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漁:我親歷過的武斗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到了1968年初,成都市的武斗急劇升級,變成了真槍實彈的戰(zhàn)爭。文化大革命變成了內(nèi)戰(zhàn),許多學校、工廠,甚至市區(qū),變成了槍林彈雨的戰(zhàn)場。
武斗的升級有一個過程。開始,人們用拳頭、棍棒、長矛相斗,后來出現(xiàn)了零星的火器,因為每個大學、每個工廠都有武裝部,還有民兵組織,因而有少量的槍支彈藥。一些大學和工廠利用自己的實驗室和設備,制造一些簡單的武器,如地雷、手榴彈等等。下一步就是兵工廠的工人將產(chǎn)品用于武斗,但現(xiàn)在發(fā)展到高潮時,用的是部隊的武器。
部隊的武器怎么會落到群眾組織手里?它們是“搶”來的,但實際上,這是一個明搶暗送的雙簧戲。到了這時,軍隊已深深地卷人“文革”之中,他們要在未來掌握當?shù)氐臋?quán)力,往往支持某一派而反對另一派。在武斗中,他們不能公開出面作戰(zhàn),因此就讓群眾組織把自己的武器“搶走”。每次發(fā)生搶槍事件之前,部隊和群眾組織之間都有周密的計劃、安排。部隊會把槍支彈藥的數(shù)量、類型、存放地點作詳細交待。他們要裝得煞有介事的樣子,保護自己的武器,有時還要假意和搶劫者打斗一番,向天鳴槍告警,事后報告警備區(qū),但事情也不過僅此而已。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種情況,搶槍者在慌亂中走錯了地方,沒有取到武器,或者只帶走一部分武器,這時部隊會通知群眾組織頭頭,叫他們馬上再去搶第二次,等武器全帶走后,再去報警。
我懷疑這種事情不僅是部隊和群眾組織之間的自發(fā)行動,因為它們在全國發(fā)生得很普遍,而且發(fā)生在相同的時間。據(jù)說,“中央文革”曾有“武裝左派”的指示。不管怎么說,江青和武斗脫不了干系。1967年夏天,她在接見河南造反派組織時提出“文攻武衛(wèi)”的口號,正式使武斗合法化。她的講話在全國廣為流傳,我是從隨上!段膮R報》專門附發(fā)的鉛印傳單上得知她的講話的。在另一次接見中,當講到某地武斗厲害時,她輕松地說:“小青年,愛玩槍!”確實,年輕學生中不少人是以愛玩槍的動機開始的,但他們顯然不愛流血和送命。
真槍實彈的武斗開始后,學校成了一小撮亡命之徒的天下,大部分學生只好離;丶。我這個“文斗司令”既不愿參加武斗,也感到和那幫舞槍弄炮的人格格不人,于是就呆在家里看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雨果的《悲慘世界》等小說。“紅成”派的武斗司令Y粉墨登場,獨領風騷。
Y與我初中就同學,學習和其他方面很一般?斓礁咧挟厴I(yè)時,他似乎一下子從冬眠中醒來,在政治上有一連串驚人表演。他依仗家庭出身貧農(nóng),一下子人了團,從此在各項活動中十分活躍。“文革”開始時,他是我校血統(tǒng)論紅衛(wèi)兵“8201部隊”的骨干分子。在斗“黑幫”的時候,他最為積極,擔任“勞改隊”隊長。每天揮著棍棒或皮鞭,毆打進人“勞改隊”的干部和教師。人們隨時可以聽到他聲嘶力竭地喝斥他管轄的那二十來個犯人。但好景不長,運動中他的家庭被查出問題,他的好出身原來是假的,他很慚愧地退出了紅衛(wèi)兵,但他已經(jīng)習慣于在政治舞臺上活躍,不甘寂寞,過了不久,他拉扯起一支造反派隊伍。
Y在某些方面確實有天賦,他槍打得準,搶了幾部汽車,一學就會開,雖然幾次把學校門口的墻撞壞。他敢作敢為,膽大包天,手下的武斗干將個個服他。據(jù)我觀察,當一個武斗司令,除了天生的機敏和果斷之外,關(guān)鍵是要敢于承擔責任。大多數(shù)人,包括那些好勇斗狠的武斗分子,完全明白運動后期是要算賬的,現(xiàn)在的一舉一動是有人記住的,他們要找一個頭領承擔責任,以便自己將來不受懲罰。我記得,在還未用槍的時候,有一天我方幾個武斗于將跑到辦公室向M和我報告,說)川大一名大學生到了我校,正與我!鞍恕ざ鄙塘渴裁词虑椋磥泶巳素撚兄卮笫姑。他們表示,想把那個大學生抓起來,但事前要與戰(zhàn)團負責人講好,由我們承擔責任,他們只是執(zhí)行任務。M和我拒絕了,于是擒俘計劃沒有實行。事實證明,他們的心計確實算得上遠見,運動后期果然抓“壞頭頭”,而這些追隨者都沒有事。
學生有了槍確實是危險的。剛開始時,我還沒有離開學校,經(jīng)常看見那些人掏出槍來打鳥,打高處的燈泡,我生怕他們誤傷了人。有一次,一個女同學叫別人把一支很精巧的勃郎寧牌手槍給她看看,她問清楚了里面未裝子彈,于是比劃著對準一個人,假裝向他開槍。不料槍真響了,子彈從這人頭頂上擦過去,大家嚇得面如土色。另有一次,也是一伙人嘻嘻哈哈地玩槍,結(jié)果一支五四手槍走火了,子彈穿過一個武斗隊員的大腿。
這時,形勢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使“紅成”這一派壓力減輕了一些。首先,成都軍區(qū)司令員梁興初在去過一趟重慶和北京之后,態(tài)度變得曖昧起來,他雖然并未支持“紅成”打倒劉張,但對“紅成”的態(tài)度明顯緩和與好轉(zhuǎn)。在重慶,他明確支持“八一五”派、反對“反到底”派,而“八一五”是“紅成”的親密戰(zhàn)友。其次,五十四軍的一位政委調(diào)到省革命委員會籌備組當常委,他明顯地支持“紅成”,并暗中支持“紅成”打倒劉張。梁興初有一段時間一直呆在重慶,似乎和成都的司令部唱對臺戲。
一月下旬發(fā)生了一件有關(guān)軍隊的事,又使“紅成”政治上輕松了一些。四川有一支屬于公安性質(zhì)的部隊,叫獨立師。一天晚上,師長杜靈和參謀長乘車經(jīng)過市中心的勞動人民文化宮,被兵團派的武斗人員誤認為是“紅成”派車輛,一陣亂槍掃去,杜靈中彈身亡,參謀長重傷。該師干部戰(zhàn)士極其氣憤,遷怒于支持兵團的劉張和五十軍。當五十軍派人以成都警司身份去他們師部調(diào)查時,他們趕走來人,掀翻汽車。他們師還有幾卡車全副武裝的士兵趕到省革籌開會的地方,要揪走劉張。雖經(jīng)全力保護,劉張未被抓走,但被狠狠揍了一頓,張西挺住進了醫(yī)院!凹t成”派人則絡繹不絕去獨立師悼念慰問,大肆宣傳兵團是有預謀開槍。
第二輪武斗使用槍炮,與第一輪大不相同了。在上一次,斗爭的勝負取決于參戰(zhàn)人數(shù),而這一次主要取決于武器的先進程度,更取決于人們敢于使用武器的程度。在第二輪武斗期間,市中心仍被對方占領,但“紅成”可以保留一些孤立的據(jù)點。在使用槍支之后,拿下這些據(jù)點太困難了。在重慶,新一輪武斗使局面和上一次大為不同!胺吹降住迸墒滞雒,敢于使用重火器,最常見的是把高射炮和四管高射機槍平射,“八一五”派在有些地方被打得慘敗。重慶是中國軍火工業(yè)的中心之一(抗日戰(zhàn)爭時期重慶是臨時首都,許多兵工廠從各地遷到這里),兩派把工廠中新造的,準備援助越南的最新武器用來打內(nèi)戰(zhàn)。我那段時間去過一次重慶,看見重慶大學的教學樓和宿舍墻壁上布滿了彈洞。在朝天門碼頭,陳列了一大串死難“烈士”照片,原來這里有一場大“海戰(zhàn)”,幾艘輪船(被槍炮武裝起來當作軍艦)和岸上對射,結(jié)果全被擊沉于江底。
在這一輪武斗中,“紅成”派沒過多久就處于劣勢,但未被全部逐出市區(qū)。市中心的交火持續(xù)了很久,成為全市關(guān)注的戰(zhàn)場!凹t成”派的成都十中和對方控制的百貨大樓在這中心地帶對峙。對方逐漸掃平了十中周圍的“紅成”陣地,決意拿下十中!凹t成”則堅決捍衛(wèi),調(diào)了不少勇敢善戰(zhàn)的人去守衛(wèi)。我最熟悉的總部勤務員之一,中醫(yī)學院的Z是十中保衛(wèi)戰(zhàn)的軍事指揮,他不但成功地堅守學校,還不時在附近打反擊。每天都有小小的,但鼓舞人心的捷報傳至總部。在大形勢不斷惡化的情況下,“紅成”總部以十中的勝利來鼓舞人心,專門辦了一份《火線戰(zhàn)報》,報道每日戰(zhàn)況、那時,市中心空曠無人,白天是對射和冷槍,夜晚則是偷襲。
對方惱羞成怒了,發(fā)誓要拿下十中,調(diào)來兵團中最不要命的街道工業(yè)分團實施進攻,總指揮就是團長宋立本。“紅成”的陣地一天天縮小,眼看只能放棄撤離。這時梁興初從重慶返回成都,強令兩大派實施;。3月4日,停火協(xié)議正式公布并生效。這在客觀上幫了“紅成”的大忙,因為再過兩三天,十中就會失守。;鹬螅凹t成”在市中心辦了一個對方的罪行展覽,因為進攻者將裝滿食鹽、糧食的大麻袋壘作掩體。“紅成”宣稱,內(nèi)戰(zhàn)期間成都市食品供應緊張,就在于對方的所作所為!凹t成”由于“三四;饏f(xié)議”在政治上占了不少便宜,但這些好處并不是實質(zhì)性的。
就在3月4日這一天,有人上我家來報告說,我校司令Y在一次乘車外出時遭到伏擊,被對方俘獲,關(guān)押在附近一所中學。我和同伴們趕快行動起來,設法營救。我們深知,Y這次被俘,兇多吉少。我校的武斗隊在遠近都打出了名,他們不但打仗兇,搶東西也兇。最轟動的事件,是說他們搶了一卡車多達幾千斤的臘肉。他們被對方恨之人骨,很有點惡名昭著。記得不久前我曾從家里去過一次學校,想看看有無可能恢復正;顒。當我遇到Y(jié),正和他交談時,一個初一小兵L趕來報告,說第三醫(yī)院(由兵團派掌握,L 的父親在那里工作)伙食團的人正要運載一批肉食品經(jīng)過一中。Y馬上中斷與我講話,要去把肉搶過來。他帶了幾個持槍學生,出去之后幾分鐘就回來了。肉自然全落在他們手中,那個三醫(yī)院的炊事員嚇得渾身哆嗦,連連告饒。我看不下去了,心中十分厭惡,轉(zhuǎn)身就走回家去。
我們想了各種辦法,與對方取得間接聯(lián)系,并許諾各種條件,希望放人。但對方堅決不肯,稱Y罪大惡極,定將嚴懲。我們雖然碰了釘子,但不能抱絕望態(tài)度,繼續(xù)努力。過了幾天,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許是要貫徹“三四;饏f(xié)議”,Y獲得釋放。我們戰(zhàn)團的同學,不論平時與他關(guān)系如何,紛紛前去看望慰問。
Y在城西無線電機械學校(“紅成”派的一個堅固據(jù)點)休養(yǎng)。該校門前周圍一帶是一大片自由市場,許多農(nóng)民在那里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我們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進到學校。見到Y(jié) 時,我簡直認不出他來了,他的臉被打得又腫又黑。我雖然平時與他談不到一塊,但見此情景,仍忍不住一陣心酸。我們親熱地說話,Y仍有英雄氣概,語調(diào)輕松,若無其事的樣子。
正談得上勁,Y的幾個兄弟伙計從腰間掏出槍來揮揮:“走,給我們Y司令弄點營養(yǎng)品補補身體!”他們?nèi)チ瞬坏?0分鐘,抱了一大堆雞鴨魚蛋進來。我一見之下,心情大變。走出門去,只見一個農(nóng)民正在向Y的一個下屬作揖求情:“我們?nèi)揖团沃屹u幾個錢拿回去,請好歹給點錢吧!”那人把槍揮了幾下,說:“再羅唆,我斃了你!”這個農(nóng)民算膽大的了,其他遭搶的人根本不敢跟進來懇求。但他見此情況,還是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跑了。我沒有回去向Y告別,徑直走回家去。
當我前去看望Y時,我內(nèi)心充滿了同情。但我一到那里,只感到那是一窩土匪。我感到和他們同屬一個組織真是可恥。在我心中,這些人是流氓和強盜。他們是“紅成”和“八·二六”中正派學生的共同敵人。
只過了半個月,Y就報了一箭之仇,洗刷了他被俘虜?shù)膼u辱。身體很快復元之后,他恢復了活動。一天,他帶著兩個下屬在學校附近逛蕩,只見前面一輛豪華轎車停下來,從車中走下一官兩兵,以及一個肥胖妖嬈的女人。那個頭頭是大名鼎鼎的宋立本,兵團街道工業(yè)分團團長,據(jù)說以前被監(jiān)禁和勞教過幾次。他知道他在運動后期要被收拾,抱著豁出去了的心理,打仗不要命,干其他為非作歹的事也無所顧忌。Y揮槍走上前去,對方也刷地拔出槍來。這時槍對槍,兩個威震四方的好漢四目相對,形勢千鈞一發(fā)。宋喝叫道:“你們動一動,我就開槍,我的槍可是連發(fā)的!”Y冷笑應道:“我的槍是20響,手一扣你們?nèi)珱]命!”對方全是短槍,而Y的下屬手持沖鋒槍。最后,宋立本軟了下來,他放下槍,甘當俘虜,跟Y 來到我校。這真是一場比誰更亡命的心理戰(zhàn),不知那個膽大包天。無惡不作的宋為何在關(guān)鍵時刻軟了下來,也許,我聽的故事有些夸張。
宋及其一伙被帶到學校,免不了受到拷打。他們把他那個秘書兼情婦放到井臺轆轤架的桶里,朝水中放下,說要淹死她,嚇得她又哭又叫,上邊的人樂得哈哈大笑。宋立本是大人物,Y怕將他相在我校,對方會來營救,于是將俘虜全部押解到成都大學,那里是安全的根據(jù)地。在那里,宋被活活打死。由于官方認為他是在運動中興風作浪的階級異己分子,在運動后期這件事沒有深究,Y 他們也未因此事而受懲罰,雖然畢竟死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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