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歌中的個體苦難追詢
發(fā)布時間:2018-07-01 來源: 短文摘抄 點擊:
內(nèi)容摘要:杜甫用價值索求為個體立命,以整體性的歷史思考,將個人與時代命運寫進詩歌中,追問自我存在的終極意義。
關(guān)鍵詞:杜甫 個體 詩歌
對人類生存處境的苦苦探詢,對生存于斯的人的意義的不舍追問,一直是文學(xué)藝術(shù)中長盛不衰的論題。當(dāng)喧嘩的流派相繼沉寂在歲月深處后,留下的是負荷大作而不朽的經(jīng)典詩人。作為一代詩圣,杜甫在“以國家之痛為痛,以生民之病為病”[1]的跌宕沉切中,言行高蹈,加深了唐代詩歌乃至整部中國文學(xué)史的厚度。“沉郁頓挫”作為杜詩的風(fēng)格特征,也已成定評。然老杜一生,紛繁雜沓,塵囂危懼,歧路頻頻,終在艱難苦恨中寫下李唐王朝盛世興衰的“詩史”!俺劣纛D挫”四字,既是杜甫的詩風(fēng)與詩情,也是蘊染其生命的底色。
在切身體驗的飄搖困境中,在精神迷惘的貧困時代里,詩人何為?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說:“李太白、杜子美以英偉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盵2]將杜甫置于高風(fēng)絕塵,不可企及的超塵脫俗地位。但有限生命個體的人類總是在無限繁雜的生存荒原中遭遇各種問題,就杜甫一生的遭際而言,其可謂是“窮儒”的典型。有學(xué)者將杜甫一生之窮困概括如下:“仕途坎坷,懷才不遇之憤;國政失策,危機四伏之憂;山河破碎,民生艱難之痛;潦倒貧困,病痛衰老之傷;奔波漂泊,親友凋亡之苦。”[3]命途多舛,似乎是文人不可逃脫的命運枷鎖,“文章憎命達”[4]冥冥之中成為“君子固窮”的無奈信條。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5],在恢弘龐雜的世事變遷面前,再曠達深沉的生命體,也難免產(chǎn)生疏離隔膜之感,老杜亦然。故其詩中會有“壯心久零落”、“江山憔悴人”悲涼慨嘆。然而在濃厚的悲劇氣氛和衰颯情調(diào)之下,杜甫留給后世的除了沉郁的風(fēng)格,閎美的詩篇,更多的是對莫測心魂的苦苦追詢。有限生命首先面臨的是赤裸裸的時間的侵襲。杜甫少時便躋身“翰墨場”,后離鄉(xiāng)漫游,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而這也注定了他一生的顛沛流離。在老杜心中,人要為自己的生命和存在尋找價值并確立價值,尋找信念并確立信念,尋找意義并確立意義,并以此來拒斥荒誕和對抗虛無,即所謂的終極審視。于是,所目睹或經(jīng)歷的叛軍的殘暴、社會的殘破、人民的災(zāi)難、個人的不幸都熔鑄到其詩中。更重要的是,除了容納這些難以言說的苦難外,老杜更傾力于苦難背后的思考與追問。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中說: “詩人少達而多窮”,“非詩之能窮人, 殆窮者而后工也”,“詩窮而后工”[6]。當(dāng)幽憤郁積于心,才能興于怨刺,曲折入微的詩句不再是一種軟弱無力的自我傷悼,而是一種犀利堅實的社會批判。
當(dāng)“窮儒”們被逼入絕境時,總是以此來自我勉勵,自我消解,然則這份勉勵與消解卻需一具血肉之軀去一點點消噬和轉(zhuǎn)化。所謂“詩三百,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作為也”[7]。靈與肉總是處于不斷的沖突之中,而沖突的過程就是遭受苦難的過程,它往往伴隨著荒誕的情景!叭腴T聞號咷,幼子餓已卒”,杜甫因長期處于長安,無力照暇家庭,致使幼子餓死。外人無法體會老杜此時的心情,也不敢擅自揣測。《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里,杜甫不得不面對切膚之痛,生命歷盡磨難,在蓬勃闊大的經(jīng)驗中深諳悲劇意義的豐富,震蕩、生長、悲慟、苦難,都在時間的飄逝中,在難以言表的崇高中如歌如泣。老杜那早夭的幼子,便是這一飄逝的殉道者!爸扉T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一聲哀嘆帶著濃重的思索意味,從悲憤走向沉重。也正是這份沉重,帶著對歷史深沉的思考,在直逼靈魂深處的時刻,沉淀出近千年的價值索求。
從安史之亂爆發(fā)到入蜀之前,杜甫詩歌的內(nèi)容更為豐富而復(fù)雜,出現(xiàn)更多對靈魂、精神、人格、自我、社會乃至?xí)r代的嚴峻審視!度簟贰ⅰ度齽e》是悲慨百姓,也是憤慨現(xiàn)實。“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悲痛所籠罩的是整個大地,也是詩人難以慰藉的心魂。當(dāng)感性的宣泄走向理性的批判時,詩人的情感也發(fā)生了嬗變,即從個體哀痛走向民族傷懷?墒,即便幽思入微,橫亙于老杜與整個大唐王朝之間的依舊是個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老杜一方面揭露、痛斥窮兵黷武的腐敗殘酷,一方面卻又為了社會的安定和群體的利益而不得不對唐王朝政權(quán)加以維護——“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況乃王師順,撫養(yǎng)甚分明”。在這自欺欺人的不斷矯飾中,個人逐漸飄搖,個體陷入自我迷失、禁閉、分裂的諸種困境。這是老杜切身體驗過的困境,故而希冀以詩歌的形式,展現(xiàn)個體的特殊困境,剖析現(xiàn)實的,也是自我的危機的癥結(jié),為后人探尋一條救贖之路。此時的苦難已絕非“苦難”二字可以承載,它更多地化為一種意識?嚯y意識是一種總體性的情感、終極性的價值關(guān)懷,說到底它就是人類歷史和生活的本質(zhì)。而苦難承擔(dān)的過程有一種修行的意蘊在內(nèi),苦行在某種意義上把人生變得豁達和具有寬厚的容納力。
隨著時代的雨驟風(fēng)狂,隨著歷史戰(zhàn)亂的急劇變遷,過往的精神棲息之處出現(xiàn)了一個個漏洞,顯得荒草萋萋。追溯歷史,以《楚辭》、《詩經(jīng)》為濫觴,神的維度和人的維度交互滲透地貫穿著文學(xué)史脈。而處于歷史的動蕩中,需要的是自我的突圍和空間符碼轉(zhuǎn)換與拓展。杜甫便在這一過程中突破“疾苦”對靈性思考的淹滯。安史之亂,杜甫先是被叛軍所獲,囚困長安,投奔肅宗后卻因上疏申方琯而為肅宗所惡。又經(jīng)歷一番顛簸后,杜甫終于進入蜀中,寄居成都。當(dāng)向外之路已被阻塞,只能向內(nèi)逼視靈魂的重量。老杜似認識到對李唐王朝的頹敗自己已無回天之力,所以盡管詩歌中還有著對唐王朝衰敗的傷感,但已近似于旁觀者的憑吊了。在《秋興》八首其七中,他說:“關(guān)塞極地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边@種對于社會政治的疏離感恍若絕望了。但是,絕望絕非虛無和寂滅,絕望時對希望的破滅的悲痛表達,是面臨深淵感受著深淵徹骨寒氣后而對深淵的一種指斥!耙翱迬准衣剳(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后人評價杜甫:“子美以學(xué)力勝,故語多沉郁”、“憂憤深廣,波瀾老成。”[8]這沉郁與老成何嘗不是在向靈魂深處提供一種終極的慰藉!文學(xué)在與社會的不斷融合中不斷被遮蔽,遮蔽的部分是關(guān)于生存于斯的人的意義的質(zhì)詢。在坎坷多舛個人命運前,杜甫依舊吟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詩句。在吟出這句詩的同時,老杜肯定已經(jīng)對自我價值、自我生存意義進行了反復(fù)的思量。一定不僅僅是字句表面上的憂國憂民,而應(yīng)是一種無望情況下的自身審視。只有在無望的情況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知其毫無意義便將意義轉(zhuǎn)向自身,使得整個過程豐滿、充實。正如盛夏之時花葉葳蕤,難得一望蒼天,只有當(dāng)秋風(fēng)遍吹,萬物枯疏,蕭蕭落木,自以為是的生命才看清了天之悠遠,地之蒼茫!老杜寧愿吾廬獨破,是一種對人生的徹悟、對世事的靜觀和對社會的承受,承受從荒誕歷史深處而來的度量。“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倍鸥K于承認生命個體的渺小無助,可是這承認卻近乎獰厲。《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中,黑暗雨夜讓人坐臥不寧,蒼天如此,此時杜甫對于自身,對于“大寫的人”,也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一絲疑惑,終極價值的關(guān)懷和追問到底為何物?他借助寬厚悲憫性格為自己開解,“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但這性格的形成來自的也是對心理苦難的反抗與承受的過程。
海德格爾曾著書解讀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故鄉(xiāng)》詩作:“這是一個貧困的時代,它處于一個雙重的匱乏和雙重的不之中:在已逃遁的諸神之不再和正在到來的神之尚未中”[9]。如何找到穿越混亂時代的路徑?如何找到穿越混亂時代的路徑?是否能夠澄清圍繞人類的存在之迷霧?這需要用越的目光和不同的敘述方式來探尋。這其中包含了對存在的無限性和人的局限性的洞察,是人與世界關(guān)系的重新考量界定,與之相伴的是時代路徑上大師們的艱難行進和痛切之感。縱覽中國文學(xué)史,無論屈原、杜甫、還是陶潛、蘇軾,他們都帶著堅毅的面容,高擎藝術(shù)的火把在荒原上進行美的建構(gòu)和過程意義的追問,以拯救凌亂的精神審美家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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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二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79:354.以下凡引杜甫詩文,皆據(jù)此本,除必要時標(biāo)出篇名外,不另注出。
[5][宋]蘇軾.赤壁賦[A].蘇軾.蘇軾文集:卷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9:5.
[6][宋]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A].[清]吳乘權(quán),吳調(diào)侯編.古文觀止[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52.
[7][西漢]司馬遷.報任安書[A].[東漢]班固.漢書·司馬遷傳:卷六二[M].北京:中華書局,1990:2709.
[8][清]何曰愈.退庵詩話[A].轉(zhuǎn)引自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294.
[9][德] 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2000:52.
。ㄗ髡呓榻B:孫健風(fēng),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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