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鐵驪：“大毒草”和樣板戲

　　從新四軍戰(zhàn)士到電影導(dǎo)演，這中間好像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1940年夏末，當(dāng)15歲的謝鐵驪離開家鄉(xiāng)淮陰參加革命時，他還不知道電影為何物，更不會想到自己日后會成為一名電影導(dǎo)演。在戰(zhàn)爭中，他行軍、打仗、看書、寫劇本、演出，曾因編寫演出多部受人歡迎的戲劇而立下一等功。新中國成立后，他被調(diào)往北京，做了一名教員。10年后，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他成為北京電影制片廠的一名年輕導(dǎo)演。1961年夏天，在北戴河海邊，他重新閱讀了五四以來一部分優(yōu)秀小說，決定把柔石出版于1929的小說《二月》搬上銀幕。這部影片的劇本改編和拍攝得到夏衍的密切關(guān)注，并在他的授意下改名《早春二月》。在當(dāng)時“千農(nóng)兵”形象占領(lǐng)銀幕，大談階級斗爭的時期，這部以知識分子為主人公，風(fēng)格綺麗憂郁的影片自然成為“異類”。在審片會上，喜歡它的人來不及叫好，憎惡它的人已經(jīng)為它戴上“人道主義”、“小資產(chǎn)階級自我完善”的帽子，這使得這部影片的命運發(fā)生戲劇性的變化。它和另一部名叫《北國江南》的影片一起被定名為“修正主義材料”，并在全國一百多個大中小城市的影院放映和批判。 20年后，這個“大毒草”被香港評論界評為“最美麗的電影”。文革開始后，謝鐵驪因為出身清白被江青從“牛棚”中解放出來，拍攝了5部樣板戲電影。文革結(jié)束后，又投入到故事片的拍攝中。他后來又有過許多絢麗的稱呼如“人大常委”、“電影家協(xié)會主席”，但他最喜歡的稱呼是――“謝導(dǎo)演”�！对绱憾�月》“最美麗的”“大毒草”
　　當(dāng)時我的《暴風(fēng)驟雨》在1961年的新僑會議上放映，反映良好，廠里獎勵我，讓我?guī)е�家屬到北戴河療養(yǎng)，之前我也沒療養(yǎng)過，就帶著一摞書去，那段時間翻閱了大量“五四”以來的優(yōu)秀作品，最后覺得柔石的《二月》可拍。
　　廠里看完劇本，同意拍攝，我就開始挑演員。是我提議用孫道臨的，因為孫道臨對那個時代的情況比較熟悉。他比我大四歲，在北京上大學(xué)， 42歲，但還是很年輕。女演員用的是謝芳，她那時還在武漢歌舞劇院，剛拍完北影廠的《青春之歌》。演員選定后，把謝芳調(diào)過來，當(dāng)時她剛生過孩子，有點瘦，廠里就讓她到北戴河去療養(yǎng)，那是1962年的夏天，謝芳在北戴河療養(yǎng)，剛好夏衍也在。他碰到謝芳，問她怎么到這兒來了。
　　她說：“北影讓我來演個戲�！�
　　“什么戲?”
　　“《二月》�！�
　　夏衍說：你剛演完《青春之歌》這個戲大家反映還不錯，你以后接電影，要看本子，不能隨便接任務(wù)。謝芳一聽有點緊張，就說，這個本子我手里有，請夏部長看看。謝芳有點擔(dān)心地把《二月》的劇本送到夏衍同志那兒。他看了以后，就和謝芳說，這個劇本還不錯，你演這個角色也還可以。謝芳很高興，心里一下踏實了。后來，夏衍回到北京，讓我把分鏡頭劇本給他看。
　　他看得很仔細，修改了一百多處，連標(biāo)點符號和錯字都糾正了，語句不順?biāo)�也改。夏衍同志是非常認真對待《二月》的，花了大心血。后來夏衍又給我寫了個便條，說《二月》這個片名不太容易理解，建議改成《早春二月》。實際上柔石寫的“二月”也是“春寒”的意思。《早春二月澌起來也好聽，有美感。意思是：春天是要到了，但是春寒仍未盡，比喻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
　　先是到蘇州拍外景，1963年3月到的。
　　拍到6月份，老伴給我寫信，說現(xiàn)在毛主席提出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這一下，我犯愁了。后來我想，廠里沒有讓我停，我還是要堅決拍下去。
　　演員配合得也好。上官云珠說你讓我寫人物自傳我不會，但只要你告訴我的，我就給你演出來。她的悟性很高，這也是她有那么高成就的原因。比如一個大全景，她的小孩死了后，她在整理衣服，那種情緒，那種動作的節(jié)奏，很準(zhǔn)確。上官云珠以前演這種角色很少，但她喜歡這個本子。文嫂和蕭澗秋第一次見面，他問：這是李志浩家嗎?她問你找他干嘛?他說我是他的老同學(xué)。一下聽到老同學(xué)，她不說話了，因為她不好說了，頭就低下來，這個情緒準(zhǔn)確極了。那時候正是1961年創(chuàng)作會議后，創(chuàng)作會議上提的要求我都盡全力實現(xiàn)它，避免了“直露多粗”。上官云珠我們過去沒有合作過，后來有些人講，說文嫂是不是年歲大了點，我和他們看法不同。我說年歲大一點好，跟蕭澗秋的關(guān)系就好處理點。弄得太年輕，陶嵐、文嫂都那么年輕，那不又成三角戀了?
　　和原著《二月》相比， 電影中我增加了一個人物，王福生，一個農(nóng)村的小學(xué)生，他父親是砍柴的。為什么加這個角色呢?就是蕭澗秋徘徊之時，想到芙蓉鎮(zhèn)，躲開時事的煩擾，想靜下心來從事教育，能夠?qū)�時局對社會有一點貢獻。后來，王福生的失學(xué)也給他一個打擊，這一筆是我加上去的。最后，他離開的時候，受兩個打擊，一個是文嫂的自殺，一個是王福生的失學(xué)。這兩個問題他解決不了，也就是說，理性分析，必須改變這個社會。不然他何必要走遍大半個中國，尋找出路呢?
　　樣片出來，廠里都審查了；認為很好，就請文化部審查�！侗╋L(fēng)驟雨》是北京市委審查的，到《早春二月》北影廠又回到文化部了。審查有哪些人呢，夏衍同志、荒煤同志、沈雁冰同志(茅盾)、周揚同志，中宣部的，還有張光年，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黨組書記。在北影廠小放映室。最先我記得是張光年同志講話，說這個片子不錯，有時代感。茅盾的發(fā)言也是肯定的。夏衍同志、荒煤同志沒有發(fā)言，因為之前他們都看過了，也是根據(jù)他們的意見，增加了《新青年》雜志，表明蕭澗秋跟進步思想沒有脫離，也可以對陶嵐的思想有所影響。我原來以為可以順利通過了，暗暗高興，好像有底了。最后周揚發(fā)言，周揚同志臉拉得很長，他說，我不贊成這部影片，他說這種妥斯托耶夫斯基作品里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自我完善，完全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那個時候“人道主義”是個很大的帽子，跟階級斗爭頂著干的。這當(dāng)然是根據(jù)中央的階級斗爭的觀點來看問題的。
　　改吧。修改方案我也做了。但我知道，改也解決不了周揚同志的意見，因為這是個根本性的意見。趕快補拍，先補拍再動剪刀。當(dāng)時補拍了幾天，主要補謝芳的戲。這時廠里突然來通知，說接部里通知，《早春二月》這部影片一個鏡頭也不要改。我猛一聽，想，一個鏡頭也不要改是什么意思?肯定?那不可能，再想想，大事不好。后來很快就證明了，一個鏡頭也不要改，拿出去批判。就合成聲音印拷貝了。《早春二月》拍了不到一年，3月開拍，秋天完成，最多六七個月，算上后期也就8個月。批判就到1964年了，接著毛主席有批示了，在人民日報上，要在大城市放映，中小城市也可以放映，把這些修正主義的材料公之于眾。主要針對的就是《北國江南》、《早春二月》這兩個大毒草。
　　我有個感覺，《早春二月》毛主席要真看了，不一定要批判。他只是根據(jù)康生匯報做了口頭批示的。
　　這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各個大學(xué)看過以后要討論的。所謂討論就是要批判。后來我聽到他們講的一個笑話，父親帶著兒子去看，看了以后，說：你看看這也是一種雷鋒精神!說蕭澗秋是雷鋒，哈哈!
　　我就不懂，香港放映的時候，他們對這部片子的評價是“美麗的電影”，我當(dāng)時怎么就沒想到美的電影呢?
　　
　　《智取威虎山》第一部樣板戲
　　
　　文革剛開始時，我住在西交民巷，有一天突然聽說，工宣隊和軍宣隊進廠。宣布我們這些人都要進廠住(北影廠)。廠里一個樓層都是地鋪，大家住在一起，一個挨一個的。不久，我接到通知讓我去看戲，好像是《智取威虎山》。我們先進場，后面進場的還有江青、周總理，“四人幫”也都在，還有國務(wù)院辦公廳的人。這個時候，就宣布解放幾個同志，包括我。被解放后，我接受了要拍攝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任務(wù)。宣布解放是1969年秋天。 　　為什么挑我去拍樣板戲呢?一方面看過我的大毒草《早春二月》，覺得這個人還有一點能耐，有一點藝術(shù)細胞；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查我的檔案，15歲參加新四軍，尤其是我從來沒有到過上海，江青最怕在上海呆過的人，知道她的底細，她非常忌諱。她喊我“紅小鬼”，實際上“紅小鬼”應(yīng)該是參加長征的人。
　　開始拍戲后，攝制組歸攝制組，樣板戲團歸樣板戲團，進棚前，要學(xué)習(xí)一個小時毛主席語錄，主要批判導(dǎo)演中心制，就是批判過去電影在黑線領(lǐng)導(dǎo)下強調(diào)的“導(dǎo)演中心制”。盡管每天批判導(dǎo)演中心制，但電影畢竟還首先是個技術(shù)活，拍戲的時候，還是要聽我的。
　　拍《智取威虎山》，來來回回改，拍了大概20個月左右，來回折騰。最后審查的時候，除了毛主席、林彪沒去，那些臺上的領(lǐng)導(dǎo)都去了：葉劍英、李先念、周總理。在釣魚臺的一個專門的放映室。放完以后，周總理、葉劍英鼓掌，說：“這個好啊!”江青這才開始說話。通過了。
　　
　　《龍江頌》毛主席說：這個戲很好嘛
　　
　　這個戲大概三個多月就拍下來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洱埥�頌》順利通過是有原因的，江青那時不在北京。毛主席那時也沒有什么娛樂活動，除了跳跳舞，也想看看戲。正好《龍江頌》送去了，他說：“我也看看。”他也不從什么燈光、鏡頭這些方面看，就說：“這個戲很好嘛，宣揚了共產(chǎn)主義的精神。能夠互相讓水，這種品格、風(fēng)尚值得提倡!”就這樣通過了。他這樣一說，江青也就沒話說了。
　　
　　《海港》工人說，能拍點故事片嗎?
　　
　　我們拍《龍江頌》同時，上影廠在拍《海港》，也是在北影廠拍�！逗８邸放耐旰�，審查，江青不滿意，讓重拍。當(dāng)時，江青點到我的名，其他人她不管了。我是二次拍攝《海港》，我就拉謝晉跟我聯(lián)合導(dǎo)演。謝晉科班出身，他當(dāng)副導(dǎo)演比我早多了。所以現(xiàn)在大家看到的《海港》是第二次拍的。第一次拍的根本沒有用。拍攝過程中，謝晉提醒我上一次失敗的教訓(xùn)，不要重復(fù)錯誤。
　　這個后來也通過了，沒有像《智取威虎山》那么復(fù)雜。上頭的審查也有經(jīng)驗了。
　　我們慢慢跟工人熟悉起來，工人就跟我們提意見，說樣板戲不錯，但我們也想看點故事片，能不能拍點故事片。
　　
　　《杜鵑山》我的心思已經(jīng)在故事片上了
　　
　　在二七廠時，我跟成蔭寫了個報告給周總理，內(nèi)容是說很多工人看了樣板戲和樣板戲的電影很高興，但有個遺憾，就是沒有電影故事片。這期間，有個禮拜天，我回到家里，當(dāng)時我的小女兒上初中，在看一本小說《海島女民兵》，我翻了一下，就考慮改這個劇本。改編也是零零碎碎的，一面勞動，禮拜天回家休息考慮一下劇本。
　　后來歡迎伊文斯來中國，在人民大會堂，我們?nèi)チ�，見到周總理，總理說你們的報告我看了，批了，轉(zhuǎn)給江青同志了。一轉(zhuǎn)給江青，我們心里就嘀咕，但心想還有總理，當(dāng)時我們把總理位置看得很高。
　　之后有一次，在天橋劇場看《杜鵑山》，我們?nèi)ザ�。休息的時候，忽然有人來找我和錢江，我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了。進去一看，江青坐在那兒。我們幾乎都沒敢坐下。她就開始了：“怎么?你們是不是對樣板戲拍攝不感興趣了?”這話一說，我們嚇一跳，我們趕緊說：“沒有沒有!”對樣板戲不感興趣，這是多大的罪名!她接著講：“沒有就好!今天你們看一下《杜鵑山》，看完以后，趕快把它拍出來�！�
　　在看《杜鵑山》以前，我已經(jīng)把《海霞》的劇本改好了。本來我想籌備《海霞》了。這樣一來，就只能拍《杜鵑山》了。江青那樣說丁，如果我們草草收兵，拍得不如前邊，罪名就更大了。我們挖空了腦筋，各方面都很努力。所以在這幾個樣板戲中間，《杜鵑山》是我們自我感覺最好的。有個內(nèi)景需要一個小瀑布，我們就在上面放個大水箱，預(yù)備開拍，水嘩啦啦下來。還有場戲，背景是竹林，竹葉怎么弄也不行，怎么弄都像是假的。江青知道這事了，說：“這個好辦，從江西運一點竹子來�！碑�(dāng)時就把軍隊參謀長叫來，說：“你們想辦法弄個專列，從江西運批竹子到北影。”這些竹子現(xiàn)在還在北影長著呢。我在拍《紅樓夢》的時候，還用到這批竹子。是從江西連根運來的，一運到我們就把它種下了。拍的時候，連包抬到舞臺中，用個小山坡?lián)踝。�拍完了就植到地里，居然活下來了�?
　　《杜鵑山》江青看了并不很滿意。她已經(jīng)帶有成見，認為我們的心思已經(jīng)在故事片上了。但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這時她恐怕已經(jīng)參與了整個上層的政治斗爭了。
　　
　　《海霞》差點讓我去了北大荒
　　
　　《海霞》我后來是讓錢江、陳懷皚、王好為這幾個人聯(lián)合導(dǎo)演的，攝影也是好幾個人一起做。這時我已經(jīng)負責(zé)北影廠的領(lǐng)導(dǎo)工作。
　　《海霞》本來是藝術(shù)之爭，“于浩劉”一下子把它提高到違反“三突出”原則上。有時候，我就跟他們爭辯，比如說山坡上跟國民黨戰(zhàn)斗那場戲，指導(dǎo)員領(lǐng)著隊伍反擊，海霞挑著水上山，忽然炮彈過來，指導(dǎo)員救海霞，讓海霞趴下，他撲在她身上，他們說這違背了“三突出”原則。應(yīng)該突出海霞，怎么突出指導(dǎo)員了呢?我也不客氣，我說難道讓海霞撲到指導(dǎo)員身上?那么小的一個女孩子，她來擋指導(dǎo)員，怎么可能呢?為這事他們整我整了一二十個月。廠里批判我，貼大字報，集中到我的頭上�！逗Ｏ肌返膯栴}就成了大問題了。
　　 這時，小平同志出山了。
　　 審查通過后，《海霞》全國公映，觀眾好多年沒看到過故事片了，都感覺很新鮮，很叫好。“于浩劉”這些文化部部長副部長憋在心里了。小平同志二次下臺，在“大寨”會議上，江青批評鄧小平。這次會議沒讓我去。小平同志二次下臺后，《海霞》問題又翻起來了。我又完了，又檢查。
　　當(dāng)時，心情很不好。我跟家里說，準(zhǔn)備一下，我看我得要去北大荒。真都準(zhǔn)備好了�！对绱憾�月》的批判都沒這次的嚴重。幸虧粉碎“四人幫”提早了一個多禮拜。本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12號，文化部召開一個批判大會，除了我還有別的人，聽說還有王昆，批斗完就押送北大荒。
　　我是在家里聽說周總理去逝的消息的。我們到長安街復(fù)興門東邊上等靈柩過來。街上站滿了人，大家都在哭。那天是個晴天。
　　毛主席死的時候，我還沒有自由，追悼會的時候，我也到廠里分會場去了。低著頭，囚犯似的。
　　之后就是“四人幫”倒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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