓,錢先生那時看的肯定是《胡適文存》!”盡管如此,我還是尊重錢先生的意見,把那段話刪去了。文章中還提到錢先生講文學(xué)批評課時說,他的講課內(nèi)容與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xué)》有相似之處。錢先生刪掉了這段文字,并在旁邊寫道:“并非事實,恐系誤記。我只說朱先生的書主要利用法國Delacroix的Psychologie de L’Art,而大家不知道!卞X先生把文中講到他翻譯毛澤東著作的幾句話也刪了,旁批說:“此事不宜講。譯事乃‘集體工作’,故譯本上無參加人姓名,中央政策,我怎好出頭居功!”從報上選刊的章節(jié)看,楊先生在《我們仨》一書中倒沒有回避此事,而有詳細(xì)敘述,還說到錢先生在翻譯毛選時,發(fā)現(xiàn)原文有個錯,他堅持說:“孫猴兒從來未鉆進(jìn)牛魔王腹中!必(fù)責(zé)毛選翻譯工作的胡喬木從全國各地調(diào)了不同版本的《西游記》查閱,證明錢先生的話是對的。毛主席得把原文修改兩句。
二
錢先生有一次在電話中對一位求見的英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rèn)識那下蛋的母雞呢?”但是下過《管錐編》這樣一只金蛋的“母雞”,誰又能不想見呢?
終于讓我逮著一個好機(jī)會。一九九一年秋天,陸谷孫先生主編的《英漢大詞典》出版了上卷,因為書名是錢先生題寫的,所以我就自告奮勇向陸先生提出,給錢先生送樣書。憑詞典這塊“叩門磚”總可以叩開三里河南沙溝的錢家大門了吧。
果然皇天不負(fù)有心人。錢先生答應(yīng)召見。約定時間,我捧著詞典來到錢先生家。出乎我意料的是,錢先生不僅沒讓我難堪,還特別熱情把我拉到沙發(fā)上坐下,問我多大。我說二十八歲。錢先生馬上說:“奧斯卡·王爾德說過,天才也不如二十八歲!蔽液髞聿榱瞬簧偻鯛柕碌臅矝]找到這句話。但我當(dāng)時就覺得錢先生讀書多,學(xué)問好得不經(jīng)意間就會溢出來。
錢先生翻看著《英漢大詞典》,夸陸谷孫先生了不起,可以和薩繆爾·約翰遜媲美。有一篇文章提到錢先生曾把約翰遜的那本詞典翻爛了,他說:“我怎么看得到那本詞典?不過,約翰遜的詞典編寫得很有趣,如‘枯燥’這個詞的例句就是:編詞典是件枯燥的事情!
那一年,錢先生已過了八十,但精神矍鑠,毫無老態(tài)。記得我們談話時,有郵遞員送掛號信上門,錢先生忙著找印章,奔進(jìn)奔出,異常靈活,根本看不出是個八十歲的老人。那天我?guī)Я恕秶恰返葞妆緯堝X先生簽名,錢先生一一題詞簽名蓋章,又送了我一本《人·獸·鬼》和《寫在人生邊上》的合集,但聲明這本書他并沒有同意再版。
三
從北京回上海后,我恭恭敬敬地用毛筆給錢先生寫了一封信,寄了幾張我給他們拍的照片,并約請他們?yōu)椤白x書周報”寫稿。沒幾天就收到錢先生的回信,夸了我兩句后說:“具有如此文才,卻不自己寫作,而為人作嫁,只忙于編輯,索稿校稿,大似美婦人不自己生男育女,而充當(dāng)接生婆(舊日所謂‘穩(wěn)婆’)。但是我們已無生育能力,孤負(fù)你的本領(lǐng),奈何奈何!”
因為那次去北京時帶不了太多的書請他簽名,我又給錢先生寄了幾張紙,請他簽名后貼在他的其他幾本著作上。錢先生簽名蓋章后馬上寄還,用毛筆附了一封信,說“右拇仍倔強(qiáng),如老殘游記所謂夾生魚翅也”。
沒多久,我看到報載北京某作家準(zhǔn)備寫錢鍾書傳,據(jù)說得到錢先生本人首肯。我對這位作家印象不佳,不怕多管閑事,寫信給錢先生直言我的看法。錢先生回信說:“此事并非我‘首肯’,只仿佛文革時挨斗被迫‘低頭!’。他向楊絳軟磨,通過內(nèi)線,又來軟磨我。湖南土諺:‘烈女怕纏夫’,我勉強(qiáng)消極地由他去干(與積極地支持或許可還有區(qū)別——天主教Casuistry最講究這一點(diǎn))。反正有另外兩位好事者已寫成我的傳,其中一位還請我在南京的堂弟鍾韓審看修改過后,送南京文藝出版社(向我要照片,我才知道,言詞拒禁,不知有效否)。我已成為一塊腐爛的肉,大小蒼蠅都可以來下卵生蛆,也許是自然規(guī)律罷。謝謝你的關(guān)注!钡浇裉欤X先生的傳記已出版了過種,沒有一本能把錢先生寫活的。李慈銘在《越縵堂日記》中評《顧亭林年譜》時說:“昔人謂作譜之才,須與其人相稱,誠知言也。” 這位作家一直沒有寫成錢鍾書傳,看來他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那陣子,我買到幾張榮寶齋印制的水印信箋,請我認(rèn)識的文化人寫字留念。我也寄了兩張給錢先生和楊先生。但錢先生回信說:“我本不善書法,前幾年面軟主意不牢,應(yīng)人之請,胡亂涂抹。冥冥之中,已遭天罰。三四歲來,右拇痙攣,不能運(yùn)用毛筆,多方醫(yī)療,勉強(qiáng)可以鋼筆作字。足下書法娟秀,而要我獻(xiàn)丑,以弗洛伊德潛意識論深求之,不免居心殘忍!故我若應(yīng)命,便為足下增添罪過。寄紙?zhí)睿敉磕▔牧,是我暴殄天物?br>若沒收了,是我貪黷人財,左右都是罪過。故謹(jǐn)璧還,彼此都清清白白,無可非議。一笑!睏钕壬谛拍└窖裕骸拔彝耆忮X鍾書的話!
求字碰壁,也在意料之中。這之后,我錢、楊兩位先生那里還碰了好幾次壁。九二年底,我與幾位朋友籌劃開一家小書店,我想如果能請錢先生題寫店名招牌,一定能增色不少。抱著不妨一試的心情,我給錢先生寫了一封信。不久接到錢先生的回信,信中說:“奉來信,又給我這個老東西以表現(xiàn)牛性的機(jī)會了!上次你寄紙請我寫字,我因七八年來右拇指不便運(yùn)筆,敬謝不敏。為朋友交情,不肯獻(xiàn)拙;
倒為‘企業(yè)’的‘生意經(jīng)’寫招牌之類,那是‘賣友 ’、‘賣錢’,雙重出賣。這是一。我字本不好,七年來因上述緣故,更謝絕了什么成都草堂、南京夫子廟、我故鄉(xiāng)勞什子的紀(jì)念館之類題詞寫聯(lián)。若看你大面子,一開此例,何以為絕呢?這是二。對不起,又使你碰了個軟(硬?)釘子。你記住,我是像Geothe Faust里的那個魔鬼,對什么事物都說:‘不行!’‘不對!’的!
有一回,我看到《隨筆》刊登了楊先生為新出散文集寫的序言,就寫信給楊先生寫信,希望能先發(fā)表幾篇未刊的文章。楊先生正病后療養(yǎng),由錢先生代為回復(fù):“零星轉(zhuǎn)載,大似舊戲中角色未出場先唱一句,官僚未上堂先咳嗽三聲,已成時流慣例。愚夫婦素?zé)o此排場,偶然被編者強(qiáng)自專擅,實乖本愿!庇终f:“足下雅人,‘無一點(diǎn)塵俗’,何必蹈報人補(bǔ)白常習(xí),出此下策!‘所請不準(zhǔn)’,正是另眼看待也!”
四
錢先生去世已四年多,回憶紀(jì)念文章發(fā)表了不少,很多作者都是錢先生數(shù)十年的老朋友或?qū)W生,自然有相當(dāng)詳實的內(nèi)容。我寫這篇文章,只能如錢先生所說的日月下的爝火。但錢先生先后寫給我的十來封信,都像他的散文、他的談話那樣妙趣橫生,所以在這篇回憶文章中盡量多引一些。
有一年中秋前,我寄了兩盒月餅給錢先生,馬上獲錢先生的回信:“衰病以來,口腹之欲大減,眼讒涎滴,如高衙內(nèi)見陳麗卿之徒生‘眼里火’。兄一片美意,不料作成我為Tantalus,一笑!钡S即又收到他的來信,說:“本想報告你,我不是圣安東尼,經(jīng)不起引誘,還是吃了一個惠賜的月餅,好吃得很。但還有克己工夫,見好便收,送給我女兒的侄子等分吃了!此外,我只吃了一個汕頭送來的綠豆月餅,也算嘗新!氘(dāng)年’(其實是六七年前我大病之前),真有今昔之感,Coleridge詩所謂:‘When I was young / Ah, Woeful When! ’”
九二年中,市場上突然出現(xiàn)一本《圍城之后》,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在一封信中問及此事,錢先生回信說:“《圍城之后》已請‘版權(quán)代理公司’交涉。聽說‘暢銷’,我住宅前書攤上都大字:
‘XXX杰作《圍城》和《續(xù)集》’!幸晃幻绹嗽L華,據(jù)說是《圍城》的fan,見到《續(xù)集》大罵‘impudent trash!’又指出一些英文上的幼稚錯誤,聽說作者也吸收了。”《讀書周報》后來刊發(fā)了一組文章談對《續(xù)集》的看法。錢先生看了報紙后來信說:“某君一文‘大不了一本書’則混‘法權(quán)’與‘藝概’為一談,正如兄所說我‘對外界不大了解’。西方凡作家去世未滿五十年者,其遺作都有一個所謂‘Estate’管理,‘續(xù)作’者必須得Estate同意并議妥條件。Scarlett亦屬此類,例證甚多(如英國已故作家Alistair Maclean之偵探小說‘續(xù)作’),不必多舉,看London Review of Books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廿五日即見一斑!庇终f《周報》上有文提到一個法國作家說的一句名言,其實是從《管錐編》里“竊取”,這個作家的書“極不易見,弟轉(zhuǎn)引之”,而這篇文章的作者卻不注明出處,還把作家生活的年代搞錯!澳酥袢兆骷壹總z,非特我‘不大了解’,即wittier如兄者亦為騙過矣。”錢先生在信的最后說:“不足為外人道,稍存忠厚。至囑至囑!彼晕医裉煲膊槐泓c(diǎn)出作者名字和具體內(nèi)容。
五
九二年十一月,我又去北京組稿,給錢先生打了電話,希望能再去拜訪他。錢先生同意我去,但在電話中約法三章:第一,不能送禮;
第二,不能照相,他說年輕人總喜歡找老頭子合影,把老頭子當(dāng)陪襯人,他不干;
第三,不能寫報道。我當(dāng)然一一答應(yīng)。
第二天,十一月十八日,我再次走進(jìn)錢先生家。錢先生與我并排在書房兼會客室的沙發(fā)上坐定,問我此番到北京有何公干。我說,看望老先生。錢先生說,老頭子有什么好看,不如看看年輕的女作家。談到《讀書周報》,錢先生說,報紙很精彩,可以看到老人的不可靠回憶,(點(diǎn)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年輕人的互相吹捧。
話題就從《圍城續(xù)集》說起。我給錢先生看一張報紙,上面說續(xù)集曾得錢先生同意。他說,這是吹牛。他給我看了一份出版社的道歉信,毀版、賠一萬三千元。錢先生也看了續(xù)集,覺得太差,讀不下去,但也犯不著為之發(fā)火。臺灣一家報紙說他大光其火,所以報紙上的話都靠不住,說不定幾十年后有人會把報紙內(nèi)容作史料,可見不可信。
我向錢先生請教他對幾個文化名人的看法。對王國維,錢先生說一向不喜歡此人的著作,在《談藝錄》中曾講到,若王國維真的看全叔本華的書,就不會用來評《紅樓夢》了。王國維從日本了解西方哲學(xué),自比嚴(yán)復(fù)的眼界要寬,但嚴(yán)復(fù)海軍出身,能了解西方(主要是英國)哲學(xué),已是相當(dāng)不容易了。他說林琴南有首詩,寫的戊戌變法失敗后,林半夜去給嚴(yán)通風(fēng)報信,讓嚴(yán)連夜逃出北京,才免遭劫難。
對陳寅恪,錢先生說陳不必為柳如是寫那么大的書。陳寅恪注錢牧齋的詩,漏注一處,即《管錐編》中引的《楞嚴(yán)經(jīng)》的出典。他說陳寅恪懂那么多種外語,卻不看一本文藝書,就像他以前說的比喻,擁有那么多宮女,可惜是個太監(jiān),不能享受。
對張愛鈴,錢先生很不以為然,說張愛玲近視,又不戴眼鏡,總是瞇著眼,又喜歡穿怪里怪氣的衣服,還不如蘇青樸實些。我說他在美國回答水晶的提問時,曾夸過張愛玲。錢先生說:“不過是應(yīng)酬。那人是捧張愛玲的。”楊先生在一旁說:“勸他不要亂說話,以免被別人作為引證!卞X先生說無所謂。又說到張愛玲的祖父張佩倫,是李鴻章的女婿,打了敗仗回來,李鴻章的女兒寫了兩首詩:“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錢先生一邊念一邊還用雙手做著眼淚汪汪的樣子。
對胡喬木,錢先生還是很有好感的。文革后,胡喬木問他有什么著作,他說寫了《管錐編》,胡想看看,錢先生就挑了幾段給胡看,特別挑了談宗教的那段,覺得可能與正統(tǒng)看法不一致。不料胡喬木看了大為欣賞,全力促成出版。楊先生說《干校六記》的出版也全仗胡喬木的支持。
談到錢穆,錢先生拿出一本錢穆紀(jì)念集,翻給我看:有錢鍾韓的題字,有錢某某的題字,沒有錢鍾書!他還說錢穆在《師友雜憶》中提到他的內(nèi)容都不準(zhǔn)確,書中說在常熟遇見他,可他從未到過常熟。錢穆有一本書的序言,是他在十幾二十歲時代他父親寫的。言下頗為得意。
我又與楊先生談起楊必,問是不是有人想撮合楊必與林同濟(jì)?楊先生說,沒有這回事?箲(zhàn)前,錢先生和楊先生曾與胡適在陳衡哲家有過一次tea party,林同濟(jì)帶著他的前妻也來,所以見過林同濟(jì)一面。我聽說楊必很喜歡讀《兒女英雄傳》,所以文筆受其影響,很流暢。錢先生說,沒聽說楊必怎么喜歡這本書,但他卻很喜歡。
錢先生說自己身體不好,晚上睡不好覺,前列腺也有病。每周住兩天醫(yī)院,平時跟楊先生練鶴翔功。
我看到錢先生的書桌上攤著一本外文書,旁邊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記著英文筆記。前一次去拜訪的時候,錢先生就給我看過他的幾本筆記,其中有一本是他文革中患病時記的,十六開的本子上大字歪歪斜斜只記得下三四行。現(xiàn)在商務(wù)印書館要影印錢先生的全部筆記,應(yīng)該也會收錄這一本。
臨別時,楊先生說,天氣陰暗,但愿不要下雪。我說正盼著下雪呢。楊先生說,現(xiàn)在北京已沒有什么雪景可看了。我說以前曾用雪水泡過茶,但水很臟。錢先生說,那是詩里寫的東西,還是讓張愛玲去抒寫詩意吧!
六
我與錢先生就見過這么兩次。我在上海隔幾個月會給錢先生打個電話問候,錢先生在電話中也很健談。有一次我們報上刊發(fā)了一篇枕書先生寫的回憶傅雷的文章,其中說到楊必翻譯《名利場》時經(jīng)常向傅雷請教,錢先生說這是不可能的,楊必有問題總?cè)査麄,怎么會向傅雷請教呢?他和楊先生兩個人爭著說了很多傅雷的事。后來楊先生還專門寫來一封信,要求登在報上,糾正枕書文章的說法。
九三年,我在上海的外文舊書店里買到一本英譯蘇東坡集 Selections From Works of Su Tung-p’o,一九三一年倫敦Jonathan Cape初版,扉頁上有已故英國文學(xué)專家方重先生題寫的一九四四年十月于劍橋的英文字,不知怎地流落到舊書店。翻譯這為英國人Le Gros Clark(中文名字李高潔),他太太配木刻插圖。記得錢先生在清華讀書就看到這本書,并在《清華周刊》上發(fā)表過一篇書評,在肯定李高潔的譯筆時,也指出一些誤譯,如將“蘇子”譯成“蘇的兒子”,將“東坡居士”譯成“退休的學(xué)者東坡”等。錢先生在文章中還夸獎李夫人的木刻插圖,說此書因這些漂亮的木刻和尾飾而魅力大增,再現(xiàn)蘇東坡的神韻,以至于我們只有贊美,無暇批評,就是看看也滿足了。在《談藝錄》中,錢先生提到為這本書寫過序。但我買的那個版本卻沒有錢先生的序。我寫信給錢先生詢問,錢先生回信說:“Le Gros Clark乃當(dāng)時Sarawark Borneo的Governor(英國殖民高級官),由其老友德國人(清華教授)先請我介紹,又審看譯文,為再版作序。其夫人才貌雙全,我們在英時,他們回國述職,特請我們在牛津大飯店晚飯。其弟為牛津生理學(xué)教授,亦請我們吃飯。以后又通過幾次信。我們?nèi)シ▏笏焓ヂ?lián)系。想其夫婦皆已去世。
‘李高潔’乃其自用漢名!
這是錢先生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此后錢先生住院治病,也無法在電話里交談。我過一陣子打電話去他家詢問錢先生的病情,有時是楊先生接的電話,好幾次是錢媛女士接的。楊先生不太愿意談錢先生的情況,但錢媛女士談得很詳細(xì)。再后來聽說錢媛女士也因病住院。據(jù)介紹,這本《我們仨》是錢媛女士在病床上開始寫的,但僅寫了五篇就去世了。兩年后,錢先生也故世!拔覀?nèi)司痛松⒘。就這么輕易地失散了!篱g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F(xiàn)在,只剩下了我一人!睏钕壬凇段覀冐怼分姓f。但楊先生并沒有閑著,“夢魂長逐漫漫絮,身骨終拼寸寸灰”(錢先生為楊先生構(gòu)思中的小說所寫的詩句),這幾年不僅翻譯了柏拉圖的《裴多》,還整理了全部錢先生的手稿,再接著錢媛寫完了這本回憶錄。
我在這里以一個與錢先生有過短暫交往的后輩,感謝楊先生所做的一切,也衷心祝愿楊先生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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