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的頭 [現(xiàn)實就像美杜莎的頭]

        發(fā)布時間:2020-03-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像一個核子爐      南都周刊:平時的寫作狀態(tài)是怎么樣的?   朱天文:早上八九點我就起來,沖了咖啡喂了貓,早早地到我的書桌前面。開始寫長篇,每天只能寫一點,最少500字吧,靠著每天壘一點的工夫推進。進入最好狀態(tài)的時候,那真的就是一個非常美好的約會。如果不寫作就會讀比較難的書,讀書引發(fā)你好多,一定要做筆記。從早上寫到過午一兩點,差不多今天的份做到了。整個下午可以看看雜書,到晚上看看電視節(jié)目、喂貓,都心平氣和的;蛘叱鋈ス涔浒,一出去就覺得什么東西都容易進來。其實最大的回饋不在外面,就在每天這500字。
          南都周刊:寫不出的時候怎么辦呢?
          朱天文:寫不出也坐在那里,一天里你覺得有那個狀態(tài)的話,就OK,然后就可以心平氣和去處理雜事?墒侨绻麤]有那個狀態(tài),會變得脾氣非常暴躁。我朋友說,其實每個創(chuàng)作者都很像一個核子爐,輻射很強。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家人其實很倒霉,你老被輻射給灼傷,脾氣全部發(fā)在你的家人身上。那天即便沒寫東西,可是你在那個狀態(tài)里頭,就像打坐,仍然處在一個不斷開發(fā)、摸索、發(fā)現(xiàn)的狀態(tài)。記憶也是一種非常養(yǎng)人的東西,就像孟子養(yǎng)浩然之氣一樣,人也要靠好的東西生存。做一點好的事情,集得多了,氣就足,就理直氣壯。
          南都周刊:王安憶說她每天坐在桌前挑選細節(jié),舞鶴則讀出你的“物的情迷”,其中有沒有關聯(lián),你怎么挑選細節(jié)?
          朱天文:對于細節(jié),我不是挑選,而是發(fā)現(xiàn),物的發(fā)現(xiàn)。比方說打掃屋子,有些人就擦一個桌子,但你都看到了,不能不去管它。每次家里最后的收拾,都是我,大概也就是圖像式的觀看,哪個東西在哪里,你把它放回去。這其實讓你的生活變得舉步維艱,萬一做一個上班族,做一個正常人,我覺得我會很慢,會變得很失敗。可是把這個變成寫作的時候,細節(jié)都圖像式地記住了,所以寫東西無非是我看見,我記得,我寫下。
          有時,你會為了某種情境之下的一句話開始。你對某種圖像的印象很深,它就會變成寫作的酵母,以后由你自己去發(fā)酵成很大的一件東西。它可能是某個人,某個氣味,某個天氣的感覺,讓你感覺好像十七歲時候的風和陽光,好飄渺,兜一個圈你也抓不住它。
          
          快樂丸不合法,但我也有吃啊
          
          南都周刊:在你的歧路花園里,是否存在一個中心,或一個原點?
          朱天文:這個原點,我想就是對我們此時此刻生活、對當代的眷戀跟回望。我的作品看起來,大家覺得很疏離很冷,可是核心的部分,就是眷戀,對各種東西的眷戀,無以名之。對過往的記憶永遠忘不了,人家都往前去的時候,這個記憶拖得你好重噢,步履蹣跚。我說活在當代,你出去走一走,哎呀,回來就覺得什么都看到,對這個什么都看到其實有一種喜悅跟眷戀。即便對墮落的、壞的事情,仿佛都保持著一個人類學家的好奇,暫且沒有意見,暫且不給予批判。像人類學家記錄他所看到的,即便是一個25人的小部落,在巴西亞馬遜河已經要消失的一個小部落,這個人類學家從遙遠的巴黎跑到那個地方,他也一定要記錄他們。
          我跟朱天心不一樣,她要吶喊,就像魯迅的鐵屋。到底是要他們在沉睡中被燒死呢,還是你要扮演那個喊“失火了失火了”的角色?天心是熱的。我好像都不是,只像一個人類學家,觀察記錄,眷戀著。
          南都周刊:什么時候開始有這種記錄眷戀之物的意識?
          朱天文:是在1980年代末,看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他是一位法國人類學家,這本書是寫他在巴西亞馬遜河,一個部落一個部落地尋訪,這些部落在他之前在他之后,大概都沒有碰到過白人。斯特勞斯當下看到,就記錄他們。
          對于當代,其實很多年輕人我都不了解。他們跟我的距離之遠,也許就像巴黎到亞馬遜河的距離那么遠。活在當代,我記錄他們、寫他們的時候的心態(tài),仿佛也是這樣子。
          南都周刊:那你寫年輕人的時候,拿什么群體來作參照?
          朱天文:比如2000年時,我跟侯導和他的一群朋友一起去了戛納,參加戛納影展。沿途我就這樣看他們,看在眼里都會有一種好奇。就像人類學家吧,心想:啊,原來他們是這樣子的人種!都登記下來了。我真是不理解,不知道,就會保持這個好奇跟觀察吧。即使跟他們交談,好像也不大有共同話題,可是就是會有什么東西都要問一問。吃飯,睡覺,一天的行程,去哪里,看這個看那個,在這個層面上,就是水波上的紋紋。
          南都周刊:會不會對他們的某些行為感到好奇?
          朱天文:會啊,像千禧年那個電音舞曲,我也跟他們一起去聽,吃快樂丸。快樂丸不合法,但我也有吃啊,在現(xiàn)場嘛,有人給你那就分著吃吧。我就很像一個人類學家,把自己的意見種種先留著吧。有這個機緣就去,遇上了也很好奇,沒遇上也不會刻意,不是說寫個舞女就要去過舞女的生活。但初步的還是因為他們到了你的眼前,成為一個小小的酵母存在那兒。此外電音這種音樂還是要吃了藥聽,不然覺得好吵噢。如果吃了快樂丸聽,就覺得它一點都不吵了。
          
          美杜莎情結
          
          南都周刊:對墮落的、負面的東西,天心可以大聲喊出來,去行動,但你怎么去平衡、排解?
          朱天文:沒有排解,排解不了,唯一的排解就是寫出來吧。沒得排解,它變成你一個獨特的負荷。就是像我講的美杜莎的故事,包括寫《閱讀,使我們輕盈》里頭。再講下去的話,比如說美杜莎的頭。希臘神話里的蛇發(fā)女妖美杜莎,就是現(xiàn)實的生活,現(xiàn)實生活總是使人老化,使人變石頭。但你怎么去斬美杜莎的頭呢,唯一能斬美杜莎頭的是柏修斯,他是靠著有翅膀的涼鞋,靠著盾牌的折射,去把她斬殺了。
          她的故事還有的,他斬她的時候,沒有把頭扔掉,令人石化的現(xiàn)實的沉重重量,他并不把它扔掉,他把它裝到袋子里背著它,碰到其他怪物要殺但他殺不掉的時候,他就把美杜莎的頭亮出來,他的敵人就會變石頭,這變成他獨特的一個致命武器。本來是使他致命的東西,可是他背在身上,變成了他獨特的武器。
          在神話故事里還有,殺了美杜莎以后,他到了河邊,就把美杜莎的頭放在河邊,描寫說他放得非常仔細。他找來一些水草,墊在底下,不要讓頭直接觸摸到粗糲的石頭。結果這些水草一觸美杜莎的頭,全部變珊瑚,各種顏色的水草變成各種顏色美麗的珊瑚,所以水里的仙子看到了,哇,就去采各種水草各種植物來放,放在這里頭就變成各種珊瑚,她們就用這珊瑚來裝飾自己。
          作為一個作者,好比米蘭•昆德拉吧,他流亡到法國,可是他終生跟祖國的對話一直在發(fā)生。他把他的文學,當成一個致命的武器,用這個武器來發(fā)聲在吶喊,他武器的成分占非常的多;再說一個馬爾克斯,他可能是一半一半,武器的成分一半吧,裝飾成珊瑚的成分是一半;卡爾維諾的話,他就把現(xiàn)實變成一束一束的珊瑚留給世人去看。每個作家都是不同的。
          南都周刊:那你呢?
          朱天文:我比較像卡爾維諾,變成一束一束的珊瑚。可是在寫《巫言》的時候,我就希望往右邊去,讓武器的成分多一些,像中間的馬爾克斯,一半珊瑚一半武器。因為我想,每個生命是不同的,即便有重量跟輕盈,一定要有重量,重量就是你的現(xiàn)實。你的風箏飛得再遙遠,還是要扎在地上的。那你作為一個巫,在左邊,沒有必要要出塵,跟鳥獸為伍,要隱居在山里,變成《紅樓夢》里說的檻外人。她站在右邊,所有的右邊,跟所有主流要不斷對話。那我覺得,對話的姿態(tài)吧,一定是要有重量,輕盈像珊瑚的部分,輕盈不能輕若羽毛,要輕若小鳥,有獨特的負荷,是你的重量,背不動的東西。
          南都周刊:你年輕時信仰基督,后來怎么對“菩薩低眉”的意象感興趣?
          朱天文:我們小時候受過洗,因為父母親是基督徒。但我們成人之后就不再去教堂了,對這個基督教的信仰本身我們也不再信。我們試著對自然法則、天、宇宙有一種順從,一種理解,跟它游戲,像莊子的“逍遙游”,每個人的姿態(tài)和方式不同,所以后來不信我也覺得是很自然的變化。
          當你不再信基督教,我父母也真好,一點壓迫都不給你。我們挑戰(zhàn)基督教,就像英國作家格雷厄姆,他是天主教出身的,但他很多小說都是對天主教的辯證跟叛逆、反叛。我們比較接近這樣。
          那“菩薩低眉”用的還是那個“看”。年輕的時候很濫情,可是太多太多的事情你如果都管,你就變成始亂終棄,你也管不來。情感是有限的,那我就慎用情感。把你的情感集中,把愛集中到能做的事情上,這也是朱天心的名言。因為我父母親是像太陽一樣誰來都好客,誰來都接納的,天心就說:你像太陽照好人也照壞人,誰都一樣的話,你對壞人是這樣,那有一天好人來到這里的時候,你拿什么對待他?你一樣用對待壞人的方式對待他嗎,你不分辨嗎?她這樣子跟我爸講,有些人沒救了,你不要再讓他來了,死纏爛打類的。好的人他是很自愛的,他不會死纏爛打在你旁邊。天心就對父親講,其實這種細細分辨是作為小說家的(特質),小說家是寫差異。人當然是共通,人性共通,這個是陳腔濫調了,小說家人的發(fā)現(xiàn)、物的發(fā)現(xiàn)跟那個不同,是寫百樣的。
          南都周刊:像光譜一樣?
          朱天文:對,最細的,甚至曖昧不明的。人的發(fā)現(xiàn)、物的發(fā)現(xiàn),要靠你的眼睛去看吶。天心跟我爸講,你人都不分辨,好人壞人看得一碼平的話,倒回頭來影響你的內化程度,影響你小說的觀察。她這樣子挑戰(zhàn)我父親。
          
          我不怕老,也不可能不寫
          
          南都周刊:去年你在大江健三郎面前立下了“小說的誓言”,要像他一樣一直寫到老,再寫個20年。
          朱天文:未來我還能寫20年,到70歲,寫30年,到80歲?墒浅艘酝饽阋矂e想別的了,就是寫這件事情,而且我后悔沒再早個十年就做這件事。
          如果說對小說的誓言的話,第一個我想是人的發(fā)現(xiàn)、物的發(fā)現(xiàn)者。你作為一個眼睛,這是你的優(yōu)勢,也是你的負擔。現(xiàn)實就像美杜莎的頭,是你獨特的負擔,但你仍然要認識它,把它從日常狀態(tài)里解放出來,重新看它,重新命名,讓大家看見自己的視野受影響。
          誓言第二條,我覺得就是作為一個收尸的人。時間如坦克車碾過去,那留下的是什么?我要去收的是失敗的、受傷的、斷手斷腳的、落在那里一般人以為是垃圾不屑一看的,你去撿拾它。當一個時代過去的時候,你去收拾它,一個個撿回來,把它擦干凈,把它組織好,這個就是一個小說家做的事情。所謂的收尸人,撿破爛的(本雅明的)、撿拾者,大概就是這樣。失敗的、邊緣的、你總是看到碎片,你把它粘一粘、補一補、擦干凈、除草,就是你的書寫吧。起碼未來20年,如果我有一個自我期許的話,應該就是做這件事。
          南都周刊:你怕不怕老?
          朱天文:怕也沒辦法。還好我有一個寫作,每天閱讀,也別想老不老的事情,做到你不能做為止。還一直在動腦筋啦,腦筋沒有停止。包括閱讀,很多人到某種階段就不再閱讀、不再想了。書寫者作為一個邊緣的位置,腦子其實不在一個舒服的狀態(tài),如果舒服你就會停下來了。這也不能說是年輕,只是保持著銳利吧。
          南都周刊:如果有一天不寫作,會做什么呢?
          朱天文:不可能不寫。我已經很后悔沒有早個10年。要是早個10年,40歲吧,就能夠有工作紀律就好了。以前很任性的,一下來“嘩嘩嘩”寫通宵,寫整夜,一個星期“啪”地寫完。不寫就幾年不寫。有時就沒日沒夜地寫,這種狀態(tài)是太率性了,太業(yè)余了。50歲才開始作坊式寫作,太遲啦,如果早一點進入專業(yè)寫作,每天幾個小時的時間,把它當成工作,固定到書桌前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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