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斌:核時代的政治與倫理

        發(fā)布時間:2020-06-18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作者簡介:石斌,南京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教授、南京大學-霍普金斯大學中美研究中心兼職教授。主要從事國際關系理論、美國外交及國際安全與戰(zhàn)略研究。目前在哈佛-燕京學社從事訪問研究。

          

          一

          

          2008年圣誕前夕,“全球零核倡議”運動(Global Zero)在巴黎拉開帷幕?吹竭@條新聞時,我剛好在哈佛Widener圖書館發(fā)現(xiàn)一本有趣的小冊子——《羅素、赫魯曉夫、杜勒斯重要書信》,一個產(chǎn)生于上世紀50年代反核和平運動高潮時期的特殊歷史文本。

          1957年11月至1958年3月間,英國《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雜志先后刊登了五封今天大概已鮮為人知的特殊個人來信,它們的作者包括英國著名哲學家、數(shù)學家貝特蘭·羅素,蘇共中央第一書記赫魯曉夫,美國國務卿杜勒斯(代表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這幾封信隨后很快在倫敦集結出版。

        編者先是冠以The Vital Letters的書名,在前言中復又稱之為“高峰筆談”(summit letters),以示其非同尋常的意義。兩個敵對大國的領導人在同一份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公開論戰(zhàn),這在歷史上大概絕無僅有;
        哲學家兼科學家的介入,更映襯出“身份”與“立場”的強烈反差,凸顯政治與倫理的不幸分野,耐人尋味。

          窗外大雪紛飛,室內溫暖如春;
        經(jīng)濟危機的陰霾還在各地蔓延,周遭的節(jié)日氣氛依舊漸趨濃厚。在這種背景下翻閱此書,思緒紛亂莫名,竟有一種陰差陽錯的怪異感,今人的吁求猶如前人的回聲,似乎半個世紀過去,歷史剛好走完一圈,又仿佛時間早已停止,人類不過在原地打轉。

          

          二

          

          在現(xiàn)代科學與國際政治錯綜復雜的關系史上,1955年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年份,這一年有三個著名的科學家宣言相繼發(fā)表。4月12日,18位聯(lián)邦德國原子物理學家和諾貝爾獎得主聯(lián)名發(fā)表《哥廷根宣言》;
        7月9日,英國哲學家羅素在倫敦公布了由他親自起草、包括愛因斯坦在內的其他10位著名科學家聯(lián)名簽署的《羅素—愛因斯坦宣言》;
        7月15日,52位諾貝爾獎得主在德國博登湖畔聯(lián)名發(fā)表《邁瑙宣言》。

          三個宣言的宗旨極其相似,都警告世人核戰(zhàn)爭將給人類帶來滅頂之災,敦促各國放棄以武力作為實現(xiàn)政治目的手段,表達了科學家強烈的道德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其中影響最大的是《羅素—愛因斯坦宣言》,這一文獻直接促成了延續(xù)至今的帕格沃什科學與世界事務會議,引發(fā)了著名的科學家反核和平運動——帕格沃什運動。

          《羅素—愛因斯坦宣言》的雛形,是1954年12月23日、即圣誕前夕羅素在英國廣播公司發(fā)表的題為《人之禍》的著名演講。羅素在演講中警告,在一場使用氫彈的世界戰(zhàn)爭中,朋友、敵人和中立者都將被消滅。他呼吁世人:“記住你們的人性,忘掉其他東西”。根據(jù)德國理論物理學家玻恩和法國物理學家約里奧-居里的建議,羅素隨后將《人之禍》演講改寫成一個宣言。愛因斯坦于1955年4月11日首先在宣言上簽名,幾天后便與世長辭。因此這項簽名,被視為“來自象征人類智力頂點的人的臨終信息”,它懇求人類不要讓文明被自己的愚蠢行為所毀滅!缎浴泛粲醺鲊_成核裁軍協(xié)議,尋求和平辦法來解決爭端。其偉大之處,在于它極富遠見地主張拋開意識形態(tài)、宗教信仰、國家、種族和地域的偏見,站在整個人類的立場,維護人類的共同安全。

          1955年也是東西方關系極其微妙的一年。這一年發(fā)生了許多大事:亞非會議召開,其間周恩來表示中國愿意與美國談判;
        蘇聯(lián)廢除與英、法兩國的友好條約;
        蘇東八國簽署《華沙條約》;
        四大國簽署奧地利國家條約;
        杜勒斯建議中美進行大使級會談;
        日內瓦四國首腦會議終于舉行;
        阿登納訪蘇,蘇德建交。后幾件事情似乎預示,東西方關系的前景令人樂觀。

          1955年春,一度很不確定的蘇聯(lián)最高權力結構也大致定型,盡管直到兩年后莫洛托夫和卡岡諾維奇等人被逐出領導核心,赫魯曉夫的地位才算完全鞏固。蘇聯(lián)逐步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論觀點,并進而提出“和平共處”戰(zhàn)略。

          然而,到了1957年,美蘇戰(zhàn)略態(tài)勢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盡管美國仍然擁有總體戰(zhàn)略優(yōu)勢,但正在喪失不受攻擊的地位。1957年8月26日,蘇聯(lián)宣布成功試驗“多級遠程洲際彈道導彈”。10月4日,又宣布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發(fā)射成功,11月2日又發(fā)射了第二顆。美國朝野受到強烈震撼。在部分不明就里的公眾眼里,東西方戰(zhàn)略力量對比似乎一夜之間倒過來了。國會要求對美國安全狀況展開調查,民主黨指責共和黨政府玩忽職守,并要求增加防務預算。一時間各種應對方案紛紛出籠。

          面對核軍備競賽席卷全球之勢,身處冷戰(zhàn)夾縫的歐洲人苦不堪言,反核和平運動于是在夏秋之際達到高潮。這年7月,首屆帕格沃什會議在加拿大召開,東西方科學家首次就核戰(zhàn)爭的危害性得出一致結論:核試驗塵埃將對全球所有國家、所有人構成影響;
        一定數(shù)量的核試驗塵埃將導致基因突變,其影響將延續(xù)好幾代人;
        而一場核大戰(zhàn)的影響將比核試驗塵埃大幾千倍,數(shù)以億萬計的人將被爆炸、高溫和電離子放射一下子殺死,全球放射性塵埃還將導致大范圍的基因和其他各種傷害。這次會議的召開,進一步喚起了公眾的核安全意識;
        喬治·凱南在BBC的年度“里斯講座”中大談在西德等北約國家部署核武器的危險性,也引起轟動;
        幾乎與此同時,西歐民眾又得知成天在他們頭頂上盤旋的美國戰(zhàn)機攜帶著氫彈,更是大為恐慌。用《泰晤士報》的話說,人們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僅僅因為一個偶然的指令錯誤而成為核屠殺的犧牲品。然而,解鈴還需系鈴人,除非美蘇兩個超級盟主決心停止對抗,否則一切都無濟于事。但此時聯(lián)合國裁軍談判已經(jīng)破裂,輿論普遍期望的東西方首腦會晤的前景也很不明朗。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新政治家》于11月23日發(fā)表了羅素寫給美蘇領導人的公開信。羅素的目的很明確,他想奉勸艾森豪威爾和赫魯曉夫承認一個事實:在核時代,美蘇兩國的共同利益其實遠遠大于分歧。例如,兩位領導人一定都希望人類能夠繼續(xù)生存下去,而人類的生存已經(jīng)由于東西方對抗和核軍備競賽而處于危險邊緣;
        他們必定都希望把科學所創(chuàng)造的力量和資源用于滿足人們追求幸福的愿望,而不是用來強化他們對原子浩劫的恐懼;
        美蘇還有一項共同利益,那就是防止這個世界因為更多的國家擁有或追求核武而陷入極端的無序狀態(tài)。羅素還指出,如今的戰(zhàn)爭已無勝利者可言,分別以《獨立宣言》和馬列主義為依據(jù)的兩種敵對意識形態(tài),可以繼續(xù)走各自的道路,但沒有理由、也不可能通過戰(zhàn)爭來分出高下。有史以來的霸權圖謀,無論軍事霸權還是意識形態(tài)霸權,無不以災難告終。腓力二世的企圖使西班牙淪為一個小國;
        路易十四耗盡了法國的國力并導致了他無疑并不樂見的法國革命;
        就在不久前,希特勒想用他的納粹哲學統(tǒng)治世界,同樣可悲地完蛋了。

          赫魯曉夫的答復發(fā)表于圣誕前四天。這位蘇共領導人在信中表示完全贊同羅素的觀點;
        對羅素有關東西方和平共處和舉行首腦會晤的倡議,更是“心有戚戚焉”,因為這與蘇聯(lián)新近確立的外交姿態(tài)不謀而合。不過,赫魯曉夫毫不客氣地將國際緊張局勢的原因完全歸咎于資本主義世界。

          赫魯曉夫承認,人類的“理性”與“良知”與核戰(zhàn)爭水火不容,因此戰(zhàn)爭并非絕對不可避免。“軍國主義的犯罪政策”浪費物質資源,敗壞道德人心,助長仇恨與恐懼。因此,只有完全禁止并徹底銷毀核武器才能一勞永逸地消除核戰(zhàn)危險,蘇聯(lián)也曾在聯(lián)合國提出若干建議,但美英法卻無動于衷;
        蘇聯(lián)一直主張有核國家不要輸出核武器,尤其建議英美蘇達成不向兩個德國輸出核武器的協(xié)議,但美國卻在西歐盟國領土上部署核武器,甚至還打算在西德部署?偠灾,社會主義國家正盡其所能防止核擴散,英美卻千方百計要把自己的同伙拉進核戰(zhàn)爭的深淵。赫魯曉夫威脅說,美國的做法恰恰會對這些國家造成致命威脅,因為,按照“無情的戰(zhàn)爭邏輯”,一旦有人破壞和平,為美軍提供核基地的國家將遭到“落花流水般”的報復,并特別警告美國的“頭號幫兇”英國,如果其基地被用來啟動核戰(zhàn)爭,將遭到“摧枯拉朽式”的報復性打擊。赫魯曉夫煞有介事地說:“相信我,這可不是嚇唬你們的百姓”,“我這么說是因為我深知現(xiàn)代戰(zhàn)爭手段的威力”。

          據(jù)外交史家研究,艾森豪威爾一向不喜拋頭露面,寧愿以其“看不見的手”在幕后操縱。不出所料,美方出面作答的是杜勒斯。杜勒斯的論點異常簡單:美國的政策是基于“道德律”,因此除了自衛(wèi),反對一切戰(zhàn)爭;
        而共產(chǎn)主義從不諱言信奉暴力征服!榜R克思說過,‘無產(chǎn)階級通過革命手段使自己成為統(tǒng)治階級’”;
        “列寧教導說,無產(chǎn)階專政意味著‘基于暴力而非法律的無限權力’”;
        斯大林宣稱,“只有通過革命和暴力行動,才能消滅占統(tǒng)治地位的資產(chǎn)階級”;
        而蘇聯(lián)在芬蘭、東歐、朝鮮和匈牙利的做法更是鐵證。赫魯曉夫在蘇共20大上的報告還自我揭露,這種殘酷的暴力在蘇聯(lián)內部同樣適用。由于克林姆林宮只相信暴力,無視基督教道德原則,同它討論任何問題甚至達成任何協(xié)議都是徒勞的。除非蘇聯(lián)放棄共產(chǎn)主義意識形態(tài),否則不可能與之“共處”,“這才是問題的核心”。杜勒斯告誡說,如果西方“因為赫魯曉夫的催眠曲而放松自己”,那就太蠢了!總之,在杜勒斯看來,世界已分為正邪兩派:光明的力量正在奮力抵抗黑暗勢力,護衛(wèi)上帝的王國。

          “國際訴訟律師”杜勒斯這番近乎蠻橫的指控,遭到赫魯曉夫另一封長信的全面駁斥。從戰(zhàn)爭的根源到和平的途徑,從資本主義的發(fā)家史到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起源,從經(jīng)典馬克思主義的教誨到當代蘇聯(lián)人的活學活用,從西方社會的腐敗墮落到蘇聯(lián)制度的無比優(yōu)越性,從洲際導彈、外層空間等具體問題到共產(chǎn)主義全面勝利的歷史必然性……,洋洋近萬言,真?zhèn)是思及千載、視通萬里,一副必欲將杜勒斯的“謊言、歪曲和誤導”批倒批臭而后快的架勢。其中大多是我們極為熟悉的邏輯和語言,讀來當可會心一笑;
        而如果脫離特定的歷史語境,許多說法今天看來又不免有些滑稽。

          赫魯曉夫首先訴諸歷史,他指出,遠的不說,自基督降生人類已存在1957年,馬克思主義只有百余年歷史,蘇聯(lián)才不過40歲,戰(zhàn)爭從來都是基督徒發(fā)動的,與共產(chǎn)黨人何干?國際共產(chǎn)主義的興起,并非依靠暴力,而是因為工人階級反對資產(chǎn)階級專政的必然歷史進程。資本家過去發(fā)動了無數(shù)殖民戰(zhàn)爭,如今仍樂此不疲,例如在阿爾及利亞、突尼斯;
        而蘇聯(lián)在匈牙利不過是“應邀”鎮(zhèn)壓“反革命”。他質問,當美國資本家屠殺印第安人,發(fā)動內戰(zhàn)、美墨戰(zhàn)爭、美西戰(zhàn)爭,干涉中蘇革命,入侵危地馬拉時,杜勒斯所說的“道德律”又在哪兒呢?接著他又說,蘇聯(lián)早已表示愿意進行彼此有份的裁軍與軍控,但決不會再上美國的當——他指的是美國要求“和平利用”外層空間的陷阱,在他看來,其實質不過是要限制蘇聯(lián)發(fā)展美國碰巧未能掌握的洲際彈道火箭。

          老謀深算的杜勒斯,認定蘇聯(lián)人無孔不入,除了借機宣傳自己,瓦解大西洋聯(lián)盟的凝聚力,未必有認真討論問題的誠意。因此每當盟國呼吁召開東西方首腦會晤,甚至艾森豪威爾本人也躍躍欲試時,他總是大潑冷水,甚至告誡總統(tǒng),即使不得不與蘇聯(lián)人合影,也要“表情嚴肅”。在他看來,東西方緊張關系一旦松弛,那些原本就三心二意的歐洲盟友就會與美國離心離德(這與赫魯曉夫稱美國靠制造緊張氣氛支配盟友異曲同工)。照此邏輯,他一定不會繼續(xù)與赫魯曉夫糾纏下去,否則就太“抬舉”蘇聯(lián)人了。美方果然再無下文。

          正所謂“立場決定觀點”,兩位只顧自說自話,全不管羅素提出的問題。爭論的結果并未使兩位“角斗狂”的立場有絲毫靠攏。在最后給他們的復信中,羅素指出,兩人的口氣異常相似,卻都完全不著邊際。沒有一方能夠哪怕暫時超越集團利益與意識形態(tài),從“常識和人道”出發(fā),正視人類面臨的共同危險!叭绻麤]有人能活下來,誰對誰錯還有什么要緊?”以英國人特有的諷刺與幽默,羅素總結說:兩位領導人一致認為,世界上有AB兩個大國,A純潔無瑕,B十惡不赦;
        A追求自由,B強化奴役;
        A熱愛和平,B崇尚戰(zhàn)爭;
        A匡扶正義,B恃強凌弱。他們唯一的分歧是:到底誰是A,誰又是B?

          假若羅素的公開信是一份試題的話,赫魯曉夫和杜勒斯的答卷肯定因為嚴重“跑題”而不及格,或許還會因為其中太多言不由衷的陳腔濫調而被多扣幾分。

          赫魯曉夫連篇累牘的自我辯護,有一個明顯的邏輯矛盾。他先是承認,核戰(zhàn)爭將摧毀“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事物”,接著卻又宣稱共產(chǎn)主義將取得最后勝利。他想說的是,根據(jù)馬列主義的觀點,如果沒有戰(zhàn)爭,共產(chǎn)主義將因為資本主義的內部矛盾而更為輕松地取勝;
        如果發(fā)生戰(zhàn)爭,物質文明將倒退幾百年,但即便有數(shù)百萬人死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共產(chǎn)主義的核心力量將劫后余生。他補充說,無論如何,蘇聯(lián)還是有理由追求和平的,而壟斷資本主義卻在策劃戰(zhàn)爭。赫魯曉夫似乎有意忽略了一個近在眼前的事實,即洲際導彈時代的到來,這意味著美國也成了“容易受傷的人”,它同樣害怕戰(zhàn)爭。赫魯曉夫沒有戳到美國的痛處,讓《新政治家》的主編金斯利·馬丁很不過癮,他不無揶揄地指出,赫魯曉夫據(jù)說并不那么教條,為什么不將他的馬列主義升級為最新的版本呢?比如談談美國在軍備、經(jīng)濟和就業(yè)等方面捉襟見肘的兩難處境。

          如果說赫魯曉夫關于殖民戰(zhàn)爭、列強干涉十月革命和中國革命的歷史記憶深刻影響了他對當代西方大國的看法,杜勒斯的歷史比附更是不倫不類。他總是擔心蘇聯(lián)會搞一場新的珍珠港事變,因此不僅反復鼓吹“大規(guī)模報復戰(zhàn)略”,還揚言要給某些盟國配備核武器。實際上,大多數(shù)盟友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對付自己的鄰居,而不是蘇聯(lián)。巴基斯坦要對付的是印度,阿拉伯國家想除掉的是以色列,南韓、日本、臺灣甚至法、德,都各有各的算盤。按照凱南的說法,戰(zhàn)后蘇聯(lián)未能乘勢在西歐站住腳跟,也并非原子彈的功勞,而僅僅是因為法國和意大利共產(chǎn)黨未能順利奪權。更何況,如果美國可以給盟國裝備核武器,難道蘇聯(lián)就不能這么干嗎?所幸的是,至少古巴導彈危機以后,美蘇已洞悉其中利害,開始將國家安全與國際安全聯(lián)系起來。

          事實上,斯大林之后蘇聯(lián)的內外政策正在發(fā)生變化,蘇東集團的內部緊張也遠遠超過西方的想象。杜勒斯早年曾仔細研讀過幾本蘇聯(lián)的馬列教科書,如《列寧主義問題》、《聯(lián)共(布)歷史簡明教程》之類。他曾宣稱,斯大林的書對于共產(chǎn)黨的意義,就像希特勒的《我的奮斗》對于納粹黨的意義一樣。這位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的旗手其實心里非常明白,蘇聯(lián)人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安全利益,而不是推廣共產(chǎn)主義。然而此時他似乎有意將課本上的教條與蘇聯(lián)領導人實際奉行的政策混為一談。這就怪不得西歐人說他是“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唯一不變的固定點”。

          不過,冷戰(zhàn)的一個特別之處,就在于雙方的夸張言辭往往都帶有心理戰(zhàn)宣傳戰(zhàn)的目的,不能完全當真。還是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一針見血:“冷戰(zhàn)之所以特別,就在于世界大戰(zhàn)的立即威脅其實并不存在。盡管雙方大言滔滔,兩個超級大國的政府卻已默默接受二戰(zhàn)結束之際全球武力分布的事實,互不越雷池一步。”“雙方最擔心的事情,就是那些虛張聲勢的備戰(zhàn)姿態(tài),被對方誤以為真!比欢婀值氖,“正因為雙方都深信對方無意打仗,自己也從不打算按那致命的按鈕,反而越發(fā)虛張聲勢,動不動便以核武器相威脅以達到談判的目的,或借此在國內達其政治企圖” 。

          時過境遷,冷戰(zhàn)這場席卷全球,耗盡無數(shù)人力、財力的無謂爭斗,總讓我聯(lián)想到莎翁的一個劇名:
        Much Ado About Nothing ——《無事生非》或者“瞎折騰”。

          

          三

          

          無獨有偶,法國思想家雷蒙·阿隆在1957年也出版了他的系列文章,法文版名為《希望與恐懼》,英文版則為《論戰(zhàn)爭:原子武器與全球外交》。

        在核軍備問題上,阿隆認為有三種人:樂觀派認為從此“戰(zhàn)爭將終結戰(zhàn)爭”,人類因恐懼而走向和平;
        悲觀派擔心發(fā)生核浩劫;
        他自己所屬的“現(xiàn)實派”則認為,技術誠然對核時代的外交與國際關系構成了影響和制約,但并未改變其根本性質,結果大體不過是維持“恐怖平衡”。阿隆認為,樂觀派與悲觀派都低估了人類的才智,都未能認識到“原子世界的邏輯”。要用大規(guī)模報復手段威懾每一個敵人或侵略者,從而遏止一切戰(zhàn)爭是不可能的;
        兩個超級大國也不會讓自己陷入總體戰(zhàn),它們才不會這么傻呢?傊诜潜┝εc無限的暴力之間,各大國可以找到許多中間道路。現(xiàn)在需要考慮的,是如何限制戰(zhàn)爭的暴烈程度。這種折中調和的思路,與兩年前阿隆在《知識分子的鴉片》一書中對知識分子愛走極端的“法蘭西病”的解剖,如出一轍。

          理論家喜歡用復雜玄妙的理論顛覆、更多的時候是重復或“攪渾”人類原本清明的常識。遂有沃爾茲的“越多越好”與薩根等人的“越多越糟”的爭辯。深刻的思想往往采取片面的姿態(tài),沃爾茲當然并非原子狂人,他的“理論”其實有兩個基本前提:首先,它是基于核武器在可見的將來不可能完全根除這個許多人都會同意的悲觀判斷。所謂與其“垂直擴散”,不如“水平擴散”,亦不過是退而追究其次的邏輯游戲;
        其次,其理論基石是關于人類理性的假設:核武器之遏阻戰(zhàn)爭的威懾作用,來源于人類總是在乎自身利害得失的本能,(在正常情況下)有做出理性選擇的能力。至于理性與非理性、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必然性與偶然性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那不是“科學”、“純粹”的理論要回答的問題。

          核武器的存在被認為是制衡戰(zhàn)爭的一種“必要的惡”,這種被貼上“現(xiàn)實主義”標簽的想法,正是廢除核武器的最大障礙。認為核恐懼不會導致核戰(zhàn)爭,或者認為隨著核武器數(shù)量的削減,核威脅程度也隨之降低,實際上都是想象多于依據(jù)。問題在于,如果各大國不能就聯(lián)合控制核能達成協(xié)議,僅靠“恐怖平衡”來維持的和平到底能延續(xù)多久呢?只有天曉得!

          培根說,“偉大的哲學始于懷疑而終于信仰!辈恍业氖牵F(xiàn)實主義的真知灼見在某些人那里已經(jīng)蛻變?yōu)榻┯驳恼谓虠l,甚至未經(jīng)任何批判分析便過早地成為一種信仰。更要命的是,在某些保守派政治集團或利益群體那里,它早已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

          相形之下,那些主張“不僅求真、還要揚善”的科學家們顯得更為可敬。帕格沃什運動的科學家們認識到,在國家之間互不信任和軍事霸權競賽的局勢下,科學已偏離其根本目的。這些偉大的科學家們顯然還意識到,科學并不是價值中立的,而是包含著價值判斷和價值因素。這并非科學的缺點,而恰恰是其深遠意義之所在;
        科學也并非萬能,道德和審美價值的缺乏就絕非純粹的智力可以補償。正如愛因斯坦所說:“切不可把理智奉為我們的上帝;
        它固然有強有力的身軀,但卻沒有人性。它不能領導,而只能服務;
        理智對于方法和工具具有敏銳的眼光,但對于目的和價值卻是盲目的!

          科學家們的努力并非一無所獲。帕格沃什運動在諸如1963年核禁試條約、1968年核不擴散條約、1972年限制戰(zhàn)略武器第一階段會談和生物武器協(xié)定等軍控協(xié)定的產(chǎn)生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并因此名至實歸,獲1995年諾貝爾和平獎。

          反對核武器的呼聲,至少還有助于喚醒人類的“共同體”意識,加深各國對“共同利益”的認識。一切將人或人類本身視為手段而非目的之所謂“政治倫理”,本質上仍不過是“政治”,與“倫理”無關。然而在大規(guī)模毀滅性武器擴散等事關整個人類生存與發(fā)展的問題上,政治權衡與倫理抉擇實際上已不可分割。核戰(zhàn)爭不再可能是政治通過其他手段(暴力)的繼續(xù),因為政治本身將隨著文明的毀滅而被取消。

          因此,有人指出,反對核武器與戰(zhàn)爭的呼聲,并非純然是傷感情緒的流露,那恰恰是重視生命尊嚴的一切人類的正常思維,是人的最高理性的體現(xiàn)。核武器所具有的本質,就是要剝奪人類生存權的一種“絕對惡”。這種肆意支配他人的利己主義的暴力體系,卻經(jīng)常以似是而非的所謂政治的“自主性”、含糊其辭的“國家利益”或者多半語焉不詳?shù)摹皣覀惱怼钡葮撕灋樽约旱牡赖伦o身符。然而,有什么政治原則或價值標準——無論它們在特定的范疇內多么有效和必要——可以凌駕于人類生存原則與共同價值之上呢?

          至少在這個問題上,請容我為“普世價值”一辯。據(jù)說這個概念如今頗遭非議,但我以為其中的道理原本很明顯,根本無須論證。沒有普遍性,何來特殊性?反之亦然。如果某些大人先生非要假裝忘記自己過去慣用的辯證邏輯,硬說那不過是某些西方勢力的話語霸權,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不啻是說,人類數(shù)千年的文明累積與交流史,只不過證明人這一物種在天性、本能、生存狀態(tài)、生存環(huán)境與基本需求等方面毫無共通之處——那自然是無話可說。難道我們真的已享盡特殊價值的好處,又或過去飽受的是普世價值之苦?還有幾代人將不得不在成年以后才開始學習常識呢?

          

          四

          

          從1954年羅素發(fā)表《人之禍》至今,正好54年。其中冷戰(zhàn)后的18年,核裁軍談判基本上處于停頓狀態(tài),核擴散也仍然困擾國際社會。

          歷史的真正教訓似乎就是人們從不接受任何教訓。社會達爾文主義的信徒們經(jīng)常并不滿足于維持均勢,按捺不住自己謀取戰(zhàn)略優(yōu)勢、追求絕對安全的欲望,殊不知安全永遠是相對的,結果總是事與愿違,造成與他國的“安全兩難”。蘇聯(lián)的軍事學說一度宣稱要“打贏”核戰(zhàn)爭,哪怕是“在廢墟上取勝”。美國至今仍在不斷強化其核武器的實戰(zhàn)態(tài)勢,甚至將核打擊的矛頭指向非核國家。這幾乎等同于鼓勵其它國家拋棄自己的條約義務。盡管美俄簽訂了削減戰(zhàn)略核武器協(xié)議,兩國的核武儲備數(shù)目仍然驚人,雙方的戰(zhàn)略核武器一直處在戰(zhàn)備值班狀態(tài),還不時舉行核戰(zhàn)演習,研制新式戰(zhàn)術核武器,強化核威懾戰(zhàn)略。

          而與此同時,核武器早就擴散到了其他國家,一些潛在的核國家正致力發(fā)展自己的核軍備,非國家集團極有可能獲得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生化武器作為“廉價原子彈”,更是容易被一些不負責任的利益集團、極端組織或政治狂人所掌握。此外,當局部戰(zhàn)爭中越來越多地使用超級威力的炸彈和類核武器時,例如美國在伊拉克、科索沃和阿富汗大量使用貧鈾彈、集束炸彈和熱壓彈,誰能保證真正的核武器最終不會被使用。

          面對種種危險,新一輪國際核裁軍呼聲的高漲乃情理之中。實際上,近些年來,已有不少非政府組織和政治人物多次呼吁“無核武器世界”的口號。2007年1月和次年1月,美國4位前政要舒爾茨、佩里、基辛格、納恩曾兩度在《華爾街日報》發(fā)表了有關“無核武器世界”的文章,呼吁各國減小對核武器的依賴,阻止擴散到潛在危險分子手中,從根本上消除核武器的威脅,并認為擁有世界近95%核彈頭的美俄負有特殊的責任和義務。

          這次“全球零核倡議”,由100多名國際政治、軍事、商界知名人士發(fā)起,其成員結構比50年前更為廣泛。簽署倡議的國際知名人士包括:美國前總統(tǒng)卡特、前蘇聯(lián)總統(tǒng)戈爾巴喬夫、前巴西總統(tǒng)卡多佐、英國商業(yè)巨頭理查德·布蘭森、英國前外交大臣貝格特、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南非大主教圖圖、印度前國家安全顧問米西拉、巴基斯坦前陸軍參謀長,等等。該運動的目的是推動各國達成全面協(xié)議,做到可通過核查消除所有核武器。近期目標則是推動重啟美俄核裁軍談判。

          很顯然,除非國際體系的無政府性質和國際政治的競爭本質發(fā)生根本改變,否則,只要核武器存在一天,就不可能為少數(shù)國家長久壟斷,其擴散就始終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走向無核武器世界的道路無論多么漫長、艱難,終究是一個值得努力的方向。帕格沃什運動領導人羅特布拉特說過:“在任何時代,總有希冀正義的聲音存在,哪怕只有一點。但是,與其它時代相比,現(xiàn)在更需要這些聲音能脫穎而出,凌駕于暴力與仇恨的噪音之上。”

          沒有人能夠真正預知未來。核競賽與核對抗如同賭博,無論賭徒們如何精明,如何理性地算計,最終結果多少還得看運氣。例如古巴導彈危機發(fā)生后,肯尼迪及其“出類拔萃之輩”通宵達旦討論對策,雖然最后決心冒險對蘇采取“強制性外交”,對結果卻誰也沒有把握。無怪麥克納馬拉在回家的路上,周身冒著虛汗,心中嘀咕:“不知道一覺醒來,這個世界會是什么樣子?”

          

         。ㄖ饕獌热菰d《外交評論》2009年第1期)

          

            【注釋】

          

              The Vital Letter of Russell, Krushchev, Dulles, London: Macgibbon & Kee, 1958.

          

            Raymond Aron, Espoir et peur du siècle. Essais non partisans, Paris: Calmann-Lévy, 1957; On War: Atomic Weapons and Global Diplomacy, London, Secker & Warburg,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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