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大作家·重要作家·文學史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先有作家和作品后才有文學史;
        這里我先談文學史。

          在我的記憶中,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上海學者提出“重寫文學史”,因當時有挑戰(zhàn)官方欽定的文學史之嫌而遭到遏阻,當時有一股來勢洶猛的“回到前三十年”的意識形態(tài)語境,不過隨著鄧小平南巡,這種把文學江山重新統(tǒng)制起來的耳提面命也就不了了之。大門已經(jīng)敞開就無法再關住了。短短數(shù)年許多新寫的文學史已進入了大學課堂,說明學者們心中有數(shù),繼續(xù)把“重寫文學史”付諸行動,并形成了可觀的成果。這是基于學院的“個人角度”的文學史,當然包含作者“為國家、為文學”的宏愿,這就能夠理解,國家都為它們“放行”讓其進入大學殿堂。當然包含作者著書立說——同樣進入文學史的人生目標,包含國家文學和文化建設的思考。從最內(nèi)在意義,其實就是在國家進入現(xiàn)代化——公民社會,重新認識個人和確立個人對于社會的能動性顯得重要而迫切(不僅指作品中的個人形象,也指文學史寫作者的個人姿態(tài)),于是作為社會學術出版物,在重寫文學史上,國內(nèi)諸多學者的“當代文學史”,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和顧彬的“中國文學史系列”如《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也先后出版了!爸貙懳膶W史”成了現(xiàn)實和事實,可見中國許多事情可以少說、不說卻可以悄悄做,人的現(xiàn)代化社會的現(xiàn)代化就這樣悄悄展開了。

          

          二

          

          一個小說作者當然不是讀了這樣或那樣的文學史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但是他生活在文學史研討——文學的精神氛圍之中。尤其在中國,文學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一翼,在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作全面覆蓋的時候,即使一個年輕的文學愛好者也可能會跟文學史的議論扯上關系。我就是這樣的;
        這也是我關注文學史(文本)的內(nèi)在情愫。

          我的精神成長與“文學史”有不解之緣。大概是1961年我剛讀初中一年級,那年暑期我讀了北大集體寫作的《中國文學史》(家父所買),紅色的封面,內(nèi)頁很粗糙,好像有上下兩冊。父親1940年簡師畢業(yè)后從教,60年代他顯然是為了響應“又紅又!钡奶栒,參加了江西師范學院的函授,為充實和提高自己而買這樣的書(這是改造知識分子的一環(huán),校方的倡導不錯,鼓舞人心,但實施起來根本達不到充實和提高的目的,而是污染和破壞知識分子原有的良心結構,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卻把知識分子的一番誠心給摧毀了,我在《如果中國設立“諾貝爾文學獎”》一文中有相似的表述)。書中夾有一張函授畢業(yè)證(不像現(xiàn)在有鍍金的紅本本,可以帶來諸如評職稱提工資的實惠)。父親肯定看過這本書,可他從來沒有在家里談起,也許這是他的業(yè)務,我母親和我們做子女的無須知道。而我卻是興致盎然讀了一遍。大概已接觸到杜甫的詩(課本),我最感興趣也記得最清楚的是,書中對杜甫揭露現(xiàn)實(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和“安得廣廈成千萬間”之類)的詩作的評介。當然作者(北大寫作組)是站在“批判萬惡的舊中國,歌頌美好的新社會”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立場的,有股全盤否定舊社會、新中國從現(xiàn)在開始的浩然正氣。但是這本書卻無意地傳導了一種“現(xiàn)實主義批判精神”,即用直覺察看現(xiàn)實,確是事實。

          不過,文學史作者必須面對某個時間段的文學作品,甚至此前——歷史上已經(jīng)發(fā)掘出來的重要的作家和作品,還必須知道一些別的文學史文本,他更置身于“文學史”的氛圍中,對時代社會的思想精神——意識形態(tài)狀況更為了解,所謂“知彼知己”,既是優(yōu)勢也是劣勢即局限。但有這么一種情況——

          那時主持文藝工作的周揚還編了站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立場,旨在批判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的19世紀批判現(xiàn)實主義叢書,如法國的巴爾扎克、雨果和俄羅斯的托爾斯泰、別林斯基、杜波羅留波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等等。可以說,像北大集體寫作的《中國文學史》這類書無意中留下了“豁口”,這樣的“豁口”轉化成后來批判“四人幫”——封建社會主義的精神資源或叫精神通道,改革開放的80年代翻譯出版了許多外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大概都是從這樣的“豁口”延伸下來的,一時間由遮遮掩掩、旁敲側擊到大聲疾呼群情激蕩,于是現(xiàn)實主義批判精神滲透到作家心中,同時在全社會鋪展開來。所以,小到文學變革大到社會變革,國際大環(huán)境是個重要因素,更重要的,是我們文學內(nèi)部社會內(nèi)部已悄悄積累了變革的精神基礎。即使最嚴厲的極權專制也不可能摧毀這樣的基礎,某種意義正是它造就了這樣的基礎。一種社會形態(tài)必定包含否定它的社會形態(tài),當然會有被更壞的社會形態(tài)取代的可能,但總的來說,符合人性人心人道——好的社會形態(tài)終究會站住腳跟,這就是人類文明的希望所在。

          我自己寫作中的現(xiàn)實主義品格也同這樣的精神源流有關。當然起根本觸發(fā)作用的是現(xiàn)實生活,那時我讀紅封面的《中國文學史》,身邊就頻頻發(fā)生“路有凍死骨”、“茅屋為秋風所破”的現(xiàn)象,以及我父親厭惡但不得不參加政治運動的恐怖神態(tài)。文革現(xiàn)實也是作家們不滿現(xiàn)實——以現(xiàn)實主義精神從事寫作的第一推動力。

          由此可見,任何一部文學史,只要憑借文學作品認真疏理了中國——人類文明,對所在時代和社會以深刻洞察和感悟,如同一部小說,就不可能徹頭徹尾的意識形態(tài)化,就會留下超越時代的精神質(zhì)素,所以,一部文學史也是一部人類的精神史——人類文明的重要組成,也就不斷會有新的文學史文本出現(xiàn)。因此,任何時代都需要、也會產(chǎn)生新的文學史,它構成社會精神生態(tài)有機的一環(huán)。

          

          三

          

          常識告訴我們,主流來自邊緣,主流不會永遠主流下去,會被邊緣所取代,就是說,未來生活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萌芽”,“萌芽”成了參天大樹也就是成了主流。而小說往往記錄了這樣的“萌芽”。阿倫特在《人的境況》第二章“公共和私人領域”說:從18世紀直到19世紀的后1/3時間,詩歌和音樂得到了繁榮發(fā)展,伴隨著小說這個唯一真正社會性的藝術形式的興起,同時發(fā)生的則是所有更為公共性的藝術、特別是建筑的衰落,充分證明了社會性與私密生活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由此可見,不管小說——文學如何邊緣化,它擔負的社會功能不會退減,拿今天時尚的話說就是,小說是一個民族的心靈秘碼,小說是社會情緒和時代精神的最好載體;
        眾多學者以撰寫文學史的方式參與到社會的公共領域。

          90年代以來當代學者各種版本的當代文學史紛紛出現(xiàn),這卻是一種超乎常態(tài)的現(xiàn)象。我進而看到,這種文學史撰寫熱與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低落形成一個鮮明的反差。

          如同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者在寫作一部作品時莫不是自認為是最棒的,覆蓋面會是最可觀的,學者寫一部文學史也是持如此心態(tài)。但是好文章好作品是有定數(shù)的,不是說最好就真正最好,就是成功的文學史,它只是提供了作者個人的一個角度,眾多的文學史文本也就是多種角度。如同掃向不同方向的探照燈,總能把一些被遮蔽、被遺忘和被淡化的“一角”照亮,單個的文學史文本就起這樣的作用,綜合起來,那種種有價值的人和事就形成了一個層面,實際上它們也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雖沒進入主流卻是生活重要的組成。所謂“片面的深刻”和“深刻的片面”就是這個意思。我是從這個層面肯定近年出現(xiàn)的文學史熱的。

          但是我們又不能據(jù)此而過高地評價這些林林總總的文學史文本,在如此熱鬧的場面之下我仿佛聞見了學院和社會精神疲憊的訊息。

          在90年代興起的重寫文學史熱中出現(xiàn)的諸多名稱不一的文學史,雖從單個來說有其優(yōu)點,有的還訴諸嚴肅的思索,富有一定的思想含量,但總的來說給人眼花繚亂之感,沒有超過夏志清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這是我的感覺。我主要從事長篇小說寫作,沒有也無法對眾多的文學史文本做悉數(shù)研讀,不過我是能感覺到當下文學史史討論的種種精神氣息的。夏氏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其實時間跨度也不大;
        所謂差距——突破的“瓶頸”在于語境的局限。當然語境的局限又可分為非人為和人為兩種:一種就像我們生活在空氣中,有大氣層局限,是天然的即非人為的;
        一種是刻意的、強行的或叫號召也叫污染的即人為的,國內(nèi)學者受后一種影響較大,他心里也明白這個尺度。

          國內(nèi)諸多的當代文學史作者由于非人為和人為兩種語境局限,也就造成“只見灌木難見喬木”、“只見丘陵難見高山”的情形,主要體現(xiàn)在,時間跨度小(就這么三四十年),大家?guī)缀醢殃P注點集中在媒體曝光率高即知名度高的一些作家及其作品身上,也就習焉不察地造成了遮蔽。這種遮蔽也有兩種,一種把那些走紅作家及作品等同于當代文學的全部,并沒有從另外的參照分析這些作家的不足和局限;
        一種是文學史作者的自我遮蔽,他們想把這些有著內(nèi)在缺限的作品作家——材料打造成一流的文學史“大廈”。在我看來倒有高級炒作的意味,使得文壇和社會產(chǎn)生錯覺,不但認為他們是重要作家,進入了文學史更是大作家了。即使是矮個子中挑高的,在一些文學史專家看來,這些作家是當代中國的大作家了。像學院和媒體合謀打造一個又一個國學大師,學院和媒體也在打造一個又一個大作家。中國的大作家何其多也,實在是盛世的證明呀。

          緊緊追逐名作家、當紅作家,并將他們等同于重要作家,提升為大作家——如此文學史加入媒體熱鬧的喧嘩,掩蓋著當代文學的巨大危機和社會的精神危機。

          時間過于短暫,不過是三四十年,延長一點也只是五六十年,一些作家老是被拿來說事,他們的確有代表了當下文壇水平的若干理由;
        更重要的是,恐怕也是文學史專家既要出成果又要省力搶時間的功利性考慮。說句不客氣的話,就是利用大專院校這樣的圣殿進行高級炒作。如果能炒出新的思想新的精神氣息,所謂“我注六經(jīng)”,也是一樁美事,但實際上這方面很是稀薄,很大程度停留在“六經(jīng)注我”的淺層次。君不見,許多得了這獎那獎名噪一時的作家,后勁乏力,靠著官方幫著建立的名聲,為了占穩(wěn)“重要作家”“大作家”的位置,進行重復自己的寫作,當然他們的新作在某些方面(比如主題的開掘,形式和語言的變化)也并非沒一點可圈可點之處,但思想力原創(chuàng)力的萎縮是其致命傷卻是無可懷疑的?梢恍┪膶W史專家們已把他們“定格”(比如對某部引起一時轟動的作品就說“這個作品必定能進文學史”一類的話)。作為一個具有精神生態(tài)活力的社會,居于院校一隅的文學專家能發(fā)出獨特的聲音從而引領精神流向是好事,可總體而言卻是差強人意,有聲音但浮泛,自身缺乏沖擊和覆蓋社會的底氣。

          這時我恰好讀到了錢理群先生在《“以作家和作品為主體的文學史”寫作的嘗試》(見天益網(wǎng))的一段話:這回想嘗試的是“以作家和作品為主體的文學史”寫作……因為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文學史研究和寫作越來越花哨,卻把最基本的東西忽略了:“忘記”了文學史的大廈,主要是靠“作家”,特別是“大作家”支撐的;
        而作家的主要價值體現(xiàn),就是他的“作品”文本。離開了“作家”和“作品文本”這兩個基本要素,就談不上“文學史”。在我看來,這是“常識”;
        也許,在一些人看來,這是一種過時的,保守的文學史理解,那么,我就甘愿堅守這樣的“回到常識”的返璞歸真的文學史理解。

          這樣的認知富有現(xiàn)實意義,我贊同,不過我也發(fā)現(xiàn),錢先生也存在將重要作家提升為大作家的粗疏。這使得我更加注意“大作家”“重要作家”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分來。

          顯然,以各種版本的當代文學史為證,它們都是以重要作家“打底”的;
        重要作家就是大作家,或者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重要作家也就成了大作家。這已是文學史作者的下意識。這樣的以訛傳訛,如此流毒在當今文壇已屢見不鮮。

          

          四

          

          讓我們延續(xù)錢先生的話題。

          錢先生說:我們討論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或者說我們關注的中心,始終是“文學”。盡管我們一點也不忽視現(xiàn)代文學與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轉型,以及相應的思想、文化、教育、學術……的現(xiàn)代轉型之間的密切關系,這都構成了討論的深刻背景,但我們所要強調(diào)的與著重把握的,則是“文學”:文學所特有的反應方式,現(xiàn)代中國社會轉型所帶來的文學問題。

          我以為,這不僅是文學史應該有的精神視野和思想脈絡,同樣也是衡量“大作家”的一個標準,或叫一般性標準。也就是說,自20世紀初至今,中國社會尚處在現(xiàn)代轉型之中,文學的“反應”是一種重要的社會反應,它從作家和作品中得以體現(xiàn),當然還有著文學自身(思想、語言和形式)的轉型,即新的表現(xiàn)形式表達方式即文學問題。所以錢先生把九位作家,即胡適、魯迅、周作人、老舍、沈從文、張愛玲、艾青、穆旦、曹禺,也許還應加上茅盾、巴金、蕭紅、趙樹理、郭沫若、戴望舒、馮至和夏衍,視為構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基本骨架,自然,上述作家都是大作家了。

          這里還隱含著一個“時間差”,就是說,胡適、周作人、沈從文、張愛玲等都是近些年“文物出土”般加進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這些作家是排斥于“文學史”之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進入改革開放歷史的新階段,他們被重新發(fā)現(xiàn)并給予重視了。還有一個實例,近年徐訐被當作20世紀40年代的“大作家”又被發(fā)現(xiàn)。這就告訴我們,即使在當代——全球更大的視野里,也同樣存在被有意無意遺漏的重要作家,在我們當前這種體制下,更是一種事實。

          這里還隱含對大作家和重要作家的定位。我贊成錢先生關于大作家或重要作家的含義:一是關注處在歷史轉型期的中國人的“個體的生命的具體的感性的存在”,展現(xiàn)人的現(xiàn)實的與生命存在本身的生存困境、精神困境,心靈世界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以及相應的審美經(jīng)驗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樣,“整個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就是一部現(xiàn)代中國人的心靈史,現(xiàn)代作家作為現(xiàn)代中國人、現(xiàn)代中國識分子對中國社會變革與轉型作出的內(nèi)心反應和審美反應的歷史!倍恰皠(chuàng)造出自己的語言,形式,并且自立標準”!罢沁@樣的創(chuàng)造欲求:現(xiàn)代漢語文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中國現(xiàn)代文學形式的創(chuàng)造,并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自身的價值取向與標準,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國最有文學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作家”,并構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具魅力的價值。

          正是在這里,錢先生混淆了大作家與重要作家的區(qū)別。

          我以為,錢先生所例舉的9位重要作家,只有魯迅、沈從文以及郭沫若(前期)才能稱為大作家,其他幾位加上路翎、徐訐只能算是重要作家。在我們這個動蕩而精神趨于貧乏的時代,其實是沒有這么多大作家的。俄羅斯學者(如別爾佳耶夫)和有著俄羅斯血統(tǒng)的學者(如伯林)能從俄羅斯大作家那里提煉“俄羅斯思想”(伯林干脆寫了專著《俄國思想家》),我們能從如此之多的“大作家”那里提煉出“中國思想”嗎?

          錢先生這么劃定,是符合他心目中“文學史”的要求的,我們也不能規(guī)定當代學者如何寫“文學史”,顯然,后者是根據(jù)(或者說受到了影響)前者的文學史體例(新時期以來對錢先生提到的9位作家過度發(fā)掘)來選定當代一些有若干創(chuàng)意的作家。結果,在某些層面有創(chuàng)意的作家不斷被文學史吸納,重要作家就成了大作家。如此文學史本身擔負的“中國人心靈史”職責的標準不是高而是低了,它自身的思想素養(yǎng)稀薄了,其精神標尺低了。于是在當代的文學史文本中出現(xiàn)了一大把重要作家——大作家,這更偏離了當今文壇思想貧乏精神萎縮的現(xiàn)狀(許多名作家同樣如此),讓人產(chǎn)生中國文壇有這么多大作家的幻象!

          幾年前網(wǎng)上一篇文章,說當今以色列人的精神資源來自于一個被埋沒幾百年的作家,這人的著述一直靜靜地放在一隅,直到后來的以色列人才發(fā)現(xiàn)并捧為至寶。這說明此作家對他所生活的時代和社會(人心)有著深刻的洞察和思索,他執(zhí)意把這樣的洞察和思索付諸筆端,并不在意自己在世如何顯耀。文學史其實可以多次書寫的,這是現(xiàn)實——精神建設的需要,也就包含當年因種種原因被遺忘被疏漏作家的重新發(fā)現(xiàn)。于是,即使現(xiàn)在出版了如此多的“文學史”,反面烘托了值得正視的“缺失”,我們?nèi)韵M兄鴯湫沦|(zhì)素的文學史出現(xiàn)。

          

          五

          

          大作家和重要作家的話題不能再回避。

          有許多的大作家在他所處的時代就被確認,但也有被后來“挖掘”出來的大作家。但我們也要看到——以中國漫長的文明史為例,在許多時代(漫長的時間段)沒有大作家這樣一種事實。物質(zhì)生活可能豐富,但精神生活可能平庸。作家可大量出現(xiàn),也有不少所謂的重要作家,但大作家闕如。在我們這個時代,不少心有大志的學者染上了動輒命名某作家為大作家的喜好,并把這樣的大作家欣然“請進”文學史。

          在一些嚴肅學者的心目中(如錢先生),他們對大作家的定位有較嚴格的標準(前面已涉及)。具體說來就是,對所處的時代和社會以及人性異變有深刻的體察與認識,通過富有個性的語言,并賦予與內(nèi)容血肉交融的形式,在對人物性格命運的刻劃中展現(xiàn)一種深刻的思想和強烈的精神力量,這樣的作品就是深刻思想的藝術載體,或者說作品的思想——作家的思想代表了民族——人類文明的一個高度,這種深刻的思想憑借小說形式始終處在一種涌動狀態(tài)和開放姿態(tài),它植根于特定的時代社會,又向未來敞開。其建設性寓于批判性之中。一般而言,大作家的傲然和批判姿態(tài)——超越姿態(tài),為他所處的時代不為所容,既有政治的原因,有社會流俗的掩蓋,也有同行的攻擊,他往往是寂寞的,卻是坦然的。

          從實際情形來看,有的大作家往往當作重要作家被提及的,就是說,從他被關注開始,就以某方面的特色與其他重要作家列在一起。大作家當然是重要作家,但是大作家往往在或長或短時間被排斥在重要作家之外。重要作家并不等于大作家。在媒體競相爭妍——媒體現(xiàn)代化時代,作家一旦出名,能很快完成向重要作家的過渡,因為一般人并沒有或沒耐心細讀相關作品,只是隨順于作家受吆喝的程度。當今時代,重要作家如同種種大師,其“水分”很大,有的甚至是得之于官方的賞賚,媒體的炒作,不明究里的民眾的吹捧。

          還應該注意到這樣一種情況,好些文學史文本都提到相同的“重要作家”,于是在受眾心目中這些作家就是大作家了。這就叫真誠的謊言重復多遍就成了事實本身,這樣的事實在我們身邊大量出現(xiàn)。

          當然學者與一般讀者有所區(qū)分,他有一套衡量重要作家的標準,他所看取的作家確在某些方面有所創(chuàng)新,他不是萬能的上帝卻是想做文學史意義上的仲裁者,就是說他有自己的私心或叫雄心,于是不由自主地拔高自己所中意的重要作家,這時所謂“重要作家”就是“大作家”的同義語了。

          錢先生提到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17位大作家就包含這樣的情形。我們更應該看到,這些吸收“五四”營養(yǎng),披瀝中國第一波現(xiàn)代潮的重要作家,不管從主題、語言還是表現(xiàn)形式,在中國文學文化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上,確有原創(chuàng)或開創(chuàng)的意義;
        但新時期(70年代末)以來涌現(xiàn)的文學驕子被肯定的原創(chuàng)或創(chuàng)新,并沒有超過“五四”先賢,他們的作品之所以給人耳目一新,有橫空出世之感,是因為我們的社會封閉得太久了,大家的思想萎縮頭腦退化,完全不知我們有過的文學水平,也就毫不吝嗇地對這些“名作家”溢美。

          我們還更應從當代作家“先天不足”“后天失調(diào)”找原因。我們腳下的土地荒蕪得太久了,我們置身其中的空氣板結得太久了,作家自己的精神成長同樣深受影響,他們對文學的認知未免膚淺,除個別的異秉獨賦者,作家們都沒能走得多遠。何況,諸多“名作家”“重要作家”在體制內(nèi)均獲得“爵位”,成為社會的成功人士,他們精明,更知道繞開“雷區(qū)”進行寫作,真正的思想含量不斷稀釋,他們真正的文學實力大不如前,只是停留于習慣性寫作,可他們能夠把回避現(xiàn)實和歷史的新作作為大作家作品來定位,就像我們當?shù)刂S刺徒有虛名的武術師傅:“有人”(碰到對手)請相讓,“無人”(沒有高手)打條巷。他們只是起了文學過程的作用罷了。

          具有諷刺意味的倒是,近幾年的許多“文學史”都自覺不自覺地把他們定格以重要作家甚至大作家,做終身跟蹤,做過度闡述,這實在太短視了。這也反證某些文學史家貧乏的精神狀況。

          簡言之,大作家肯定是重要作家,而重要作家并不等于大作家,在媒體化商品化的今天,對所謂的“重要作家”,文學史寫作應保持一種質(zhì)疑卻從容的清醒。

          

          2009/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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