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潔思：拂不去的往事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11月20日上午，我去魯迅紀念館參加“趙家璧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座談會”。原想下午留下發(fā)個言，但想到早晨出門時，90歲的老母在廁所不慎把水盆傾翻，搞得滿地水漫金山，心里一陣發(fā)慌，待上午的會結(jié)束，與修慧大姐打了個招呼，就急匆匆往回趕。
推門進家，還好母親沒出別的事。在高興我回來這么早時，母親一邊問起開會的事，一邊又忍不住說：“你趙伯伯與我們是很好的�！苯又盅a了一句：“你若留下，是一定要發(fā)個言的�！�
母親老矣！她的頭發(fā)早已花白，她的容顏不再嬌美；
但70年前與趙伯伯在華邨相識的情景一定縈回在她的心頭。那時，她還是一名純真的高中學(xué)生，與父親靳以相識不久。那時，她常常與同窗好友蕭珊結(jié)伴而行，去華邨看望我的父親，并在那里得到趙伯伯家的招待。
位于萬航渡路的華邨，原是父親的中學(xué)好友林登的住所。1937年“8·13”抗戰(zhàn)爆發(fā)，原是美籍華僑的林登火速回國，把住所留給父親照看。父親單身一人，在路上偶遇趙伯伯，后者正為剛從松江老家逃難來滬的六七口人無處棲身發(fā)愁。父親主動提出把華邨的一二樓讓給他們?nèi)野采�，趙伯伯頓時感激涕零。此后，父親住在三樓，與趙伯伯樓上樓下，還在他家搭伙，生活如一家。母親也就在此時，認識了趙伯伯全家。
趙伯伯是個有情有義的人，父親做的這件事，他一直記在心頭。他曾對我說過多次，后來還寫進文章。其實，他們這一代人都是如此：如遇事業(yè)抱負志同道合，從來就是坦誠相見，盡力相助。父親是個能為朋友掏出心來的人，他沒有看錯人，趙伯伯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天，坐在為圖片環(huán)抱的會場之中，遠遠望見父親與趙伯伯并排而立，那是兩張年輕奮發(fā)的臉龐；
繼而又見下方，鄭振鐸伯伯和父親等人在溫暖地望著大家，目光仿佛穿透悠長的時空……；
再往右看，那是第一屆全國文代會華東組的團體照。這張照片，修慧大姐曾拿著讓我認人，我不僅認出了許多父輩，也在眾多的笑臉中，找到了父親。今天，聽到有人發(fā)言，講趙伯伯在剛解放時如何興奮，鐵路還沒修好，就高高興興上北京去開會。聯(lián)想到父親當(dāng)年描述那一路的文章，聯(lián)想到父親與唐弢伯伯、羅蓀叔叔三人那年在赴京路上的留影：他們雖然疲憊，但心里充滿希望，充滿快樂。他們的心是相通的。
11年前的那個春天，春寒料峭。我伏案書寫父親的往事，正寫到1936年父親、巴金與趙伯伯在上海為創(chuàng)辦《文季月刊》奔忙時，忽聽趙伯伯辭世的噩耗，不禁悲從中來，亦感嘆造物主給予我的感應(yīng)。
趙伯伯是在1935年前往北京組稿，由鄭振鐸伯伯介紹認識父親的。趙伯伯到達那天，他倆同去車站迎接，旋即父親把趙伯伯接到自己所住“三座門”的寓所，那里也同時是父親當(dāng)時正在編輯的兩個刊物（《文學(xué)季刊》和《水星》）的編輯部。半個月的朝夕相處，父親的熱情豪爽，父親安排的文壇聚會，父親刻意介紹的許多文壇友人，這些，都感動了趙伯伯，也奠定了他們之間的友誼。于是，就有了次年的上海合作，有了長達24年的友情（這是占據(jù)父親五十年生命中將近一半的時日）
父親驟然辭世時，母親悲痛萬分，卻哭不出來。當(dāng)見到趙伯伯到來，才拉著他的手流出眼淚。我于是明白，趙伯伯在母親心目中，如同長者長兄。因為母親有“華邨”那份年輕的記憶珍藏心中。
趙伯伯是一位執(zhí)著忠誠的出版人，是一位對出版事業(yè)全心熱愛的人。他的舉手投足，都自然流露出版人的好品質(zhì)：處處用心一絲不茍。比如，很早以前，他就請人翻拍他與父親三十年代的合影，送來給我。比如，他送我父親當(dāng)年為良友編的叢書的書影，他甚至還把父親當(dāng)年為每本書寫的廣告詞復(fù)印，拿來送我。他對我說的話，至今還在耳邊：“這是你爸爸寫的，一定要好好珍藏��！”比如，當(dāng)?shù)弥f書店有一批抄家書籍要處理，他立即打來電話，并聯(lián)系好舊書店的熟人，讓我火速趕去購買我已缺失的父親著作。更比如，當(dāng)?shù)弥乙D書館查閱父親的資料，他立即為我找好熟人，讓我查閱方便�！@所有的事，我從沒有向他開過口，也從沒有想到要開口，都是他主動而為。還有，他為了寫回憶父親的文章，曾不顧年邁腿疾，幾次從虹口來到我們西區(qū)的家中，一一核對事實。文章發(fā)表后，發(fā)現(xiàn)有一個錯字，他還非常懊喪地特意寫信道歉……
追溯更早，幼年的我，已經(jīng)沐浴到他出版物的雨露。我最初的藝術(shù)震撼，來自于一本解放初期出版的《新中國版畫集》，那正是由他主持的晨光出版社出版的。記得書內(nèi)有一幅題名為“爸爸回來了”的木刻。那時父親還在復(fù)旦任教，我們住在江灣廬山村（現(xiàn)在的復(fù)旦第一宿舍）。那天我坐在榻榻米上的小方桌旁，一頁頁翻看這本父親捧出來的書。當(dāng)我翻到這一幅時，見畫面上：爸爸從戰(zhàn)場上歸來，眼睛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他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自己心愛的孩子。而那個抱在他手中的孩子，正驚恐地大張著眼，望著自己親愛的爸爸，那只小手，已經(jīng)舉在半空，似乎想去摸一摸纏在爸爸眼上的紗布，但又不敢去摸……幼小的我禁不住捂住雙眼，趴在桌上傷心大哭。就此，我記住晨光出版社，也記住父親帶我到城里買書時，去出版社看望趙伯伯的情景。那是一間小小的屋，門的上一半是白色磨砂玻璃，玻璃上印刻著“晨光”兩個字�？邕M門去，桌上、地上，全是一捆捆的書……
斯人已去，但回想以往種種，所有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拂不去的往事，都是心底的財富。
我愿意把這些財富傳給后代，告訴他們怎樣才是出版人，告訴他們，關(guān)于友誼，關(guān)于事業(yè)，關(guān)于我們前輩的許多美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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