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成里的糾結(jié)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一
嘩——,牛血樣猩紅的太陽像一架噴射器,萬道金光斜刺刺噴射出大片大片的血色。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莊稼盡都籠罩在血色中。太陽不光血樣鮮艷、猩紅,有時又很溫柔,隱進云彩里,吹來舒展涼爽的風(fēng),不動聲色中驟然間呼隆隆大作,白刷刷瓢潑的雨樣傾瀉而下,壓住山畔子,遮住廖遠的天空,罩住寬闊的大地。
滿地尚未熟黃的糜子谷子便在風(fēng)雨中搖曳。糜子不光是穗兒飽滿,連腰身都腫脹得比個孕婦還臃腫。谷子的粒兒粘連得緊緊的,比抱成團的蒜頭還緊密,穗子也像是耗盡了心力,無力地低垂著,準(zhǔn)備著最后的沖刺。
被血樣鮮艷的光芒罩住的被大自然風(fēng)雨滋潤的還有舍目子爺。說不上是喜悅而眩暈而激動,還是滿心的酸楚倏忽竄了出來,粗糙的腮幫上兩行晶亮晶亮的淚珠兒,潸然,泫然,將落未落的,在金燦燦里忽閃。
好年成啊,真主的賜憫。舍目子爺輕輕叨咕著,不住地咂嘴。他的一雙大腳靈巧地閃進緞子般耀眼的光彩里,在綢緞樣綿軟的地里,每挪動一步,那些連成片的金光便被豁開一道口子,一閃一閃地,在波浪樣的金光里蕩漾。
長得密密實實的糜子們看上去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了能給它們做主能給它們安慰的精神支柱,恨不得哭一場。它們小鳥依人般撒嬌,孩子樣親昵地貼住舍目子爺,在舍目子爺腿子上蹭來蹭去,似乎在數(shù)落,說你個老頭爺爺,心狠得沒有剩一點點!你辛苦種了我們一趟,我們借助于你的耕種有了生命,知道你不是那種把籽種撇進地里就再不回頭望一眼的懶散子莊稼漢,我們就要報答你,就拼命地生長。誰想到你今年把我們種進土里后,再沒見著影子,你往年可不是這樣!你哪去了呢?今天你總算來了。來了就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吧,看看你這老頭爺爺還有啥說頭。
舍目子爺輕輕地揉搓、撫摸著,山羊胡也輕輕抖動著,喉結(jié)處不時夸張地蠕動,艱難地咽下不斷翻涌而出的東西。老了老了,一下就頭發(fā)白了胡子也白了,往年覺得硬朗朗的身子骨怎一下就垮下來了呢,一臥倒就數(shù)月了呢。全靠老婆子風(fēng)里雨里在這地里操磨。他長長的嘆息一口,有點愧疚。
跟糜子差不多,谷子們除了點頭表示贊同,和親昵地往舍目子爺?shù)膽阎、褲子上蹭外,更像是理解舍目子爺似的,在眩暈里保持冷靜。相對于糜子,谷子沒那么密實,但腰身也彎得厲害,穗兒快要垂到地上了,蹭在舍目子爺身上沉甸甸的。舍目子爺唯有盡情享受那些熟悉又久違的感受。似乎那些莊稼都是他的曾經(jīng)處在幼年時期的兒子,甚至比兒子小的時候還要親,還需要叫人不停地安慰、安撫。
想起兒子,舍目子爺不由有些傷感。兒子們大了就不聽他的話了,兒大不由父啊。
——不是說玄乎哩,活了這把年紀,沒見過今年上山里那樣子俊的莊稼。
自地里回來,舍目子爺逢人就感慨,嘴里不住地嘖嘖,人都會自那句不是說玄乎里領(lǐng)略到他滿口的津潤。
成祚了么,嘖嘖。一輩子能遇上個一回半回的年成。
舍目子爺如此在乎年成由來已久。他們莊子座落在山下,可山下緊連著他們莊子的土地不屬于他們,那些平坦得跟場一樣平的被田埂圍成一塊一塊的水澆地,四方四正的,是人家鄰村馬蓮灘人的。有了水澆地,馬蓮灘人旱澇保收,年年成莊稼,年年有年成。舍目子爺他們的土地在莊子后面的山坡上,盡是旱田,靠天吃飯,差不多是年年干旱,年年跌年成,把舍目子爺他們都旱怕了。每年開春,地暖河開,舍目子爺總要去裸露著凄愴的地里,蹲下身子,手指摳進土里,挖一把地里的土瞅個仔細。見土地干旱得要冒煙,心也干得只有咽唾沫的份兒。酸澀和凄涼瞬間彌漫了土地、空氣、村莊,籠罩了舍目子爺乃至全村的人。
看樣子是跌年成哩,哎——,隨處會聽到長長的哀嘆聲,會見到微微搖著的頭顱。
這樣的時候,他們常常欣羨地望著那些平展展的水澆地,無奈地感慨,說老先人沒給置辦下那樣寬展的光陰。
今年的豐收景象叫依賴年成的舍目子爺們很能揚眉吐氣一下,話就比往年多得多,有意無意地就把他的這種帶幾分炫耀的又不失真摯的樸素感情宣泄出來。
那糜子長得,嘖嘖,指頭寬的葉子,稈子粗得跟栽的樁一樣;洋芋朵兒大得啊,嘖嘖嘖,快長成樹了。
二
好年成是透雨下出來的。
透雨就是雨把干土層穿透了,融匯進濕漉漉的底墑?梢赃@樣說,有透雨不一定有年成,但年成一定得有一兩場透雨;蛘哒f好年成容易遇,透雨不容易一遇。
跌年成的年份,春季的雨總是下得難悵又難悵,很像那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羞羞答答,千呼萬喚不出來!要不咋說是春雨貴如油呢。倒是有那種反常年份,旱了大半年,秋涼了,秕秕的谷子糜子被辛酸著收入家中,姍姍而來的秋雨反倒會滴落個不止。那樣沒有時節(jié)的雨,不僅帶不來喜悅,安慰,而是更多的遺憾、失落和酸楚,是酸在心底里的痛楚。
二月二,龍?zhí)ь^,家家戶戶吆耕牛。播種的時節(jié)匆忙,短促,作為依靠了半輩子土地的莊稼漢,縱然是眼見著要跌年成,不該放棄的時令還是一絲絲都不能錯過。幾近絕望的舍目子爺們咬咬牙,牽出亂奓著長毛的牲口。干旱一年連著一年,弄得牲口也皮毛無光,僅僅耷拉著一副嶙峋的骨頭架子而已。
一年的莊稼兩年種。差不多是干涸了的土地是在頭一年被犁了曬、曬了又耱反復(fù)收拾了的。老的莊稼把式講究個三犁三耱,他們信定一個理兒,說是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你敷衍了事應(yīng)付了土地,土地會美美地應(yīng)付你的,會叫你好好嘗嘗應(yīng)付的滋味的。輪到舍目子爺他們,屬于無望著卻指望著,土地縱然干透了也罷,還得三反三正地犁了,耱了,收拾得稠被緞褥子樣綿軟。犁了,耱了,無收成也好,跌年成也罷,是實心實意待土地,是沒有哄地。他們認準(zhǔn)的理兒是,大不了撇幾把種子,出點臭力氣,真主賜憫著一旦成了的話就不是幾把種子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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