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介侖:株洲紅旗橋倒掉背后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南都周刊記者·齊介侖 湖南株洲報道
紅旗橋還是倒掉了。
5月27日上午10點,橫跨湖南省株洲市15年的紅旗路高架橋被爆破拆除。這座本在7天前就該被拆除的高架橋,因為一場重大事故,延緩了死亡時間。但是,它的茍延殘喘,導致了9條生命的不幸喪失,還有16人受傷。
“好端端的一座橋,為什么要拆掉?如果要拆掉,為什么不限行?”頭上纏滿了紗布的馬長林,這幾天來一直很憤慨。雖然事故已過去10天,但他依舊臥床休息。
5月17日16點24分,從湘潭市包車來株洲辦事的馬長林和妹妹馬平,正好把車開到位于株洲市鬧市區(qū)紅旗路高架橋下。和往常一樣,高橋下是擁堵的車輛和行人。
橋上,爆破施工方——湖南南嶺民爆工程有限公司正在用炮機,對109號橋墩和110號橋墩之間的橋面進行鉆洞。據《中國新聞周刊》報道,3月18日,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局正式批準了株洲市政府關于拆除紅旗路高架橋的申請。拆除方案采取以爆破拆除為主、機械拆除為輔的方式,其中萬達影城至中石化加油站(鐵路橋道口除外)實行爆破拆除共88個橋墩,其他高架橋部分實行機械拆除。拆除工程由紅旗路高架橋爆破拆除指揮部負責。
5月5日,爆破施工開始。5月15日,距離事發(fā)地約1公里的66、67號橋墩被爆破。5天之后,紅旗橋剩余橋面將被統(tǒng)一定向爆破。
在炮機的作用下,靠近110號橋墩的橋面自行倒地。意外的是,旁邊109號橋墩隨即發(fā)生垮塌,倒向108號橋墩,接著107號、106號??直到102號。
8個橋墩,一個接一個,如同多米諾骨牌般倒下,砸向了被一群上訪人員擋住去路的行人和車輛。馬長林幸運地逃過一劫,他只是多處軟組織挫傷,而妹妹馬平,是除官方公布的9名死者之外傷勢最重的:腦挫傷,數根肋骨骨折,右側股骨粉碎性骨折。
讓馬長林郁悶的是,1994年才投入使用的高架橋,為何僅僅用了15年就要被拆掉?施工方都已經往橋墩里填炸藥,有關部門為何不對路段進行限行隔離?
對于垮橋事故,在株洲市規(guī)劃局副局長王振湘看來,是“一個最低級不過的錯誤”,爆破拆除安全措施未到位。
紅旗橋的拆與不拆,從2003年開始在當地就有爭論。經歷了20世紀90年代的輝煌之后,作為穿城而過的國道線——紅旗路高架橋,不符合現代城市道路規(guī)劃要求,并且承載量已超出負荷。一直在積極推動拆橋的王振湘,認為紅旗橋該拆,只是拆早了,晚幾年拆更適合。
而自紅旗路高架橋建成伊始,就一直擔任湖南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處長的劉立國,則堅持認為,紅旗路高架橋的拆除,是一個勞民傷財的舉動,而一座設計壽命50年而且堅固耐用的橋梁,只用了15年就拆掉,非常可惜。
紅旗路高架橋的拆除,是一個勞民傷財的舉動,而一座設計壽命50年而且堅固耐用的橋梁,只用了15年就拆掉,非?上。
野蠻拆除還是質量問題?
是安全措施有問題還是橋體自身存在質量缺陷?與任何一起安全生產事故相同,在慘淡的事故發(fā)生后,人們關注的焦點自然轉向了事故原因。
5月15日13點10分,爆破聲從已封閉交通達10日之久的高架橋上傳來,這是株洲市政府拆除紅旗路高架橋的第一次試爆。隨后,數根橋墩應聲倒地,相應橋面墜落,整座大橋被一分為三,株洲市建設局對外稱,對爆破效果很滿意。
從中石化加油站相鄰的天華賓館六樓向下俯瞰,視力可及紅旗路高架橋的起止兩端以及路面上過境車輛的運行狀況。
在天華賓館工作的王軍(化名)注意到,從5月15日到5月17日,很多輛黃色CAT挖掘機不停地在這里工作,100多根橋墩兩側大多被鉆了四五個孔洞,以備填充炸藥。試爆及機械拆除試驗后,由16根水泥板縱向拼接的大橋橋面,在某些地段已經出現裂痕。讓他意外的是,施工與通行依舊并行不悖,除少量地段用鐵板圍擋外,未見到任何限行通知。
5月17日15點,騎自行車在紅旗路周邊巡邏的交通協管員錢璽珍發(fā)現,很多人圍聚在大橋附近。她聽說這些人要向株洲市政府表達某些觀點,而此時的施工隊正在橋上及兩側施工,橋下力圖通過的車輛已無法通行,由南至北的方向上,車輛列了三排,足足幾百米。時間一點點過去,到16點左右,通行依舊不利,車子全部熄火等待。
16點24分,從中石化加油站附近開始,那座長2920米的大橋部分橋墩,“就像麻將牌一樣”,由北向南一截截地撲倒過去,倒地長度達160多米。剎那間,哭喊聲、嘶叫聲一片,塵土漫天而起。錢璽珍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完全看不見前面的人。
塵埃落定后,她被眼前的一幕徹底驚呆了:視力所及,全部是砸扁的汽車和血肉模糊的遇難者,汽油、機油在地面上流淌,車子被壓扁!坝腥吮粔撼闪巳饽啵教幨茄,回到家里的那個晚上,我一分鐘都沒能睡著。” 錢璽珍說。
“高架橋的坍塌與此前的試爆無關!北乒こ淌┕し健夏蠋X民爆工程有限公司董事會秘書孟建新表示,此前試爆的是66號和67號橋墩,而發(fā)生坍塌的是102號—109號橋墩,兩者之間相隔了數百米。
南嶺民爆現場施工人員李文通過他的計算和比對后表示,橋體含鋼量不會超過1000噸,與2500噸的合格標準相去甚遠,于是他就此認為,建設方在偷工減料,安全隱患是建設方埋下的。
但是,但是管理方——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的劉立國和陳作建,并不認為橋的質量有什么問題。
自紅旗路高架橋建成伊始,劉立國便在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做處長,任期一直到2009年1月7日。劉立國說,通行15年來,橋梁經歷了多種考驗,沒有出現過任何風險,管理處每年都對橋梁進行養(yǎng)護,此次垮塌,是不折不扣的責任事故,與橋體質量扯不上任何干系。
劉立國一直堅持的觀點是,紅旗路高架橋的拆除,是一個勞民傷財的舉動,從最開始,他就不贊成拆橋建議,但他又無法左右局勢!吧厦娑紱Q定好了,我們還能有什么感想?我們再有意見,也得服從!
副處長陳作建是劉立國的老同事,劉立國調離管理處后,他接任處長一職。陳作建不無憂傷地說,15年來與紅旗路高架橋朝夕相處,管理這座橋他“管出感情來了”,自己想不通的是,株洲市只有這么一座高架橋,但廣州、北京、上海以及長沙,那么多高架橋,誰也沒拆,為什么株洲單單打算拆掉它?
陳作建說,紅旗路高架橋完全沒有質量問題,他可以提供每年的檢測數據以供核實,如果橋梁果真存在設計問題,那它早就垮了。“我希望有權威專家過來鑒定一下,看看我說的是不是事實! 他甚至認為,這座橋,即便再使用幾十年,哪怕上百年,也不會垮掉。
穿越市中心的國道線
當初力推建造高架橋的株洲市政府也沒想到,1993年才做的決策,15年后就“過時“了。
在20世紀90年代,“要致富先修路”是一座城市發(fā)展的第一道門坎兒。那時,株洲人主要騎著自行車上班,城里最寬的公路——荷塘區(qū)蓮易公路四車道上只有東風、解放之類的大卡車。
320國道線原本不經過株洲,全長3695公里的國道跨經6個省,起點為上海,終點到達云南瑞麗的國門。為帶動株洲經濟發(fā)展,株洲市政府希望更多的車輛能通經本市,于是與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局協商,希望320國道改道株洲,選址在蓮易公路一段。
“修高速公路有一個理念,要繞道城鎮(zhèn)區(qū)域,然后公路與城市道路,用連接線連接。但市政府要求320國道從市區(qū)過,而蓮易公路只有四車道,無法承載那么多車輛。再加上荷塘區(qū)工廠、商業(yè)機構、居民區(qū)林立,最后市政府決定,用高架橋的形式,跨過城市區(qū)域!鄙徱赘咚俟饭芾硖幪庨L陳作建回憶說。
全長2920米的紅旗路高架橋,從株洲市紅旗南路的消防大樓為起點,跨越新華路、車輛廠鐵路專用線和紅港路,至紅旗中路紅旗橋南頭止,雙向四車道,費用高達1個多億,是建一條同長高速公路的3倍。作為這條湖南省第一座公路高架橋,5個承建單位參與了施工,巧合的是,其中有包括2008年坍塌的湖南鳳凰大橋施工方——湖南省路橋集團公司。
1993年底紅旗路高架橋高調開工,1994年12月28日,不到一年的時間,高架橋竣工。在1990年代,荷塘區(qū)以320國道為紐帶飛速發(fā)展,紅旗廣場成為株洲市的兩大商圈之一,而株洲因為火車和國道的存在,成了湖南重要的交通樞紐。
但是隨著滬昆高速——同樣是上海至云南瑞麗的主干線的通車,高架橋的重要功能被取代。特別是近年來株洲城區(qū)中環(huán)大道打通后,紅旗路高架橋幾乎成了中心城區(qū)道路。隨著城市發(fā)展,高架橋上的交通擁堵現象越發(fā)嚴重,構成安全隱患,而且影響到了周邊商業(yè)環(huán)境的改善。
從2003年開始,劉立國就聽到很多關于拆橋的說法,“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都提案,說這橋不適應發(fā)展!
拆橋派的推動
在推動紅旗高架橋拆除的民間力量中,荷塘區(qū)政協委員彭哲宇就是最早的提案人。
28歲的彭哲宇,是株洲市第一家民營企業(yè)——株洲冶金機械廠的負責人。2006年大學畢業(yè)的彭哲宇,從父親手中接過了企業(yè)管理權,并當選為荷塘區(qū)政協委員。
從小生活在白石崗河邊的彭哲宇,見證了紅旗路高架橋生死全過程。早在多年前,彭哲宇的父親彭永琮曾向市政府反映過相關情況,認為眼前的這條路,實則害人之路,每年橋下都會發(fā)生上百起車禍,死了很多人,他希望市政府起碼能夠在附近修建幾座人行天橋或者清晰劃出斑馬線來,但未獲回應。
2007年初,株洲市政府高調籌劃改造紅旗路,彭哲宇不斷通過網上發(fā)帖及致函市長的方式,陳說紅旗路高架橋拆除的必要性。
彭哲宇說,大量過境車輛在紅旗路高架橋通過時速度極快,時速動輒120碼,對橋下行人車輛造成潛在威脅,而且由于高架橋遮擋了駕駛員的視線,橋下橫縱穿行的車輛經常出現碰撞。
“這次垮橋,死傷還算不是最嚴重的,我記得有一次,一車10多人全都死了,就在這條路上! 彭哲宇回憶道。
“橫穿馬路的,經常被撞死,一到冬天,就有車子從橋上掉下來,至于說高架橋影響到城市美觀,造成交通阻塞,那都是次要的。”彭哲宇的建議受到了荷塘區(qū)委的重視,也得到了民建株洲市委專職副主委徐良劍等人的響應。2008年的株洲市“兩會”上,徐良劍將建議帶到了荷塘區(qū)人大,20多位人大代表表示贊同,并有人大代表進行了調研。
經過多次推動,在2009年1月,拆除紅旗路高架橋成為株洲市人大會議上重要議題,并最終獲得通過。
與彭哲宇的關注角度略有不同,株洲市規(guī)劃局副局長王振湘對紅旗路高架橋的拆除,自始至終都是贊同和積極推動的。
改造前的紅旗路高架橋,道路比較復雜,既屬于過境交通,起到了連接株洲與長沙、湘潭的作用,同時又是株洲的市內道路和環(huán)道。王振湘的觀點是,未來的紅旗路改造方案,必然是
將其功能單一化,使之逐步變成城市主干道!斑@種大動脈式的交通干道,在城區(qū)中間穿過顯然是不恰當的,是存在問題的。”
2004年6月,中國城市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編制了一個有關“長株潭”城市群的區(qū)域經濟發(fā)展規(guī)劃。在這個規(guī)劃里,存在兩個顯著變化:一個是新增了滬昆高速公路,一個是320國道的南遷。這兩個變化的存在,意味著紅旗路高架橋的作用被不斷弱化。
王振湘說,在市中心修建高架橋帶來的危害,早已在全國被廣泛驗證。新華路和紅旗路交通并不通暢,“拆掉這座橋,將‘交叉口’改造為‘十字燈控’加‘渠化’,通行能力至少能提高一倍。”
對于拆橋時間的規(guī)劃,按照王振湘的思路,可以晚幾年再拆,換句話說,等320國道遷出去以后再拆也無妨。
但對于此次垮橋事故,他直陳“非常痛心”,“是一個低級不過的錯誤”!叭绻煌ńM織方案嚴格執(zhí)行,在紅旗路兩邊的高架橋范圍外,一邊各留一個車道,車道之外特別是橋下區(qū)域全部封鎖到位,事故完全可以避免!
漩渦中的建設局
相對于主拆派,株洲市交通局對于株洲市政府敲定的拆除方案,并不贊同。株洲市交通局機關黨委副書記廖澤霖說,“如果拆掉再建,投資會更大。嚴格意義上講,不拆的話,通行能力更強一些。”
事實上,最初的紅旗路高架橋方案設計里,推行的是“美化和改造”,但后來經過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多次提案,株洲市政府幾易方案,最后決定還是拆掉!拔覀兘煌ň址磸秃蜕霞壷v,不想拆,但市里拍板了,交通局最后也沒有辦法,(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只能服從安排,于是,這個事情就不再議了! 廖澤霖對記者說。
株洲市規(guī)劃局總規(guī)劃師黃升陽亦表示,紅旗路高架橋的拆除,此前已經經過了市民討論和專家論證,最后的拍板是政府決策,主要考慮的,一個是交通問題,一個是城市景觀問題,還有一個就是如何帶動區(qū)域經濟發(fā)展的問題。
2009年3月,株洲市政府下發(fā)文件,高架橋由株洲市建設局負責拆除,之后株洲市建設局與湖南省高速公路管理局、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取得了聯絡與協調。
陳作建提供給記者的文件資料顯示,2009年4月2日,株洲市建設局曾致函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由建設局負責對紅旗路高架橋進行拆除,請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于4月15日前對紅旗路高架橋范圍內相關設施予以遷移。
在隨后的4月28日,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回函并提出四點要求,其中對橋梁拆除過程中的安全問題,管理處函告對方“誰拆除,誰負責”。至此,作為路權人的蓮易高速公路管理處,正式退出對紅旗路高架橋的管轄,建設局全面接手,并于數日后進入橋體的封閉環(huán)節(jié)及拆除過程。
也就是在4月,株洲市建設局完成了“紅旗路改造工程(爆破拆除部分)”的招標,三家公司競標,最后南嶺工程以296萬元中標,并不是出價最低者。
事故發(fā)生后的5月20日和5月22日,記者先后兩次到株洲市建設局采訪,均未獲得對方的正面回應。5月20日下午, 繼9名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之后,株洲市政府再度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并宣布,株洲市建設局局長、黨組書記沈平,株洲市建設局黨組成員、總工程師、局聯系該項目的分管領導曾建華,市建設局信息工程辦主任、紅旗路高架橋項目負責人丁威等三人已被免職。
事故發(fā)生后,南嶺民爆已被取消施工資格,但大橋拆除的命運已無可更改。
5月26日下午15點,株洲依舊細雨蒙蒙,紅旗路高架橋兩側圍上內外兩層防護圍擋,民兵、武警、公安已集結待命。
株洲市建設局與株洲市公安局已于前一天下發(fā)公告稱,5月27日上午11點30分,紅旗路高架橋全線(消防大隊——紅港路)將進行最后爆破搶險,沿線企事業(yè)單位須全部停業(yè)配合,警戒線100米范圍內住戶在5月27日上午8點前必須離開住所并關閉門窗,上午9點全線封閉交通,紅旗路周邊150米內從5月26日上午6點起嚴禁燃放煙火爆竹。
取代南嶺民爆執(zhí)行該次爆破拆除任務的湖南長工,將紅色條幅掛在橋體顯著位置,工人在現場做最后檢查并陸續(xù)填充炸藥,橋墩已經被竹排及草墊捆束完畢。
宣傳車在紅旗廣場周圍游弋,喇叭里一遍遍重復著公告內容,人流如織。
來源:《南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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