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讀山鄉(xiāng)

　　山與水都擁有如椽之筆，它們迥異的風格塑造出不同的書卷形象。故鄉(xiāng)的層巒疊嶂寫就的大書卷與江南小橋流水的描摹就全然不同，那是雄渾傲然的書卷，絕不記載失敗與眼淚，絕不記載苦惱與憂傷。我讀不懂它的廣袤與永恒，讀不懂它的博大與寬容。但我一次又一次讀著它，希望讀破它的豐厚與豪放，哪怕只是讀到它大書卷的扉頁。
　　大山深處的人們都是用一生閱讀著山鄉(xiāng)的。他們不甘渾渾噩噩，苦也罷，累也罷，與命運抗爭時都有一份不服輸?shù)奶谷弧：苄〉臅r候，周圍的人們極其驚訝地議論著一對情侶因為雙方父母的反對而抱著炸藥包共赴黃泉的事。那時候小，只覺得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墒锹�慢有了生活的閱歷后，越來越佩服這一對為愛赴死的人，那得要多深的絕望和無奈才能累積成赴死的勇氣��！他們化為青山共守彼此，以另一種方式詮釋了愛情的永恒，若沒有大山般堅定的愛，怎么可能在現(xiàn)實中演繹梁祝的神話呢？或許這只是個例，但我依舊相信大山巍峨的雄姿一定在潛意識里讓他們的愛堅定起來，并使他們愿意為之付出生命，最起碼這種影響較之其他地域要深廣一些。他們或許不會想到，他們被青山寫進了自己的書卷里，是濃墨重彩的一筆，成為了山體靈魂和精氣的一部分。
　　我常常走進故鄉(xiāng)的大山里。我對這些大山的感情說不完道不盡，但是能確定非常真摯。我曾經(jīng)在每個夏日里去閱讀大山的杰作，那些千姿萬態(tài)的大自然的史詩，在幽深的溝壑谷底，在廣袤的群巒巨峰之間，都有著無與倫比的博大無垠的詩篇。那座據(jù)說有著八百年歷史的、掩映在險峰碧樹之間的賽崗寺，不管它是傳說里哪位將軍的歸隱之處，還是某位出家人的即興修建，都不能否認它滄桑的歷史，不能否認歲月的每一頁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就連它身前那幾棵似乎忘記了年齡的大樹，也被百年的風雨淘洗得只剩下人們的敬仰和詠嘆。
　　這大山里的豐蘊每每到了“萬壑樹聲滿，千崖秋氣高”的時候便被抒寫的淋漓盡致，遍野的金黃與暗紅一層又一層渲染著壯闊的氣氛。這樣的色彩，較之江南的繁花似錦少了一些柔媚，較之大山的夏日少了一絲活潑，蒼茫而凝重，熱情又不失冷靜。這是一冊史詩般的書稿，大自然從不重復使用詞語，所以我們難以用準確的詞匯去概括這些每時每秒變化著數(shù)以萬億次的生命系統(tǒng)。而這里的人們主動或者被動地接受著這書籍賜予的源源不斷的詞匯，慢慢就形成了屬于自己的與大山息息相關的性格。我出生的時候據(jù)說正值冬雪未消春花不開之際，可以想象奇峻嶙峋的山石在天地間是何等耀目，山頂?shù)难�“頑固不化”，山下的草依舊“冥頑不靈”，我在這樣堅韌和棱角分明的自然濡染下長大。而此后的歲月里，不斷接受來自大山的訊息，大山的硬朗和倔強便一點一點都融入了骨血里沉淀了下來。
　　我因而能用帶著大山訊息的詞匯閱讀故鄉(xiāng)的連綿群山。甚至帶著奔波的饑渴，帶著迷茫的情思，帶著神秘的背叛與牽絆。我一次又一次讀到來自大山深處的文字，最初的對大山的漠視一度促使我想要掙脫這無窮延綿的“束縛”，可是時光卻讓我發(fā)現(xiàn)，我不但沒能逃離，反而越陷越深。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心，和山間的蒼石、懸崖上的碧樹、秋霜里的紅葉、冬雪里的青松連成了一片。這本古老的書籍，把每一草每一木都寫成了新篇，唯獨不改變自己最初的本心。而它每一瞬息的變化，都在促使著我思想的潛流涌動向前。巋然不動的姿態(tài)保持了千萬年，澗溪和溝壑，懸崖和高坡，瀑布和冰川，青松和白樺，甚至狼蟲虎豹鳥雀，它都一一收納于胸懷，不傷不溺，不怒不喜。
　　“造化鐘神秀”，立于故鄉(xiāng)的山巔，眼前的書頁上，每一字每一句都讓人驚嘆。裸露的巖石上，到處是不甘于寂寞的生命，演繹著屬于他們那個群體的傳奇。這些大山絕對是無與倫比的偉大的書籍，它的生命群體浩瀚而又廣博，我們每個在讀它的人，都無法讀入到它的深層精神里去。我也只能讀眼之所見、聽耳之所聞、記心之所想，我不可能深入到它的骨髓里，我的胸襟容不下萬類，我的血脈里流淌不了那么多生命的悲悲喜喜。我高高地站在山巔上，遠望著眼前的郁郁蔥蔥定神的時候，那無數(shù)生命里的悲喜故事已經(jīng)上演了不知多少場次。我常常故作智慧地“蕩胸生層云”，卻偷偷把自己的渺小卑微裝進口袋里藏起來。
　　但是這本書也如我一樣曾經(jīng)失去了無數(shù)生命活力的細胞載體。母親的記憶里鐫刻著過去的大書頁那些灰暗的印記，她說著大山時就像說著一段失去了色彩的故事。我說，現(xiàn)在好了，生命里的很多傷會自愈的，就像人一樣，因而母親也格外向往起故鄉(xiāng)的大山。她不識字，卻把大山讀得熟爛，包容而又堅韌。我常常佩服母親的韌性和耐力，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后來發(fā)現(xiàn)，我閱讀大山時候的心境也是如此，充滿了崇敬。如今故鄉(xiāng)的大山又一日濃似一日地用筆墨描繪它的書卷，母親臉上的笑顏也一日重似一日，而我，這大山卑微的閱讀者，也在一日又一日地追隨著滔滔前行的書卷上的文字，一點一滴地洗滌著自己的魂魄。
　　故鄉(xiāng)的大山，你是一部偉大的不朽的經(jīng)典，我讀著你的文字，攫取著你的力量，好讓你的雄渾和偉岸，擊潰我的弱小與貧乏。而你的蒼翠與繁茂、變幻與豐厚，都將引領讀你的每一個人，成為強大的、健康的、擁有活力的人。你是偉大的不朽的經(jīng)典，你的終古常新的氣度，你的亙古不朽的靈魂，你的濡染身心的思想，你的兼收并蓄的胸懷，都將深深地影響每一個認真讀過你的靈魂！
　　——選自2018年第1期《荒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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