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青燈有味憶兒時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談到我的經(jīng)歷,有些朋友常常不解: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期,不管是鄉(xiāng)村、城市,早都辦起了學校,為什么卻讀了那么多年私塾?我的答復很簡單:環(huán)境、條件使然。
我的故鄉(xiāng)在遼西的醫(yī)巫閭山東面一個名叫“大荒”的村落里。當時的環(huán)境,是兵荒馬亂,土匪橫行,日本“皇軍”和偽保安隊不敢露面,那里便成了一處“化外”荒原,學校不要說興辦,當?shù)厝艘姸紱]有見過。說到條件,就要提到我的一位外號“魔怔”的族叔。他很有學問,但由于性格骨鯁,不行于時;
靠著家里的一些資產(chǎn),剛到四十歲便過上了鄉(xiāng)下隱居的生活。他有一個男孩,小名喚作“嘎子”,生性頑皮、好動,三天兩頭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沒有耐心管教,便想延聘一位學究來加以培養(yǎng)、造就。于是,就請到了有“關(guān)東才子”之譽的劉璧亭先生。他是“魔怔”叔早年的朋友,國學功底深厚,做過府里的督學和縣志的總纂。只因不愿仰承日本人的鼻息,便提前告老還家了。由于對我有好感,魔怔叔同時說服我的父親,把我也送進了私塾。
這樣,我們這兩個無拘無管、瘋淘瘋炸的頑童,便從“百草園”來到了“三味書屋”。其時為1941年春,當時我剛滿六歲,嘎子哥大我一歲。學生最多時增至八人,但隨進隨出,堅持到底的只有我們兩個。
私塾設在魔怔叔家的東廂房。這天,我們早早就趕到了,嘎子哥穿了一條紅長衫,我穿的是綠長衫,見面后他就要用墨筆給我畫“關(guān)老爺”臉譜,理由是畫上的關(guān)公穿綠袍。拗他不過,只好聽從擺布。幸好,魔怔叔陪著老先生進屋了。一照面,首先我就嚇了一跳:我的媽呀,這個老先生怎么這么黑呀!黑臉龐,黑胡須,黑棉袍,高高的個子,簡直就是一座黑塔。
魔怔叔引我洗凈了臉盤,便開始舉行“拜師儀式”。程序很簡單,首先向北墻上的至圣先師像行三鞠躬禮,然后拜見先生,把魔怔叔事先為我們準備好的禮物(《紅樓夢》里稱之為“贄見禮”)雙手奉上,最后兩個門生拱手互拜,便算了事。接著,是先生給我們“開筆”。聽說我們在家都曾練習過字,他點了點頭,隨手在一張紅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個大字,然后,兩個學生各自在一張紙上摹寫一遍。這樣做的意義,我想,是為了掌握學生寫字的基礎情況,便于以后“按頭制帽”,有的放矢。
先生見我們每人都認得許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誦過《三字經(jīng)》、《百家姓》,便從《千字文》開講。他說,《三字經(jīng)》中“宋齊繼,梁陳承”,講了南朝的四個朝代,《千字文》就是這個梁朝的周興嗣作的。梁武帝找人從晉代“書圣”王羲之的字帖中選出一千個不重樣的字,然后,讓文學侍從周興嗣把它們組合起來,四字一句,合轍押韻,構(gòu)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一個通宵過去,《千字文》出來了,周興嗣卻累得須發(fā)皆白。先生說,可不要小看這一千個字,它從天文、地理講到人情世事,讀懂了它,會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個基本的概念。
當時,外面的學堂都要誦讀偽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詔書》、《回鑾訓民詔書》和《國民訓》,劉老先生卻不去理會這一套。兩個月過后,接著給我們講授 “四書”。書都是線裝的,文中沒有標點符號。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我們兩人的書上圈點一過,每一斷句都畫個“圈”,有的則在下面加個“點”。先生告訴我們,這種在經(jīng)書上斷句的工作,古人稱作“離經(jīng)”,就是離析經(jīng)理,使章句斷絕。也就是《三字經(jīng)》里說的“明句讀(讀音為“豆”)”!熬渥x”相當于現(xiàn)代的標點符號。古人寫文章是不用標點符號的,他們認為,文章一經(jīng)圈點,文氣就斷了,文意就僵了,文章就死了。但在讀解時,又必須“明句讀”,不然就無法理解文章的內(nèi)容。有時一個標點點錯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說,斷句的基本原則,可用八個字來概括:“語絕為句,語頓為讀”,語氣結(jié)束了,算作“句”,用圈(句號)來標記;
語氣沒有結(jié)束,但需要頓一下,叫做“讀”,用點(逗號)來標記。
先生面相嚴肅,令人望而生畏,人們就根據(jù)說書場上聽來的,送給他一個“劉黑塔”(實際應為“劉黑闥”)的綽號。其實,他為人正直、豪爽,古道熱腸,而且,饒有風趣。他喜歡通過一些笑話、故事,向?qū)W生講述道理。當我們讀到《大學》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兩位教書先生“找得”的故事——
一位先生把這段書讀成“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發(fā)覺少了一個“得”字。一天,他去拜訪另一位塾師,發(fā)現(xiàn)書桌上放著一張紙塊,上面寫個“得”字。忙問:“此字何來?”那位塾師說,從《大學》書上剪下來的。原來,他把這段書讀成了“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末了多了一個“得”字,就把它剪了下來,放在桌上。來訪的塾師聽了十分高興,說,原來我遍尋不得的那個“得”字跑到了這里。說著,就把字塊帶走,回去后,貼在《大學》的那段書上。兩人各有所獲,皆大歡喜。
書中奧義無窮無盡,盡管經(jīng)過先生講解,也還是不懂的居多,我就一句句地請教。比如讀到《論語》,我問:夫子說的“四十而不惑”應該怎么理解?他說,人到了四十歲就會洞明世事,也能夠認清自己了,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何事辦得到何事辦不到,都能心中有數(shù);
再過一些年就是“五十而知天命”,便又進入一個新的境域。但有時問到了,他卻說,不妨先背下來,現(xiàn)在不懂的,隨著世事漸明,閱歷轉(zhuǎn)深,會逐漸理解的。
讀書生活十分緊張,不僅白天上課,晚上還要安排自習,溫習當天的課業(yè),以增強理解,鞏固記憶。那時家里都點豆油燈,魔怔叔特意買來一盞汽燈掛在課室,十分明亮。沒有時鐘,便燃香作記。一般復習三排香的功課,大約等于兩個小時。散學后,家家都已熄了燈火,偶而有一兩聲犬吠,顯得格外磣人,我一溜煙地往回跑著,直到看見母親的身影,叫上一聲“媽媽”,然后撲在她的溫暖的懷里。
早飯后上課,第一件事,便是背誦頭一天布置的課業(yè),然后講授新書。私塾的讀書程序,與現(xiàn)今的學習方法不盡相同,它不是在理解的基礎上把它記牢,而是先大致地講解一遍,然后背誦,在背誦的基礎上,反復玩味,進而加深理解。魔怔叔說得很形象:“這種做法和竊賊偷東西類似,先把偷到的財物一股腦兒抱回家去,然后,待到消停下來,再打開包袱一一細看!蹦д搴髞磉對我說過,傳道解惑和知識技能的傳授,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學數(shù)學,要一步步地來,不能跨越,初等的沒學習,中等、高等的就接受不了;
學珠算,也要先學加減,后學乘除,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上。而一些人情道理,經(jīng)史詩文,是可以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逐步加深理解的。
記得魔怔叔說過這樣一個例子:《千字文》里有“易輶攸畏,屬耳垣墻”這句話。他從小就會背,但不知什么意思。后來,讀《詩經(jīng)•小雅》遇見了“君子無易由言,耳屬于垣”這句話,還是不懂得。直到出外做事了,一位好心的上司針對他說話隨便,出言無忌,勸誡他要多加小心,當時還引用了《千字文》中這句話。這時,他才明白了其中含義:說話輕率是可怕的,須知隔墻有耳呀!“輶”是古時的一種輕車,“易輶”就是輕易的意思。后來,我也逐漸體會到,這種反復背誦的功夫十分有益。只要深深地印進腦子里去,日后總會漸漸理解的;
一當遇到待人接物、立身行事的具體問題,那些話語就會突然蹦出來,為你提供認識的參照系。這種背誦功夫,舊稱“童子功”,必須從小養(yǎng)成,長大以后再做就很難了。
說到童子功,有一句古語叫“熟讀成誦”。說的是,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把詩文吞進口腔里,然后再拖著一種腔調(diào)大聲地背誦出來。拙笨的方法常能帶來神奇的效果,漸漸領(lǐng)悟,終身受用。不過,這一關(guān)并不好過。到時候,先生端坐在炕上,學生背對著他站在地下,聽到一聲“起誦”,便左右搖晃著身子,朗聲地背誦起來。遇有錯訛,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面,簡要地提示兩個字,意思是從這里開始重背。背過一遍之后,還要打亂書中的次序,隨意挑出幾段來背。若是不做到爛熟于心,這種場面是難以應付的。
我很喜歡背誦《詩經(jīng)》,重章疊句,反復詠唱,朗朗上口,頗富節(jié)奏感和音樂感。誦讀本身就是一種欣賞,一種享受?墒牵沧钊菀住按\子”,要做到“倒背如流”,準確無誤,就須下笨功夫反復誦讀,拚力硬記。好在木版的《詩經(jīng)》字大,每次背誦三頁左右,倒也覺得負擔不重,可以照玩不誤;
后來,增加到五頁、八頁;
特別是因為我淘氣,先生為了用課業(yè)壓住我,竟用訂書的細錐子來扎,一次帶起多少頁來就背誦多少。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我原以為,只有這位“黑先生”(平常稱他“劉先生”,賭氣以后就改口叫他“黑先生”,但也止于背后去叫。)才會這樣整治生徒;
后來,讀了國學大師錢穆的《八十憶雙親》的文章,方知“天下塾師一般黑”。錢先生是這樣記述的:“翌日上學,日讀生字二十,忽增為三十。余幸能強記不忘,又增為四十。如是遞增,日讀生字至七八十,皆勉強記之。”塾師到底還有辦法,增加課業(yè)壓不住,就以錢穆離座小便為由,“重擊手心十掌”!白允,不敢離座小便,溺褲中盡濕。”
我的手心也挨過打,但不是用手掌,而是板子,榆木制做,不甚厚,一尺多長。聽人說,木板經(jīng)尿液浸過,再用熱炕猛烙,便會變得酥碎。我和嘎子哥就趁先生外出,如法炮制,可是,效果并不明顯。
二
塾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樹,柔軟的枝條上綴滿了紛披的葉片,平展展地對生著,到了傍晚,每對葉片都封合起來。六月前后,滿樹綻出粉紅色的鮮花,毛茸茸的,像翩飛的蝶陣,飄動的云霞,映紅了半邊天宇,把清寂的塾齋裝點得濃郁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后,葉片便全部脫落,花蒂處結(jié)成了黃褐色的莢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只只莢角就是接引花仙回歸夢境的金船,看著它們臨風蕩漾,心中總是涌動著幾分追念,幾分悵惘。魔怔叔說,這種樹的學名叫做“合歡”,由于開的花像馬鈴上的紅纓,所以,人們又稱它為馬纓花。
馬纓花樹上沒有掛著馬鈴,塾齋房檐下卻擺動著一串風鈴。在馬纓花的掩映中,微風拂動,風鈴便發(fā)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聲響,日日夜夜,伴和著瑯瑯書聲,令人悠然意遠。棲遲在落花片片、黃葉紛紛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這種叮叮咚咚聲中,迭相變換,去去來來。
先生是一位造詣很深的書法家。他很重視書法教學,從第二年開始,隔上三五天,就安排一次。記得他曾經(jīng)講過,學書不僅有實用價值,而且,也是對藝術(shù)的欣賞。這兩方面不能截然分開,比如,接到一封字體秀美、淵雅的書信,在了解信中內(nèi)容的同時,也往往為它的優(yōu)美的書藝所陶醉。
學寫楷書,本來應該嚴格按照摹書與臨書的次序進行。就是,先要把“仿影”鋪在薄紙下面,一筆一筆地描紅,熟練了之后,再進入臨帖階段。由于我們都具備了一定的書寫基礎,先生就從臨帖教起。事先,他給我們寫好了兩張楷書的范字,記得是這樣幾句古文:“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苞四忍之性。”“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云竹樹而已。”囑咐我們,不要忙著動筆,先要用心琢磨,反復審視,(他把這稱作“讀帖”,)待到諳熟于心,再比照著范字,在旁邊一一去臨寫。他說,臨帖與摹帖不同,摹帖是簡單的模仿,臨帖是在借鑒的基礎上進行自我創(chuàng)作,必須做到眼摹、心悟、手追。練習書法的訣竅在于心悟,讀帖是實現(xiàn)心悟的必由之路。
我們在臨帖上下過很大功夫。先是“對臨”,就是對著字帖臨寫。對臨以形為主,先生強調(diào)掌握運筆技巧,注意用筆的起止、轉(zhuǎn)折、頓挫,以及章法、結(jié)構(gòu)。然后實行“背臨”,就是脫離字帖,根據(jù)自己的記憶和理解去臨寫。背臨以意為主,屆時盡力追憶讀帖時留下的印象,加上自己的理解與領(lǐng)悟。爾后,他又從書局為我們選購了一些古人的碑帖范本,供我們臨摹、欣賞。他說,先一后眾,博觀約取,學書、學詩、作文都應該這樣。
老先生有個說法:“只讀不作,終身郁塞!彼煌馔躞蕖督掏臃ā分械挠^點,認為王筠講的兒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從十六歲開始,魯鈍者二十歲也不晚,是“冬烘之言”。老先生說,作文就是表達情意,說話也是在作文,它是先于讀的。兒童如果一味地讀書、背書,頭腦里的古書越積越多,就會食古不化,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許多飽學的秀才寫不出好文章,和這有直接關(guān)系。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應該及時引導他們通過作文進行表達情意、思索問題的訓練。
為此,在“四書”結(jié)業(yè)后,講授《詩經(jīng)》、《左傳》、《莊子》、《綱鑒易知錄》之前,首先講授了《古文觀止》和《古唐詩合解》,強調(diào)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誦下來,爾后就練習作文和寫詩。他很重視對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說對句最能顯示中國詩文的特點,有助于分別平仄聲、虛實字,豐富語藏,擴展思路,這是詩文寫作的基本功。他找出來明末清初李漁的《笠翁對韻》和康熙年間車萬育的《聲律啟蒙》,反復進行比較,最后確定講授李氏的《對韻》。這樣,書窗里就不時地傳出“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的誦讀聲。
他還給我們講,對句講究虛字、實字。按傳統(tǒng)說法,名詞算實字,一部分動詞、形容詞也可以算是實字,其余的就算虛字。這種界限往往不是很分明的。一句詩里多用實字,顯得凝重,但過多則流于沉悶;
多用虛字,顯得飄逸,過多則流于浮滑。唐代詩人在這方面處理得最好。
先生還常常從古詩中找出一個成句,讓我們給配對。一次,正值外面下雪,他便出了個“急雪舞回風”的下聯(lián),讓我們對出上聯(lián)。我面對窗前場景,想了一句“衰桐搖敗葉”,先生看了說,也還可以,順手翻開《杜詩鏡銓》,指著《對雪》這首五律讓我看,原句是:“亂云低薄暮”。先生說,古人作詩,講究層次,先寫黃昏時的亂云浮動,次寫回旋的風中飛轉(zhuǎn)的急雪,暗示詩人懷著一腔愁緒,已經(jīng)獨坐斗室,對雪多時了。后來,又這樣對過多次。覺得通過對比中的學習,更容易領(lǐng)略詩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秋初,一個響晴天,先生領(lǐng)我們到草場野游,回來后,讓以《巧云》為題,寫一篇五百字的短文。我把卷子交上去,就注意觀察先生的表情。他細細地看了一遍,擺手讓我退下。第二天,正值舊歷八月初一,民間有“搶秋膘”的習俗,父親請先生和魔怔叔吃飯。坐定后,先生便拿出我的作文讓他們看,我也湊過去,看到文中畫滿了圈圈,父親現(xiàn)出欣慰的神色。
原來,塾師批改作文,都用墨筆勾勒,一般句子每句一圈,較好的每句雙圈,更好的全句連圈,特好的圈上套圈。對欠妥的句子,勾掉或者改寫,凡文理不通、文不對題的都用墨筆抹去。所以,卷子發(fā)還,只要看圈圈多少和有無涂抹,就知道作文成績?nèi)绾瘟恕?
三
先生年輕時就吸鴉片煙,久吸成癮,每到煙癮上來之后,茶飯無心,精神頹靡,甚至涕泗交流,只好躺下來點上煙燈,趕緊吸上幾口,才能振作起精神來。后來,鴉片煙也覺得不夠勁了,便換上由鴉片里提煉出來的嗎啡,吸了兩年,又覺得不過癮了,只好注射嗎啡的醋酸基衍生物——海洛因(俗稱“白面”),每天一次。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行草,凡是前來求他寫字的,都帶上幾支“白面”作為贐禮。只要扎上一針,立刻神采飛揚,連著寫上十張八張,也沒有問題,而且,筆酣墨飽,力透紙背。
由于資金有限,他每次只能買回四支、五支,這樣,隔上幾天,就得去一次高升鎮(zhèn)!伴愅醪辉,小鬼翻天”。他一出門,我們就可以放膽地鬧學了,這真是快活無比的日子。這天,我眼見著先生夾個包袱走出去了,便急急忙忙把我和嘎子哥的書桌摞在一起,然后爬到上面去,算是登上了皇位,讓嘎子哥給我叩頭請安,三呼萬歲。他便跪拜如儀,喊著“謝主隆恩”。我也洋洋自得地一揮手,剛說出“愛卿平身”,就見老先生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這是我絕對沒有料到的。原來,他忘記了帶錢,走出二里地才忽然想起。往屋一進,正趕上我“大鬧天宮”,據(jù)說,當時他也只是說了一句:“嚯!小日子又起來了!笨墒牵瑓s嚇得我冷汗淋淋,后來,足足病倒了三個多月。
病好了以后,略通醫(yī)道的魔怔叔說我臉色蒼白,還沒有恢復元氣。嘎子哥聽了,便悄悄地帶我去“滋補”,要燒小雞給我吃。他家后院有塊韭菜地,幾只小雞正低著頭在里面找蟲子吃。他從后面走過去,冷不防騰起一腳,小雞就糊里糊涂地命歸了西天。弄到幾只以后,拿到一個壕溝里,逐個糊上黃泥,再撿一些干樹枝來燒烤。熟了之后摔掉泥巴,外焦里嫩的小燒雞就成了我們豐盛的美餐。
這類事干了幾次,終于被看青的“大個子”叔叔(實際是個矬子)發(fā)覺了,告訴了魔怔叔,為此嘎子哥遭到了一通毒打。這樣一來,我們便和“大個子”結(jié)下了怨仇,決心實行嚴厲的報復。那天,我們趁老先生上街,兩人跑到村外一個爛泥塘邊,脫光了衣裳,滾進泥坑里,把臉上、身上連同帶去的棍棒通通涂滿了黑泥,然后,一頭鉆進青紗帳,揀“大個子”必經(jīng)的毛毛道,兩個黑孩拄著黝黑的棍棒分左右兩邊站定。只見他漫不經(jīng)心地低頭走了過來,嘴里還哼著小曲。我們突然大吼一聲:“站住!拿出買路錢!”竟把他嚇得打了個大趔趄。
與這類帶有報復性質(zhì)的惡作劇不同,有時候兒童淘氣,純粹出于頑皮的天性,可以說,沒有任何前因后果。住在我家西鄰的伯母,平時待我們很好,桃子熟了,常常往我們小手里塞上一兩個。我們對她的唯一不滿,就是她一天不住嘴,老是“嘞嘞嘞”,一件事叨咕起來沒完,怪煩人的。
這天,我發(fā)現(xiàn)她家的南瓜蔓爬到了我們這面墻上,上面結(jié)了一個小盆大的南瓜,便和嘎子哥一起給它動了“手術(shù)”:先在上面切一個四四方方的開口,然后用匙子把里面的瓜瓤掏出來,填充進去一些大糞,再用那個四方塊把窟窿堵上。經(jīng)過我們觀察,認為“刀口”已經(jīng)長好了,便把它翻墻送過伯母那面去。隔上一些天,我們就要找個事由過去望一望,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長到臉盆一般大了,顏色也由青翠轉(zhuǎn)作深黑,知道過不了多久,伯母就會用它燉魚吃了。
一天,見到伯母拎了幾條河魚進了院子,隨后,又把南瓜摘了下來,搬回屋里。估摸著將要動刀切了,我和嘎子哥立刻趕到現(xiàn)場去看“好戲”。結(jié)果,一刀下去,糞湯“嘩嘩”地流滿了灶臺,還散發(fā)著臭味。伯母一賭氣,就把整個南瓜扔到了豬圈里。院里院外罵個不停,從正午一直罵到日頭栽西。我們卻早已蹦著跳著,“得勝還朝”了。
在外面跑餓了,我和嘎子哥就回到他家菜園子里啃茄子吃。我們不是站在地上,把茄子摘下來一個一個吃掉,而是平身仰臥在壟溝里,一點點地往前移動,用嘴從茄秧下面去咬那最甜最嫩的小茄苞兒。面對著茄秧上那些半截的小茄子,“魔怔”叔和園工竟猜不出這是受了什么災害。直到半個月以后,我們在那里故伎重演,當場被園工抓住,才揭開了謎底。告到魔怔叔那里,罰我們把半截茄子全部摘下來,然后一個一個吃掉,直弄得我們腸胃脹痛,下巴酸疼,暗中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干這類“蝕本生意”了。
但是,正如一位心理學家所說,頑童是沒有記憶的。沒過多久,我們又“作禍”了,而且,情節(jié)更為惡劣。那天,我的書包里裝了一把炒熟的黃豆,放學后忘記帶回家去,第二天發(fā)現(xiàn)書包被老鼠咬個大窟窿。這是媽媽花了兩天功夫精心縫制的,我心疼得流出了眼淚。嘎子哥說,別哭別哭,看我怎樣收拾它們。
他的本事也真大,不知道怎么弄來的,一只大老鼠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小箱子里。晚上自習結(jié)束,他引我到馬棚里,就著風燈的亮光,用一塊麻布罩住老鼠的腦袋,讓我用手掐住,他把事先準備好的半把生黃豆一粒粒塞進老鼠的肛門里,再用針線縫死,然后放出門外。當夜,院子里發(fā)生了一場群鼠大戰(zhàn)。原來,那個老鼠因腹中黃豆膨脹而感到干渴,就拼命喝水,水喝得越多就越是膨脹,憋得實在忍受不住了,便發(fā)瘋似地追咬它的同類,結(jié)果,當場就有三只老鼠送了命。
四
私塾不放寒假,理由是“心似平原野馬,易放難收”。但進了臘月門之后,課業(yè)安排相對地寬松一些。因為這段時間沒有背誦,晚自習也取消了,我便天天晚上去逛燈會,看高蹺。但有時,先生還要拉我們命題作詩,或者臨機對句,也是很難應付的。
古制:“嘉平封篆后即設燈官,至開篆日止!币馑际牵俑瞄T到了臘月(嘉平月)二十前后便要封存印信,停止辦公,臨時設置燈官,由民眾中產(chǎn)生,俗稱“燈籠太守”,管理民事。到了正月下旬,官府衙門印信啟封,燈官即自行解職。鄉(xiāng)村結(jié)合本地的實際,對這種習俗作了變通處理。燈官的差使盡管能夠增加一些收入,但舊時有個說法:“當了燈官的要倒霉三年”,因此,一般的都不愿意干。村上只好說服動員那種平時懶惰、生活無著的“二混子”來擔任,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生計中的困難。
到了舊歷除夕,在秧歌隊的簇擁下,燈官身著知府戲裝,頭戴烏紗亮翅,端坐于八抬大轎之中,前有健夫搖旗喝道,兩旁有青紅皂隸護衛(wèi),鬧鬧嚷嚷地到全村各地巡察。遇有哪家燈籠不明,道路不平,或者隨地倒置垃圾,“大老爺”便走出官轎,當眾訓斥、罰款;
街頭實在找不著岔子,就要走進院子,故意在冰雪上滑溜一下,然后,就以“閃了老爺?shù)难睘槊P一筆款。
這筆錢,一般用來支付春節(jié)期間各項活動開支,同時給予燈官這類特困戶以適當?shù)难a助。被罰的對象多為殷實富戶,農(nóng)村所謂“土財主”者,往往都是事先物色好了對象,到時候找個名堂,走走過場。這樣,既解決了一些實際困難,又帶有鮮明的娛樂性質(zhì),頗受民眾歡迎。
每當燈官出巡,人們都前呼后擁,幾乎是全村出動。這天晚上,劉先生也拄著拐杖出來,隨著隊伍觀看。第二天,就叫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記敘文和一首即事詩。嘎子哥寫了什么,忘記了;
我寫的散文,名曰《“燈籠太守”記》(全文附后),詩是一首七絕:
聲威赫赫勢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畢竟可憐官運短,到頭富貴等黃粱!
先生看過文章,在題目旁邊寫了“清順可讀”四個字;
對這首七絕,好像也說了點什么,記不清楚了。散學時,先生把這兩篇文字交還給我,讓帶回家去,給父親看。
記得還有一次,那天是元宵節(jié),我坐在塾齋里溫習功課,忽聽外面鑼鼓聲越來越近,知道是高蹺隊(俗稱“高腳子”)過來了。見老先生已經(jīng)回到臥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門外。不料,到底還是把他驚動了。只聽得一聲喝令:“過來!”我只好硬著頭皮走進臥室,見他正與魔怔叔共枕一條三尺長的枕頭,湊在煙燈底下,面對面地吸著鴉片煙。由于零工不在,喚我來給他們沏茶。我因急于去看高蹺,忙中出錯,過門時把茶壺嘴撞破了,一時嚇得呆若木雞。先生并未加以斥責,只是說了一句:“放下吧!
這時,外面鑼鼓響得更歡,想是已經(jīng)進了院里。我剛要抽身溜走,卻聽見先生喊我“對句”。我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隨口說出上聯(lián):
歌鼓喧闐,窗外腳高高腳腳;
讓我也用眼前情事對出下聯(lián)。我正愁著找不出恰當?shù)膶洌锏妙~頭滲出了汗津,忽然見到魔怔叔把腦袋往枕頭邊上挪了挪,便靈機一動,對出了下句:
云煙吐納,燈前頭枕枕頭頭。
魔怔叔與塾師齊聲贊道:“對得好,對得好!”且不說當時那種得意勁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只講這種臨時應答的對句訓練,使我后來從事詩詞創(chuàng)作獲益頗深。
我從六歲到十三歲,像頑猿箍鎖、野鳥關(guān)籠一般,在私塾里整整度過了八個春秋,情狀難以一一縷述。但是,經(jīng)過數(shù)十載的歲月沖蝕、風霜染洗,當時的那種凄清與苦悶,于今已在記憶中消溶凈盡,沉淀下來的倒是青燈有味、書卷多情了。而兩位老師幫我造就的好學不倦與迷戀自然的情結(jié),則久而益堅,彌足珍視。
“少年子弟江湖老”。半個世紀過去了,無論我走到哪里,那繁英滿樹的馬纓花,那屋檐下空靈、輕脆的風鈴聲,仿佛時時飄動在眼前,回響在耳邊。馬纓—風鈴,風鈴—馬纓,永遠守候著我的童心。
附:“燈籠太守”記
“燈籠太守”者,除夕燈官之謔稱也。我村之“太守”不知其名姓
為何,亦未審其身世。以平日未曾謀面,推知其原非本村人氏。
古制:“嘉平封篆后即設燈官,至開篆日止。”嘉平為臘月之別稱;;
篆者官印也,封存官印為封篆,官印啟封稱為開篆。官府衙門于臘月二
十前后封存印鑒,公事告輟;
鄉(xiāng)村設置燈官,由民眾中一人充任,俗稱
“燈籠太守”,暫攝民事。一俟翌年元月下旬,官府之印鑒啟封,鄉(xiāng)鎮(zhèn)署
員各就其位,燈官即自行解職。
聞之父老,此俗積年已久,漸成定例。里巷習傳:充一月之燈官,
將三載淪于困厄。眾皆目為不祥,愿承此差事者甚少。然亦非人人皆能
勝任,故燈官之遴選,頗費周折,終以鄉(xiāng)曲之游俠兒居多。其酬金、職
司、權(quán)限,由當事人與村中三老議定,各村間類同。
丁亥之歲,冬日奇寒,除夕陰暝尤甚。薄暮初臨,百家燈火已齊明
矣。少間,窗外鑼鼓聲喧,炮竹轟響,步出庭外,見秧歌列隊款款而來。
“燈籠太守”著知府戲裝,戴烏紗亮翅,端坐于八抬大轎中。健夫二,
搖旗喝道于前,旁有青紅皂隸護衛(wèi),赫赫如也。
巡察中,遇有燈不明、路不平者,傾置糞土、亂潑污水者,“太守”
輒厲聲叫停,下轎喝問,當眾訓斥、罰款。如戶外無裂隙可尋,即逕入
院中,雞犬鳴吠者,以“聒噪老爺耳鼓”施罰;
而如冰雪致滑,則以
“閃折太守腰肢”問罪。
受罰者均鄉(xiāng)間富戶,俗稱“土財主”者。赤貧之家固無油可揩,而
巨室高門亦未敢輕啟釁罅。凡所承罰者,均由事先圈定,屆時深文周納,
務求捉定口實而后已。所獲無多,以足用為限,一以酬“太守”之勞,
一以應年關(guān)不時之需。而樂民娛眾,固所期也。
“燈籠太守”出巡之夜,塾師劉汝為先生必攜杖往觀,于引人發(fā)噱
處,輒掩口胡盧而笑,三數(shù)日內(nèi)猶屢屢話及。本年并以“燈籠太守”為
題,命我作一文一詩,借督課業(yè)。因成短文一,七絕一,用“七陽”韻:
“聲威赫赫勢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畢竟可憐官運短,到頭富貴等黃
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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