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做鞋場景速寫 [外婆速寫]

　　上學(xué)時寫過關(guān)于外婆的作文，老父看過后曾酸酸地說，干嗎不寫寫你奶奶，年輕守寡，一生坎坷要強(qiáng)，又勤勞又愛干凈。我也說不清，跟外婆相處總共不過半年，但還是常想起她，盡管她一生順風(fēng)順?biāo)�，多嘴又好吃，非常不勤勞……能想到的原因，大概是外婆生了我媽，我媽生了我，我也做了媽，從母體里一代代傳遞的感情份量，終于重過了那粒投懷的精子。
　　第一次“見到”外婆是我剛出生的時候。母親待產(chǎn)，外婆特地從上海趕來伺候女兒。我以8斤半的龐大身軀順利出世，外婆功不可沒。奶奶得知又添了個孫女，傷心得跑到河邊哭了一場。外婆不管那套，掐指算了一下時辰，樂呵呵地說，這小囡肯定是個巧姑娘。這是我得到的最早的賞識教育。
　　初生嬰兒是看不到東西的，所以這些都是多年后外婆告訴我的。盡管姨媽們都說外婆老糊涂了，但我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
　　第二次見到外婆時我已經(jīng)5歲了。對外婆倒沒什么印象，只覺得上海很大、樓房很高。外婆家很小，我睡了一個暑假地鋪，她媽媽帶大的。年輕時她喜歡看小說，落下一個高度近視，看人幾乎要貼到人的臉上，后半生就這么在混沌中度過。那年暑假我閑著無事，便將收集的一套三國人物火花一個個臨摹下來，然后樂顛顛地送到我唯一的觀眾手里。外婆總將臉近近地貼著畫兒，上上下下仔細(xì)地看，不停地夸，并且還能一口說出誰是圓臉的張飛，誰是長髯的關(guān)羽，以致我的虛榮心節(jié)節(jié)上升，彼此感情因此卻始終沒喊過一聲“婆婆”，我不知道是該用徐州話還是上海話說這兩個字。在家里，爸說鹽城話，媽說揚(yáng)州話，這種語言環(huán)境下成長，我很晚才會說話。外婆并不在意，每天樓上樓下踮著腳忙著為“小啞巴”買豆?jié){油條奶油棒冰。
　　那時候外婆還很健朗，住四樓，從不坐電梯，大概也有80歲了吧。
　　第三次見到外婆我已經(jīng)上初三了。姨媽發(fā)電報說，外婆要來徐州住一陣子。上海住房緊張，表姐在家結(jié)婚生女，外婆只好遠(yuǎn)走他鄉(xiāng)，為第四代騰空。那時候外婆已91歲了。
　　外婆沒有兒子，住在女兒家，到底讓她有些底氣不足。聽說她在上海就常常抱怨：我是個沒有家的人吶。這話常惹姨媽們不高興：哪里沒有家，這不是你的家嗎，哪個對你不孝敬呢?人老了就像孩子，聽了責(zé)備的話，外婆嘴上還得再咕噥幾句，不過，沒有人耐心聽她說的。
　　外婆剛來時，整日坐在自己的小床邊，盡管到了女兒家，仍很羞澀拘謹(jǐn)。她腿腳不靈便了，弓著腰，一點(diǎn)點(diǎn)挪步，從飯桌到小床，一日往復(fù)數(shù)次。外婆久居南方深宅，皮膚白皙，但已很松弛，配上一頭黑發(fā)，乍一看，倒讓我有點(diǎn)怕。
　　她床頭的瓶瓶罐罐里全是好吃的，都是她拿錢讓我們替她買的。開始時，家里人覺得別扭，一家人錢來錢去的，但外婆卻丁是丁卯是卯�，F(xiàn)在想來，容貌、財富、健康，外婆什么都沒有了，剩下的，唯有這么一點(diǎn)尊嚴(yán)。她守著床頭那一堆松軟甜膩的零食，嘴不停地嚅動著打發(fā)漫長的時光，間或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么。她已習(xí)慣于說話沒有聽眾，習(xí)慣于不被人重視。
　　外婆原先住揚(yáng)州，讀過私塾，不大會做家務(wù)，四個女兒都是融洽了許多。
　　暑假過后，我要到南京上學(xué)了。那年中考我是全市前十名，卻上了所中專。捧著這塊雞肋，踏入了人生中第一個痛苦的選擇。外婆也憂郁得很，我不在家，她將重回寂寞。
　　外婆說，你放假回來就看不到我了。我說，哪能呢，等我回來，給你帶大三元的梅花糕。她開心得堆出一臉菊花紋，雙手合十：謝謝儂謝謝儂。
　　她拿出錢讓姐姐給我買了四個松花蛋，盯著我一瓣瓣蘸醋吃下。其實(shí)，外婆根本看不清我，我第二次見她時，她的眼睛就看不大清楚了。她用最愛吃的食品為我送行，她心里才會舒服。說實(shí)在的，四個松花蛋吃下去，挺噎人的，但我并沒有因此“吃傷”，以后每逢去飯店，必點(diǎn)松花蛋，必想起外婆。
　　臨別，外婆悄悄塞給我100塊錢，說留給我結(jié)婚用。剛巧我在南京要把這筆錢挪作他用時，家里來信說，外婆不想死在徐州麻煩我們，執(zhí)意要回上海。按說，我們家住房條件要比姨媽家好得多，但媽是外婆的小女兒，19歲離家到蘇北上大學(xué)、教書，“文革”中受批斗，外婆總覺得心有虧欠。她對媽說，你不知道家里死個人有多麻煩，你會害怕的。
　　外公先外婆而去已有半個世紀(jì)了吧，外婆的女婿我的姨父也在她之前去世，還有她的外孫女我的表姐及表姐夫，在一大間房子里和外婆“爭地盤”多年，好不容易在上海分到一小套房子，不到一年，兩人卻雙雙離世，留下了一個名字里有個字和外婆相重的女兒。據(jù)說起名的時候，外婆因重外孫女沒避她的諱，氣得一天沒吃飯。
　　生老病死，像投水的石子，激起一陣水花，很快平靜。日子一天天過，小小輩們忙著上學(xué)，小輩們忙著工作，姨媽們都已退休，各有各的樂子，只有外婆閑著，坐在家中看人影穿梭，等著吃飯，等著洗腳，然后摸索到那張?jiān)缡胀礓伒男〈采�，挨日子�?
　　半年后，我在南京收到家信：外婆在上海去世了。好像也沒有人流淚。就像早該發(fā)生的一件事，再自然不過。
　　去年到杭州學(xué)習(xí)，特地一個人去了紹興，那是外婆的娘家。臨行前找出了小時候的速寫本，翻過一張張三國人物，最后一頁便是外婆。雖然筆法稚嫩，卻也神似。帶著這張笑盈盈的畫像，坐在咸亨酒店喝酒，看往來行人，不知哪一位是外婆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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