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初戀

        發(fā)布時間:2018-06-25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沅江流至沅陵,十分湍急,兩岸的渡江船必須先向上游逆進約一華里,然后被急流沖下來,才能在對岸靠攏碼頭。1938年,日寇向內(nèi)地步步緊逼,我們學(xué)院遷至沅陵對岸的荒坡老鴉溪,蓋了一些臨時性木屋上課。老鴉溪沒有居民和商店,要采購什物必須渡江到沅陵城里去,但渡江是一場斗爭,是畏途,且不無危險,故輕易不過江。
          我患了腳瘡,蔓延很厲害,不得不渡江到城里江蘇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去診治,每隔兩三天便須去換一次藥。江蘇醫(yī)學(xué)院從鎮(zhèn)江遷來,同我們一樣是逃難來的學(xué)府,醫(yī)院的工作人員也都是從江蘇跟來的,同鄉(xiāng)不少。門診部的外科主任張醫(yī)師與我院一個女同學(xué)梅子戀愛了,他們之間經(jīng)常要交換書信或物品,托我?guī)韼プ顬榭旖莘奖。梅子像姐姐一樣待我,很和藹,張醫(yī)師又主治我的腳瘡,我當(dāng)然非常樂意做他們之間的青鳥。
          頑固的腳瘡數(shù)月不愈,我長期出入于門診部。門診部只有三四個護士,替我換藥的也總是那一位護士小姐,像是固定的。日子一久,我漸漸注意到經(jīng)常替我換藥的她。她不說話,每次照樣擦洗瘡口、換新藥、扎繃帶,接著給別的病人換藥去。我有時低聲說謝謝,她沒有反應(yīng),也許是沒聽見。她文靜、內(nèi)向,幾乎總是低著頭工作,頭發(fā)有時覆過額頭。她臉色有些蒼白,但我感到很美,梨花不也是青白色的嗎?自從學(xué)藝后我一度不喜歡桃花,認為桃花俗氣。她微微有些露齒,我想到《浮生六記》中的蕓娘也微露齒,我陶醉于她蕓娘式的風(fēng)貌。
          星期日醫(yī)院不開門診,我一大早過江趕到門診部,在門診部與護士宿舍之間的街道上來回走,盼望她出門來。她果真一人出門了。我大膽追上去惴惴地問:“小姐,今天是否有門診?”顯然是多余的話,但她善意地答今天休息。我居然敢于抓緊千鈞一發(fā)的時機問她尊姓,她說姓陳;再問她哪里人,她說南通人。不敢再問,推說因收不到江蘇的家信才打聽消息。于是我滿足地、心怦怦跳著,在漫天大霧中渡江回老鴉溪去了。
          本來可以向張醫(yī)師打聽關(guān)于這位陳姓護士的情況,但我絕對不敢,我太害羞了。有一次換藥時,陳護士不在,由另一位護士給我換藥。我問這位護士:“經(jīng)常給我換藥的那位南通的陳小姐叫什么名?”我托詞有南通同鄉(xiāng)有事轉(zhuǎn)信。略一遲疑,她用鋼筆在玻璃板上寫了“陳克如”三個字。我回到學(xué)院,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寄給陳克如小姐。半個多世紀前的情書沒有底稿,全篇只是介紹自己,表白自己的心,希望認識她,得到她的回音,別無任何奢望。沒有一個愛字,也不理解什么是愛,只被難言的依戀欲望所驅(qū)使,渴望永遠知道她的蹤影。信發(fā)出后,天天等她的口信,回信不來,我也就不敢再去門診部換藥了,像罪犯不敢再露面。
          戰(zhàn)事緊迫,長沙大火,沅陵已非安身之地,學(xué)院決定遷去昆明。師生員工已分期分批包了車先到貴陽集中,再轉(zhuǎn)昆明。我不想走,盡力爭取最后一批走。最后一批的行期終于無情地到來,我仍未盼到陳克如小姐的回音。張醫(yī)師交際廣、門路多,他答應(yīng)為我及同學(xué)子慕(梅子的同鄉(xiāng))兩人找“黃魚車”,就是由司機通融免費搭他的貨車走,這樣,我們自己便可領(lǐng)一筆學(xué)院配給的路費。我和子慕一直留到最后才離開沅陵。同學(xué)中只剩下我和子慕兩人了,我忍不住向他吐露心底的秘密和痛苦,博得了他極大的同情和鼓勵。
          非離開沅陵不可的前夜,冒著狂風(fēng),子慕陪我在黑夜中渡過江,來到護士宿舍的大門口。我?guī)Я艘环约鹤钕矏鄣乃十,預(yù)備送給她做告別禮物。從門口進去是一條長長的幽暗過道,過道盡頭有微弱的燈光。我讓子慕在門外街角等我,自己悄悄摸進去,心怦怦地跳。燈下有人守著,像是傳達人員,他問我找誰,我壯著膽子說找陳克如。他登上破舊的木頭樓梯去,我于是又退到陰暗處看動靜。樓梯咯吱咯吱地震動,有人大步下樓來,高呼:“誰找我?”是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我立即回頭,拔腿逃出過道,到門外找到子慕。他迫切地問:“見到了嗎?”我氣喘得不能說話,一把拉著他就往江邊跑,待上了渡船,才訴說那驚險的一幕。
          翌晨大風(fēng)雪,我和子慕爬上貨車的車頂,緊裹著棉衣,在顛顛簸簸的山路中向貴陽方向馳去,開始感到已糜爛了的腳瘡?fù)吹脜柡Α滋旃不茧y的旅程中,子慕一直和我談?wù)撍m然他并未見過那位我心目中的洛神。在貴陽逗留的幾個月,我天天離不開子慕,仿佛子慕就是她,也只能對子慕才能談及她。離開沅陵前,我曾給陳克如寄去幾封長信——滲著淚痕與血跡的信,并告以我不得不離開沅陵,同時附上我們學(xué)院在貴陽的臨時通信地址。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不相識者的來信,教導(dǎo)我青年人做事要三思而行,說我喜愛的、經(jīng)常給我換藥的那位護士叫陳壽麟,南通人,21歲,叫我以后有信就寄給她,還祝我如愿。我和子慕研究,寫信人大概就是陳克如,那位老太太,門診部的護士長。我于是寫信給比我大幾歲的陳壽麟,稱她姐姐,姐姐卻始終未回信。
          我們遇上了貴陽大轟炸,慘不忍睹。有一天我和子慕在瓦礫成堆的街頭走,突然發(fā)現(xiàn)了門診部的幾位護士,她亦在其中,她們也遷來貴陽了!我悄悄告訴子慕這一驚心動魄的奇遇,我們立即遠遠地跟蹤她們。見她們到一刻字攤上刻圖章,我們隨后也到這攤上假意說刻章,暗中查看剛才那幾位刻章者的姓名,其中果然有陳壽麟,千真萬確了。最后,一直跟到她們要進深巷中去了,我不敢進去,怕暴露,由子慕一人進去,他看準(zhǔn)她們進入了毓秀里81號的住宅宿舍。我接著寫信寄到本市毓秀里81號,心想也許從貴陽寄沅陵的信她并未收到。然而本市的信寄出多日,依舊音訊全無。
          貴陽仍經(jīng)常有轟炸,那次大轟炸太可怕了,全城人民皆是驚弓之鳥,每聞警報,人人便往城外逃命。我們宿舍在城邊,我聽到警報便往城里跑,跑到毓秀里的巷口,我想她亦將隨人流經(jīng)巷口奔出城去,但經(jīng)過多次守候,每次等到城里人都跑光了,始終沒見她出來。大概我到遲了,因聽到警報,雖立即從宿舍奔去毓秀里,路途畢竟要跑一段時間。于是,不管有無警報,我清晨6點鐘前便在毓秀里巷口對面的一家茶館邊等待,一直等到完全天黑,而且連續(xù)幾天不間斷地等,心想她總會有事偶然出門吧,然而再也沒見她出現(xiàn)。我記得當(dāng)時日記中記述了從清晨到黑夜巷口的空氣如何在分分秒秒間遞變。有一次,突然見到她的同事三四人一同出來了,我緊張極了,但其中沒有她,她的同事們談笑著用手指點我守候的方位,看來她們已發(fā)覺了,我也許早已成為她們心目中的傻子,談話中的笑料。我不得不永遠離開,不敢再企望見到她的面或她的倩影。但我終生對白衣護士存有敬愛之情,甚至對白色亦感到分外高潔、分外端莊、分外俏麗。
          20世紀40年代我任重慶大學(xué)助教,因事去北碚,發(fā)現(xiàn)江蘇醫(yī)學(xué)院附屬醫(yī)院已遷至北碚,于是到傳達室查看職工名牌,陳克如居然還在,但陳壽麟已不知去向。張醫(yī)師和梅子結(jié)婚后早已離開門診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們在杭州工作。我曾到杭州他們家做客,久別重逢,談不盡的往事,未有閑暇向他們訴說這段沅陵苦戀的經(jīng)過,不知張醫(yī)師會不會記得陳壽麟其人,她今在人間何處!
         。ㄟx自《生命的畫卷——吳冠中自述》,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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