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作為留美學生的聞一多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1946年7月15日下午5時許,聞一多在昆明西倉坡西南聯(lián)大教職員宿舍附近,被“特務”槍殺。數(shù)日前的7月11日夜10時許,著名的社會活動家李公樸在昆明街頭被“特務”用微聲手槍暗殺。7月15日這一天上午,李公樸治喪委員會在云南大學至公堂舉行李公樸遇難經(jīng)過報告會,聞一多出席并發(fā)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下午,聞一多又赴民主周刊社主持記者招待會。記者招待會結束后,聞一多與特來接他的長子聞立鶴一同往西倉坡宿舍走,快到家時,突遭槍擊,聞一多當場死亡,聞立鶴亦身負重傷。

          

          一城之內(nèi)、數(shù)日之間,兩位社會名流在街頭被槍殺,自然引起軒然大波。各種各樣的機構、團體都發(fā)表了對此類暗殺行為進行譴責的文字。中國共產(chǎn)黨方面就更不會沉默了!@是一個打擊國民黨、爭取民心的好機會。慘案發(fā)生后,國民黨方面先說是共產(chǎn)黨為嫁禍國民黨而殺害了聞一多,后又說是云南地方勢力所為。共產(chǎn)黨方面則認定聞一多父子身中的是國民黨的槍彈。中共方面以及左翼人士在就此事發(fā)表言論時,除了譴責“特務”的暴行、抨擊國民黨的“法西斯統(tǒng)治”外,還往往把聞一多的死與美國掛上鉤。聞一多于7月15日遇難,兩天后的7月17日,延安的《解放日報》便發(fā)表了題為《殺人犯的統(tǒng)治》的社論。社論最后一段寫道:“最后,我們還想對美國友人說幾句話。聞一多先生是在美國受教育的自由主義教授,他對中美文化的交流有光輝的貢獻,法西斯統(tǒng)治集團殺害聞先生,不僅是少數(shù)獨裁者對中國人民的挑戰(zhàn),而且也是德意式的法西斯主義對中美人民的民主主義和中美人民友誼的挑戰(zhàn)。對于這一挑戰(zhàn),美國友人亦要一致起來,予以堅決的回答,那就是要求美國當局立即停止對法西斯殺人犯政府的任何援助,撤回軍事援蔣法案,撤回駐華美海陸空軍!卑崖勔欢嗟乃琅c美國政府其時的對華政策聯(lián)系起來,認為國民黨殺害聞一多是對美國人民政治信念的挑戰(zhàn),首先因為聞一多曾留學美國!奥勔欢嘞壬窃诿绹芙逃淖杂芍髁x教授”,——這是把聞一多之死與美國對華政策聯(lián)系起來的邏輯起點。這句話里其實包含著兩重信息。一是聞一多曾留學美國,二是聞一多為“自由主義教授”。留學美國這是一個事實判斷,也不存在爭議。至于說聞一多是“自由主義教授”,便是一個價值判斷了。當《解放日報》社論把“自由主義”的稱號加諸聞一多時,無疑是把“自由主義”作為一種正面價值來肯定的。這也無疑有著“投其所好”的意味。既然這番話是對著“美國友人”說的,既然這番話是在做美國“人民”的“思想工作”,是在發(fā)動美國“人民”反對他們的政府,那就要挑能打動他們的話說。自由主義是美國“人民”普遍的信念。說聞一多是“自由主義教授”,意在暗示聞一多是美國“人民”的“同志”,是美國“人民”精神上的“同胞”。何況,聞一多還“是在美國受教育”的,他的“自由主義”來自美國“人民”的親傳呢!——強調(diào)這些,是要讓美國“人民”意識到,國民黨政府不只是殺害了一個血統(tǒng)上的中國人,更殺害了一個精神上的美國人。而美國政府卻在支持這樣一個屠殺精神上的美國人的中國政府,這就意味著,美國政府和中國政府,都在既與中國“人民”為敵,也與美國“人民”為敵。對此,中國“人民”不能答應,而美國“人民”又焉能坐視?

          

          聞一多曾留學美國,是把他的死與美國聯(lián)系起來的一種很具體的理由。把聞一多之死與美國聯(lián)系起來的另一個更具體的理由,則是兇手殺害他時使用的無聲手槍來自美國。美國制造的武器殺害了在美國受教育的“自由主義者”,這是其時一些譴責暗殺事件者所特意強調(diào)的。例如,董必武1946年7月28日在《新華日報》上發(fā)表了《爭民主的犧牲》一文,其中說道:“站在統(tǒng)治地位的反動派------竟用美國秘密傳授的無聲手槍,偷偷摸摸地實行卑劣暗算了!崩罟珮恪⒙勔欢啾缓,中華文藝協(xié)會總會特意召開聲討大會。會上,郭沫若說:“兇手用的無聲手槍是美國人供給的,我們有權利抗議,美國的槍打死的是從美國受過教育回來的自由主義者!睉騽〖液樯顒t說:“美國的政策是兩面的。在美國哈佛大學灌輸?shù)氖怯⒚朗降淖杂伤枷耄绹鴺審椧舱蛟谑苊绹杂伤枷氲娜松砩。我是和聞一多受同樣教育的,我自然也有受美國的子彈權利。”?)

          

          聞一多曾在美國受教育,這是不爭的事實。但這一事實并不意味著聞一多必然在美國服膺了“英美式的自由思想”,并不意味著美國的牛奶面包將聞一多塑造成了一個英美式的自由主義者。留學美國當然容易受到英美式自由思想的熏陶并成為英美式自由主義者,但留學美國卻不必定使人接受英美式自由思想的熏陶并成為英美式自由主義者。當《解放日報》社論和郭沫若等人強調(diào)聞一多的留學歷史和“自由主義者”的身份時,還有著這樣的潛臺詞,即聞一多是親美的,而“親美”的聞一多“居然”被美制的手槍殺害!——但這同樣需要論證。留學美國容易親美,但卻并不必定親美。在現(xiàn)代中國,固然有不少留美學生在美國接受了英美式自由思想的熏陶并成為英美式自由主義者,親近美國也是留美學生的基本傾向。但留學美國卻抗拒英美式自由思想并對美國滿懷厭惡,也是可能的。

          

          那么,聞一多呢?

          

          

          二

          

          說起來,聞一多與美國的“緣分”真是很深的。

          

          聞一多1899年出生,本名聞多。1912年,14歲的聞多投考北京的清華學校。清華學校于1911年用美國退還的庚款創(chuàng)辦。這是一所留美預備學校,招生名額按各省分擔賠款額分配。1912年秋天,清華學校只在湖北省招二名學生(2),競爭應該是較激烈的。但聞多卻被錄取。原因之一,是考試的作文題目《多聞闕疑》大對聞多的脾性。這題目恰好應合了聞多這名字的來歷,像是為他定身制作的。當14歲的聞多看到這樣一個作文題時,一定十分興奮,于是模仿其時最時髦的梁啟超文體,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文章。這篇作文大得主考者贊許。因此,雖然聞多其他科目考試成績平平,仍被清華學校錄取。

          

          1912年冬,聞多入清華學校學習,并將名字改為聞一多。這所學校學制八年,畢業(yè)后全部資送美國留學。由于英語成績不合格而留級等原因,聞一多實際在清華學校生活學習了九年有半。清華學校實行的是美國化的教育,從課程設置到管理方式,都是美國式的。學校當然也聘請了美國教師。讓學生熟悉美國的生活方式、了解和接受美國的價值觀念,以便留學美國時能夠迅速適應環(huán)境,是辦學的重要目的。我們知道,聞一多入清華學校時是十四五歲的年齡。這個年齡段的人,是最容易被影響被塑造的。這個時期獲得的對事物的印象往往最牢固最難改變。從十四五歲到二十四五歲,從少年到成人,聞一多在清華學校度過了近10年時光。對這近10年的美式生活和美式教育,聞一多有何感想呢?從他寫于1922年5月12日(離校赴美前夕)的《美國化的清華》(3)一文中,可知其大概。聞一多在清華學校期間寫了許多東西。這篇《美國化的清華》是聞一多作為清華學校學生寫的最后一篇文章,是聞一多“作為臨別的贈言”寫給“十年的母!钡。文章對清華學校的“美國化”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我說:清華太美國化了!清華不應該美國化,因為所謂美國文化者實在不值得我們?nèi)ヮI受!美國文化到底是什么?據(jù)我個人觀察清華所代表的一點美國化所得來的結果是:籠統(tǒng)地講,物質(zhì)主義;
        零碎地數(shù),經(jīng)濟、實驗、平庸、膚淺、虛榮、浮躁、奢華——物質(zhì)的昌盛,個人的發(fā)達------。”接著,聞一多從這零碎地列舉的“經(jīng)濟”、“實驗”、“平庸”等七個方面對清華學生的“美國化”進行了批判。文章最后寫道:“以上所述這些,哪樣不是美國人的特色?沒有出洋時已經(jīng)這樣了,出洋回來以后,也不過戴上幾個碩士、博士、經(jīng)理、工程師底頭銜而已,那時這些特色只有變本加厲的。美國化呀!夠了!夠了!物質(zhì)文明!我怕你了,厭你了,請你離開我吧!東方文明!支那的國魂啊!‘盍歸乎來’!讓我還是做我東方的‘老憨’吧!理想的生活。 睂τ谘芯柯勔欢嗟乃季S方式、個性心理,這篇《美國化的清華》是很有價值的資料。聞一多寫這篇文章時,已是二十四五歲的成年人,但這篇文章卻顯得不很理性!懊绹北旧響绾卧u價,是一回事;
        清華學校是否應該“美國化”則是另一回事。“美國化”縱然千不好萬不好,也不足以說明清華學校不應該“美國化”。因為清華學校本就是“留美預備學校”。“美國化”是它的性質(zhì),也是它存在的理由和目的。如果清華學校像聞一多說的“不應該美國化”,那就意味著清華學校不應該存在,聞一多本人也壓根就不應該投考和進入這所學校!斪鳛槌赡耆说穆勔欢鄳嵟l責清華學校的“美國化”、力倡清華學校的“非美國化”時,顯然忽視了這一前提。

          

          從《美國化的清華》中,我們知道近十年的美式教育和美式生活方式,非但沒有在聞一多心中培植起對美國文化的認同、親近、熱愛,相反,倒是在他心中催生出對美國文化的逆反、厭棄、憎惡。也正因為如此,聞一多曾有放棄赴美留學的念頭。但最后還是抱著“既有這么一個機會,走一趟也好”的心態(tài),于1922年7月16日登上了赴美的海輪。(4)旅途中,聞一多絲毫沒有出國的興奮和對新生活的憧憬,倒是滿懷沮喪、怨艾,像是赴一場不得不赴的苦役。在船上,聞一多寫了一首題為《孤雁》(5)的新詩,詩中把自己比作是“不幸的失群的孤客”、“流落的失群者”。至于將要去的美國,在聞一多心中是這樣的:“!那里是蒼鷹底領土——/那鷙悍的霸王!/他的銳利的指爪,/已撕破了自然的面目,/建筑起財力的窩巢。/那里只有銅筋鐵骨的機械,/喝醉了弱者底鮮血,/吐出些罪惡底黑煙,/涂污我太空,閉熄了日月,/教你飛來不知方向,/息去又沒地藏身!/------光明的追逐者!/不信那腥臊的屠場,/黑黯的煙灶,/竟能吸引你的蹤跡!”——讀這首詩,讓人覺得聞一多的赴美留學,是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6)

          

          1922年8月1日,船抵西雅圖。8月7日,聞一多到達留學的城市芝加哥。對初踏上的這片異土,聞一多似乎并無多少新鮮感。8月7日,在致顧毓琇、梁實秋等清華學友的信中,聞一多表示自己雖才到芝加哥一星期,但已“厭惡這種生活了”。(7)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對美國的了解越來越多,聞一多對美國文化的抗拒似乎越來越強烈。如果說,作為留美預備學校的清華學校,其辦學的重要目的是培養(yǎng)學生對美國文化的親近、認同,是為了學生赴美后能盡快適應美國式生活,那這種目的在聞一多身上是完全失敗了,盡管聞一多在清華學校學習生活了10年之久。

          

          

          三

          

          既然以“留學”的名義到了美國,總得選擇一樣美國的東西學一學。聞一多選擇了芝加哥美術學院學習西洋畫。但很快,聞一多就對西洋畫興味索然、視若敝屣。1923年2月10日,聞一多給父母和胞弟聞家駟各寫了一封信,兩信中都表達了對西洋畫的失望。致父母信中說:“我來此半年多,所學的實在不少,但是越學得多,越覺得那些東西不值一學。我很慚愧我不能畫我們本國的畫,反而乞憐于不如己的鄰人。我知道西洋畫在中國一定可以值錢,但是論道理我不應拿新奇的東西冒了美術的名字來騙國人的錢。因此我將來回國當文學教員之志乃益堅!敝侣劶荫喰胖袆t說:“我現(xiàn)在著實懷疑我為什么要學西洋畫,西洋畫實在沒有中國畫高。我整天思維不能解決。那一天解決了我定馬上回家。”(8)聞一多雖學著西洋畫,卻并不認為西洋畫堪稱“藝術”。從這里也可看出,置身美國的聞一多,懷著怎樣深重的文化偏見,而這種文化偏見又怎樣影響著他對美國文化的態(tài)度,甚至影響著他的藝術感覺。當然,從這里也能看出,聞一多的思維總是不夠理性,總?cè)菀鬃邩O端。

          

          要問美國文化中是否還有可取的方面,是否還有值得中國人學習的東西,聞一多的回答是往往是否定的。置身美國的聞一多,時常對中美文化進行比較,并且總是得出中國文化遠勝于美國文化的結論。“嗚呼!我堂堂華胄,有五千年之政教、禮俗、文學、美術,除不嫻制造機械以為殺人掠財之用,我有何者多后于彼哉?”(9)這是抵達美國半月后寫給父母信中的話。在聞一多看來,除了“制造機械以為殺人掠財之用”外,中國并沒有其他方面不如美國。換言之,一個中國人,如不想學習用以“殺人掠財”的機械制造,就根本用不著到美國來留學。類似的話,此后聞一多還不只一次說過。例如,在1923年1月14日致父母信中,聞一多又說:“我乃有國之民,我有五千年之歷史與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將謂吾人不能制殺人之槍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除了“制殺人之槍炮”外,美國沒有任何方面優(yōu)于中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看來,這確實是留學美國期間的聞一多所牢固秉持的觀念。在這封家信中,聞一多還寫下了這樣讓我瞠目結舌的話:“我歸國后,吾寧提倡中日之親善以抗彼美人,不言中美親善以御日也!保10)寧可聯(lián)合日本以抗美,而不愿與美國攜手以御日,——1923年的聞一多有這樣的思想,真令人感慨。此時的美國,已向中國歸還庚款。因為有了這還回來的款子,才有清華學校,才有聞一多在清華近10年的免費學習生涯,也才有聞一多在美國的免費留學。(11)至于日本,侵吞中國的野心此時已有所顯露。甲午海戰(zhàn)后,日本迫使中國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
        1914年,日本出兵強占山東,隨后又向中國提出了“二十一條”侵略要求------這些,聞一多當然都十分清楚,然而,他仍然覺得寧可與日本“親善”也不能與美國友好,說留美時期的聞一多其實滿懷著對美國的仇恨,也不無道理吧。聞一多1923年說的這幾句話之所以令我瞠目結舌,還因為令我想到了十五六年后汪精衛(wèi)、陳公博們的漢奸理論。日本全面侵華后,汪偽漢奸便拼命強調(diào)“中日親善”以抗歐美,強調(diào)以東方文化抵制西方文化。當然,結果是“中美親善以御日”,而且也正因為“中美親善”,才終于把日寇趕出國門。讀聞一多1923年在美國說的這些話,我驚異于汪偽的漢奸理論竟在這里找到了源頭。不過,我得趕緊聲明,我絲毫沒有說聞一多也有漢奸思想之意?箲(zhàn)時期聞一多是堅決的抗戰(zhàn)派,絕不可與汪精衛(wèi)、周作人等混為一談?箲(zhàn)時期,當聞一多堅決主張抗戰(zhàn)并目睹“中美親善以御日”時,不知是否想起過自己當初留學美國時說的這些話?如果想起過,又不知是否為自己當初思想的偏頗、混亂和情緒化而羞愧。

          

          謳歌中國和東方文化、咒罵美國和西方文化,似乎成了聞一多留美期間的主要工作。聞一多積極提倡所謂“中華文化的帝國主義”(12)對一些同胞表現(xiàn)出的在他看來是“數(shù)典忘祖”的現(xiàn)象痛加斥責。這期間,他寫了《火柴》、《玄思》等新詩。他自己說寫這些詩就是為了“痛詆西方文明”,并且因此而感到一種滿足:“這幾天的生活很滿意,與我同居的錢羅兩君不知怎地受了我的影響,也鎮(zhèn)日痛詆西方文明!保13)讀聞一多留美時期的書信、詩歌等文字,我們感到他真是日坐愁城,難得有片刻的心情舒暢。只有寫了幾首“痛詆西方文明”的詩后,他才有一點“滿意感”,他剌猬一般團縮的心才有所舒展。聞一多自己痛恨西方文明,對留學生中不像他那樣痛恨西方文明者自然也生出些痛恨。在致聞家駟信中,他曾說:“我自來美后,見我國留學生不諳國學,盲從歐西,致有怨造物與父母不生為歐美人者,至其求學,每止于學校教育,離校則不能進步咫尺,以此雖賺得留學生頭銜而實為廢人。我家兄弟在家塾時輒皆留心中文,今后相襲,遂成家風,此實最可寶貴。吾等前受父兄之賜,今后對于子侄當負同等責任,使此風永繼不滅焉!保14)“盲從歐西”固然有所不妥。但背井離鄉(xiāng)、拋妻別子,飄洋過海地到歐西,當然是要學習歐西的東西,如仍念念不忘“中文”、“國學”,又何必走出國門呢?

          

          這一層,聞一多想到了嗎?

          

          

          四

          

          他當然想到了。

          

          對出國留學的必要,對在美國生活的意義,聞一多還未走出國門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了。及至到了美國,這種懷疑更一天天深重起來,而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聞一多留美期間懷鄉(xiāng)情緒那么強烈。讀聞一多留美期間的書信、詩文,總能感到那種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歸心似箭”四個字用來說明聞一多居美時期的心態(tài),并沒有多少夸張的成份。如果把這歸因于聞一多感情特別“脆弱”、特別“沒出息”,對故土有著異乎常人的特別深切的依戀,那恐怕就多少是一種誤解。聞一多的特別思鄉(xiāng),與其說是對中國這片故土有著異乎常人的依戀,毋寧說是對美國這片異土有著異乎常人的抗拒甚至厭惡。正因為感覺不到留學美國的意義,正因為不能為自己的背井離鄉(xiāng)、飄洋過海給出一個有力的解釋,所以對祖國的思念就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洶涌泛濫。對留學意義的懷疑與懷鄉(xiāng)成正比地增長著。在作于留學時期的那首著名的《太陽吟》中,聞一多對著太陽喊道:“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省得我受這一天天的緩刑,/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又與你何妨?”留學美國,對聞一多來說,竟如同受刑。正因為如此,他請求太陽:“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xiāng)!

          

          聞一多以“愛國”著稱。這種“愛國”的情緒和精神在留美期間表現(xiàn)得最集中最典型也最“感人”。但同是“愛國”,其表現(xiàn)卻可以大相徑庭。陳獨秀、胡適、魯迅,還有郭沫若,都可以說是十分“愛國”的,但他們的“愛國”往往表現(xiàn)為對自己祖國和國家的尖銳批判,正因為對這“國”愛之深,也才責之切。聞一多則不同。對這種不同,他自己倒有明確的意識。1922年12月,赴美未久的聞一多寫了《女神之地方色彩》一文,發(fā)表于國內(nèi)的《創(chuàng)造周報》(15)上。該文對郭沫若的《女神》以及國內(nèi)新詩創(chuàng)作現(xiàn)狀提出了批評。文章說:“《女神》底作者對于中國,只看見他的壞處,看不見他的好處。他并不是不愛中國,而他確是不愛中國的文化。我個人同《女神》底作者態(tài)度不同之處是在:我愛中國固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這里他將自己與郭沫若對“國”的“愛”做了比較。正因為他深愛著“中國的文化”,所以在文章中對包括《女神》在內(nèi)的新詩創(chuàng)作表達了不滿:“現(xiàn)在的新詩中有的是‘德謨克拉西’,有的是泰果爾、亞坡羅,有的是‘心弦’‘洗禮’等洋名詞。但是,我們的中國在哪里?我們四千年的華胄在哪里?那里是我們的大江、黃河、昆侖、泰山、洞庭、西子?又那里是我們的《三百篇》、《楚騷》、李、杜、蘇、陸?------”

          

          因為深情地愛著“中國的文化”,在美期間,研究、宣傳和捍衛(wèi)“中國的文化”便成了聞一多十分熱衷的事。這期間,聞一多還參與發(fā)起成立了以“國家主義”為旗幟的“大江學會”。以這樣一種情緒,以這樣一種心態(tài)、以這樣一種理念,可以想見,所謂“美國文化”對聞一多幾乎不能發(fā)生什么影響。美國文化的核心是英美式自由主義,而英美國式自由主義的核心,則是個人主義。在美國成為了一個“國家主義者”的聞一多,對個人主義自然不會感到親切。而不能理解和接受個人主義,也就談不上理解和接受英美式自由主義。許多英美留學生,在英美不同程度地理解和接受了英美式自由。有人在留學期間,還以充分開放的心態(tài)面對英美文化,尤其滿懷熱情地觀察和研究英美式政治理念、政治制度和政治運作的方式,換句話說,他們滿懷熱情地理解和接受了英美先進的“政治文明”。胡適便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這些人回國后就成為現(xiàn)代中國的自由主義者。而聞一多與他們不同。對美國的文化,聞一多未出國時即已極為抗拒。到美國后,更談不上關注、探究和欣賞美國的“政治文明”了。所以,因為聞一多曾“在美國受教育”便把他說成是“自由主義者”,是一種嚴重誤解。明白這一點,也就明白了與現(xiàn)代中國的其他一些英美留學生相比,聞一多為何很“另類”了。聞一多也曾是“新月派”中的一員。“新月”以英美留學生為主干。但聞一多與胡適、羅隆基、梁實秋等“新月”人士可謂“名”合“實”離。聞一多被難后,熊佛西寫了《悼聞一多先生》(16)一文,其中說:“有些人僅將你看成一位‘新月派’的詩人,------我認為這是不正確的。------不錯,你曾加入過新月社,但你之加入新月社完全是由于你和(徐)志摩私人的感情關系,你的人格和文格都和他們的不同!毙芊鹞魉龅膬r值判斷姑且不論,他指出聞一多與其他“新月社”成員并不是一路人,倒是符合實際的。以胡適為首的“新月社”文人在1929年曾掀起一場頗具聲色的“人權運動”。這是面對國民黨的以黨代政、獨裁專制所做的悲壯抗爭。在“人權運動”中,胡適在《新月》月刊上發(fā)表了《人權與約法》、《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知難,行亦不易》等文章,聞一多清華時的同班同學羅隆基發(fā)表的文章則有《論人權》、《專家政治》等,也是聞一多老同學的梁實秋也發(fā)表了《論思想統(tǒng)一》。這些文章對國民黨政權進行了異常尖銳的批評,甚至對蔣介石本人也指名道姓地譴責。“人權運動”終于遭到國民黨政權的打壓,《新月》被查禁,羅隆基被逮捕。但在這場運動中,沒有聞一多的身影。這當然并非因為聞一多的怯懦,而是因為聞一多對這場運動本就不感興趣、不以為然。對于《新月》月刊的爭自由、爭民主、爭人權,對于《新月》月刊的談政治,聞一多是“有些看法”的,并“投稿漸少”。(17)這也不難理解。胡適、羅隆基們是想要在中國傳播他們留美期間所了解、理解并接受和推崇的“政治文明”,而對這“政治文明”,聞一多本沒有多少了解和理解,更談不上接受和推崇了。他自然也就不會加入這場“人權運動”中。后來,則干脆當面對羅隆基的談政治刻薄地嘲諷。梁實秋曾回憶說:“我是一九三四年夏離開青島到北京大學來教書的。清華遠在郊外,彼此都忙,所以見面次數(shù)不多。這時候日本侵略華北日急,局勢阽危,在北平的人士沒有不惄然心傷的,羅努生(隆基)主編《北平晨報》,我有時亦為撰寫社論。一多此際則潛心典籍,絕不旁鶩,對于當時政局不稍措意,而且對于實際政治深為厭惡。有一天我和羅努生到清華園看潘光旦,順便當然也到隔壁看看一多,他對努生不表同情,正顏厲色的對他這位老同學說:‘歷來干祿之階不外二途,一曰正取,一曰逆取。脅肩諂笑,阿世取容,賣身投靠,扶搖直上者謂之正。
        危言聳聽,嘩眾取寵,比周謾侮,希圖幸進者謂之逆取。足下蓋逆取者也!敃r情緒很不愉快。我提起這一件事,是為說明在抗戰(zhàn)前夕一多是如何自命清流,如何的與世無爭。”(19)羅隆基是中國現(xiàn)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性人物,先留美后留英,他談政治時所依據(jù)的當然是英美式自由主義理念。而對他的談政治,聞一多竟如此厭惡,以致于口出惡語。可見,對英美式自由主義政治理念,聞一多實在沒有好感。再說,羅隆基留學美英時,學的便是政治學,回國后也曾當過大學里的政治學教授和政治學系主任。政治學是他的專業(yè),是他養(yǎng)家糊口和安身立命的東西。所以,指責羅隆基談政治,實在沒有道理。

          

          所以,實在不能把胡適、羅隆基與聞一多同稱為自由主義者,雖然他們同在美國“受過教育”。當然,聞一多在生命的最后幾年走到另一個極端,即變成一個狂熱地談政治的人。但聞一多最后幾年的爭“民主”、談政治,也并不能與胡適、羅隆基們的政治言行等量齊觀。

          

          

          五

          

          1925年5月14日,聞一多在美國西岸登船回國。6月1日,船抵上海。至此,聞一多在美留學時間不到三年。按清華規(guī)定,聞一多可公費在美留學五年。中斷二年內(nèi),亦可復學。但聞一多終身不復踏上美利堅的土地。后來在清華大學任教,也總放棄出國的機會。按清華規(guī)定,教授任教滿五年,即有一年休假期,可出國研究考察。當時許多人都選擇了出國,但聞一多則自留美回來后便再無興趣走出國門。1937年,輪到聞一多休假。是年清華休假教授只三人未選擇出國,其中就有聞一多。聞一多打算回湖北浠水老家度過這一年休假期。后來由于抗戰(zhàn)爆發(fā),未回成湖北,隨校到了湖南。(19)

          

          有的傳記這樣寫到聞一多回國時的舉動:“輪船駛進吳淞口,------他突然脫下上身的西裝,扔到江里:讓祖國的滔滔江水洗盡留學生活中所受的洋氣吧!------”(20)此一細節(jié)或許出于傳記作者的虛構。但這樣虛構聞一多的舉動,卻并不離譜。不到三年的留美生活,聞一多帶回了什么呢?帶回了“中華文化的帝國主義”。但這并不屬于美國這塊土地上固有的東西。聞一多從美國帶回的屬于這塊土地上固有的東西,可以確認的,首先就是這身西裝了,F(xiàn)在,這西裝也被扔進了江里;貒蟮穆勔欢啵谝恍┥罴毠(jié)上,也的確與其他一些留學生很不同:“雖然他在美國留過幾年學,他卻不愛講英語,連平時在談話中插進幾個英文的名詞或術語的時候都很少。我想起了有兩次在徐志摩家集會,我們都遇到一位西裝筆挺、洋氣十足的中年教授,他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同一多攀談,象開了龍頭的自來水,停都停不住。一多則自始至終都用中國話回答。------時間一久,他(聞一多)也不大耐煩了,叨著雪茄,笑而不答;
        后來率性歪著身子,斜靠在長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兩次的情況都差不多。雖說是件小事,我們卻可以看出兩種不同思想的具體表現(xiàn)!保21)從這樣一些生活細節(jié),也確實可看出聞一多與那些西裝革履、愛講英語的英美留學生有著“不同”的“思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美國居留不到三年的聞一多,實在不能說在美國受到了怎樣的“教育”。所以,如果以聞一多“是在美國接受教育的自由主義者”為邏輯起點來把他的死與美國聯(lián)系起來,那這個邏輯起點是不能成立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就根本不能把他的死與美國相聯(lián)系。撇開他的留美經(jīng)歷,也完全可以把他的死與美國相聯(lián)系,而且會聯(lián)系得更自然。當時有的報刊也正是這樣做的。1946年10月4日上海《文匯報》發(fā)表了題為《實現(xiàn)四大自由——敬悼聞李二先生》的社評,文章把聞一多、李公樸的被殺與羅斯福所標舉的“四大自由”相聯(lián)系,并不提聞李留美經(jīng)歷。社評說:“李聞二先生之死是死于政治暗殺;
        這是無可掩飾的事實,這便是美國故總統(tǒng)羅斯福所標揭的四大自由中特別指出并堅決反對的恐怖行為。羅斯福曾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民主生活的精神與理想不外是實現(xiàn)四大自由——言論與發(fā)表的自由,信仰的自由,不虞匱乏的自由,與免于恐怖的自由。李聞二先生的寶貴生命,便是犧牲在這恐怖的行動中的。而且致死之由,僅僅因為發(fā)表了言論,而且言論中所涉及的又僅僅是對于民主理想的信仰。這些無恥的兇徒,因為反對二先生有言論與發(fā)表的自由,反動他們有信仰的自由,就出以無恥的恐怖行動。所以這一行動是徹頭徹尾地違反美國故總統(tǒng)羅斯福所標揭的民主精神與理想的!”這比“美國的槍打死的從美國受過教育回來的自由主義者”一類的聲討要理直氣壯得多,也令人信服得多。

          

          

          2003年11月5日

          

            注釋:

          

            (1)見1946年7月26日《新華日報》,轉(zhuǎn)引自《聞一多紀念文集》,三聯(lián)書店1980年8月版第33——34頁。

          

            (2)一說招4名,見聞黎明 侯菊坤編《聞一多年譜長編》,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頁。

          

           。3)見《聞一多青少年時代詩文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

          

            (4)見梁實秋《聞一多在珂泉》,收入《梁實秋懷人叢錄》,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年2月版。

          

            (5)收入詩集《紅燭》,并以“孤雁”為海外篇篇名。

          

           。6)事實上,聞一多也確曾把留學美國比作“闖入十八層地獄”。(見《聞一多年譜長編》第217頁。)

          

           。7)見《聞一多年譜長編》第182頁。

          

           。8)兩信均見《聞一多年譜長編》第211頁。

          

            (9)見《聞一多年譜長編》第183頁。

          

            (10)見《聞一多年譜長編》第210頁。

          

            (11)梁實秋在《談聞一多》中說:“我看過一本小冊子(史靖:《聞一多》),有這樣的記述,聞一多‘隨著許多達官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一道,走進了美帝國主義者用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庚子賠款堆砌起來的清華留美學校’。清華有多少‘達字貴人和豪門望族的子弟’?至于說清華是用中國人民的血汗錢庚子賠款堆砌起來,可以說是對的,不過有一事實不容否認,八國聯(lián)軍只有這么一個‘帝國主義者’退還庚子賠款堆砌的這么一個學校,其余的‘帝國主義’包括俄國在內(nèi)都把中國人民血汗錢囊括以去了,也不知他們拿去堆砌成什么東西了。”(收入《梁實秋懷人叢錄》)。

          

            (摘自王彬彬著《往事何堪哀》,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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