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學老師的非正常死亡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最后的晚餐 2008年10月28日,深秋的寒意已掃過北京,秋風瑟瑟。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qū)門口依然一片忙碌景象,人來人往,與往常沒有什么不一樣。
程春明老師喜歡把自己的課安排在晚上,這樣,在課后就有更多的時間與學生討論,有時在教室里、有時在圖書館的臺階上,有時會和學生們一起去吃牛肉面。
那天下午3時20分,比程春明小一歲的中國政法大學教師鄭顯文看著程春明下公交車走進校園,衣著十分精神。因為隔著車窗玻璃,他們沒有打招呼。
鄭顯文和程春明很早就認識,2000年前后,一批剛畢業(yè)的年輕博士被分配到法大,來到昌平校區(qū)的軍都山下,住進了校園后面的家屬院。這里面包括王涌、王人博、鄭顯文等人,性格熱情奔放的程春明是其中思想最活躍的一員。
2003年“非典”,學校封門,學生出不去,老師也不能離開,他們就在校園內露天講學。這段被困住的時光也造就了這一批年輕大學教師之間的特殊情誼,當事人回憶到這段時光往往流露出留戀之情。
那天下午,法學院舉辦羽毛球比賽,程春明還過去看了一趟,平時他也會與學生一起打羽毛球。傍晚,晚飯,程春明和比他小11歲的同事李衛(wèi)海一起吃,李衛(wèi)海的回憶文章里寫道,“那一餐吃得很漫長,足足吃了一個半小時。這段時間里主要是他講,我聆聽和思考,這是我們一貫的談話方式。”
這頓晚餐上,他們談到了學術、生活和對未來的打算。李衛(wèi)海先挑起話題,“目前經濟形勢不好,生活壓力越來越大……”程春明回憶了自己“最貧窮的日子”――在法蘭西求學的經歷。聊到興致處,程春明說:“老弟,你根本想象不出一個在國外呆了那樣長時間的人是如何想家的;你只有到了國外,才會知道什么是祖國,什么是家!
程春明毫不避諱談人事關系,他說他將離開政法大學,去別的高校任教。這也是多位近期與他交往的朋友記得他說的話?墒,高校之間的人事調動并不是那么容易,未成之前便公布消息多半會帶來阻力。本刊記者事后了解也發(fā)現,傳言中的接收方并無明確接收意向。
用完這頓晚餐,程春明徑直走向課堂――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qū)端升樓201室。程春明要講授的課程是《比較法總論》,該課程是校內大二、大三學生的專業(yè)選修課,晚間共兩節(jié)課,第一節(jié)課開始時間為傍晚6時45分。一位這門選修課的同學記得程春明的穿著――金色領帶,黃色襯衣,黑色馬夾,金邊眼鏡。
講課還沒有開始,傍晚6時40分左右,該校一名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的大四學生手持菜刀闖入教室,揮刀砍向程春明。程當場倒地,血濺教室。這名學生神情鎮(zhèn)定地走出教室,隨即撥打110自首。
當晚6時57分,北京市昌平區(qū)中醫(yī)院急診室內,程春明確認死亡,時年43歲。
“煉獄般的過程”
距中國政法大學千里之外,湖北省大悟縣大興鎮(zhèn)上沖村程家灣村,誰也不會想到,白發(fā)人要送黑發(fā)人。當天晚上,程春明家人接到北京來的電話――“程春明因為見義勇為而遇害”,全家人頓時哭成一團。他們不敢把消息告訴77歲的老父親程保忠,只說春明在北京病危。10月29日上午,老人和女兒女婿坐飛機趕往北京。
幾年前,老人曾經和女兒來北京看望兒子,兒子和他的學生還去西客站接他們。在老人眼里,兒子是他家的驕傲。
兒子高中時就讀于當時的鄉(xiāng)鎮(zhèn)學校大興高中,卻考上了武漢的重點大學,讓全村人刮目相看。雖然那時他對兒子的期望不過是脫離鋤頭鐵耙,做個鄉(xiāng)經管站站長。
早年的歲月,程春明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朦朧的童年沒有陳琳歌聲中的“小搖車”的陶醉和“媽媽無字的歌”的旋律;少年時代,我在野草叢中和稻田埂上,在牛背上,在豬圈中,被“粗放經營”,自生自滅。
程春明說,華中農業(yè)大學是他“視野形成期”的第一所大學,“從父母的眼光開始”到“擁有了自己的眼光”。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所大學。
在這座“與泥土和糧食”相關的學校,程春明讀了6年書,從1982年9月至1988年春。他的大學老師雷海章教授還記得這個學生,“思維活躍,成績優(yōu)秀,愛討論問題!北究破陂g,30多門功課,考試成績大多在85分以上。這樣,他被選為保送研究生,師從劉均謙教授。劉均謙依然記得這個優(yōu)秀學生,當時國家公派留學生的指標在他帶的11名學生中只能選1名,他給了“思想積極、學習好、身體健康”三項條件皆具備的程春明。
剛去法國的第一年,他給劉均謙老師寫過兩三封信,訴說困難。劉老師回信鼓勵他克服困難。次年,劉老師調到廣東工作,他又把信寄到廣東,告訴老師自己各方面都適應了。劉老師見信后未回信,從此再無聯(lián)絡,整整20年音信全無。
留法12載,一直是程春明引以為豪的經歷,他曾在中國政法大學的《清流》團刊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詩《地中海的紅帆》,他也幾乎成為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qū)法蘭西文化的代名詞。
其實,這段留學生涯對程春明來說,也是一段“煉獄般的過程”!拔覀儗⒚鎸﹄p重孤獨,一是心靈和生理上的孤獨,第二是文化和思想上的孤獨”,在與好友鄭顯文講起這段經歷時,他曾潸然淚下:沒了固定的政府獎學金,只能靠拆東墻補西墻的貸款維持生活,有時生活費接濟不上,每天只能靠吃一個面包度日。
在法國,他先后進了5所大學,涉足了4個學科,獲得了6張證書或文憑。這也讓他具備了一般的中國大學教師所沒有的知識結構。他獲得文憑的專業(yè),從文學、經濟學、政治學、管理學一直到法學。
程春明留學12載,期間母親去世。2000年,程保忠老人終于盼到了兒子的歸來,還帶回了一位韓國媳婦。后來幾年,這個韓國兒媳每年都和程春明一起回老家過春節(jié),在當地人看來已經很孝順了。
2000年回家,程春明路過武漢,還專程去看望了大學老師雷海章,雷海章問他愿不愿意回母校教書,他告訴老師,他已經和中國政法大學談好了。
那條向日葵顏色的長褲
程春明的去世,在中國政法大學引起了震動,悼念文字潮水般涌向網絡。他個性鮮明,隨性而直率。有人說,他的到來曾給死水般的中國政法大學注入了活力。
他喜歡穿著一條向日葵顏色的長褲在校園里行走。在中國政法大學2000級經濟法學生陳寶成的眼中,程春明天?或下雨時偶爾會戴一頂鴨舌帽,永遠穿著帶有“春明風格”的那件很拉風的花格子休閑服和很“拽”的皮褲,用一口大別山普通話給學生們介紹法蘭西大革命。
在2005年底的一次網絡交流上,一個網名為“阿爾的太陽”說很喜歡程春明穿的那條向日葵顏色褲子,程春明回復說,“可惜現在在昌平校園,我已經不怎么敢穿我那條向日葵顏色的褲子了,因為校園里沒有蘇格蘭人與我同樂爭輝!
程春明的課堂同樣形式活潑,講到他喜歡的思想家或政治家,他會情緒亢奮,來回走動,手舞足蹈。有時,性情所至,還會翻開自己得意的詩集與學生分享,或是干脆教起法語來。還有一次西方法律史課程,學生來得少,他就把學生叫到辦公室,邊喝紅酒,邊講西方法律思想。
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05級學生王家耀還記得他初識程春明的印象,那是在2006年大一下學期西方法律思想史課上。第一次上課程春明并未打開教材,而是為同學們朗誦了他在法國求學時寫的散文詩《地中海的紅帆》。程春明還開玩笑說:“有志氣的男孩子一定要立下誓愿:將來一定要帶女朋友去威尼斯!告訴大家,在那里求婚,成功率百分之百!”
還有一次在課堂上,他用外語給老婆打電話,完了讓同學們猜這是什么語言,然后告訴說不,是法語。有時還會講起自己在法國的浪漫史。在他和前任妻子離婚前,他總喜歡把自己有個韓國老婆掛在口邊,有人說,他還把這個寫進簡歷。
不同于大多數講法律課程的老師――注重邏輯和推理,要求學生記筆記,下課就離開,程春明鼓勵學生們開闊想象力,他也樂于和學生討論問題,在課堂上、課前、課后,為此他每次上課都會早到。
對論文,他的要求是,只要有自己的想法和創(chuàng)新,沒有抄襲,即便觀點不算嚴謹,論述不夠妥當,也能得高分。他要求論文必須手寫,不能打印。
他的2007屆的碩士田夫回憶了與他交往的一個細節(jié)。2005年11月,在一次與程春明深入交流的幾天后,程突然在一個深夜給他打來電話,說通過觀察交流,發(fā)現他的問題意識和學術判斷力正在下降,進而嚴厲地批評他。程春明還對自己的指導方式展開了反省,程春明說,“這些話,我不會當著大家的面說,因為你在眾人心中是一個才子形象!
一個學生還記得2006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最后一堂西方法律史課上,“(程春明)老師頂著北京的桑拿天在D段二樓的一個大教室里,面對120多份論文,一個一個面對面地指導、打分,指出論文的不足之處,同學們都排隊耐心地等待老師的指導,十分配合。”
程春明曾寫過一首詩,送給全校即將畢業(yè)的女生:六月里的梧桐枝中/有一只孤獨的布谷鳥/頭頂著烈陽/期待著秋日的輝煌/六月的校園中/有一群待估的驕女/頭戴著學士帽/盼生活一份輕松/六月的思念中/有一位曠世的天使/匆忙中莞爾一笑/留給我兩份憬憧/六月的一切中/有一個碩大的問號/永恒的追尋/不正是一場春夢……
有時,程春明給人的感覺是他的行為完全與他的年齡不相稱。他的同事韓春暉多次與他一起在法大旁邊的“風波莊”吃飯,性情顯露時,程春明會大呼,“小二,快上酒”。
2007年法學院的新年論壇上,主題是“反就業(yè)歧視”,當時程春明也坐在下面。中午休息時,宣布全體老師集體到全聚德吃飯,學生吃盒飯。程春明開了句玩笑:“咱們在這兒反歧視,這不也是一種歧視嗎?”
中國政法大學2008級碩士生馮威回憶了程春明在一次報告上的故事。一位自稱是“一流大學資深研究專家”的報告人向中國政法大學的校長和老師宣布:中國政法大學雖然在硬件方面乏善可陳,但從大師級隊伍來看堪稱是真正的一流大學!
聽眾或以為美,或不表態(tài),獨有程春明起身反駁:“這位頭銜怪異的專家,研究得出的結論貌似有理,但不過是投我校之所好、嘩眾以取寵,不知道您去北大、清華這樣的高校又當如何兜售您的成果?我們當然了解自身的實力所在,可在實質的差距面前何必要自欺欺人呢……”
眼見團圓會就要被程春明拆臺,主持會議的校長徐顯明厲聲將其喝止。過了片刻,程春明再次舉手發(fā)言:“您剛才也看到了,一位校長能夠當堂打斷一位教授的發(fā)言,請問您,這是一流大學應有的作風么?”報告人頓時啞然。
多位學生回憶中都提到程春明的不得意。一位1998級的學生在網上留言說,畢業(yè)后他一直和程春明保持聯(lián)系,“他(程春明)一直不是很順利,他的率直和赤誠無法在現有的環(huán)境下找到爆發(fā)點,他能做的只是用地中海式的寬容來詮釋自己并不滿意的人生。”
程春明在中國政法大學任教一年多后,學校安排他在科研處做行政工作,一干就是3年。相比于多是著作等身、學術領域多有建樹的同等職稱的同事,他則少得可憐。在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的簡歷上,他的代表作只有2005年發(fā)表在《中國司法》雜志上的一篇論文《現代社會司法權》和一本譯著《論公正》,獲獎一欄為空白。
2005年底的那次網絡交流上,他也坦誠地與學生談起這一情況,“我在做了幾年行政之后,突然間感覺到自己和許多同齡學兄相比科研成果的數量落伍了”!耙桓删褪3年多,我沒有充分的時間來思考研究我所感興趣的學術問題,只發(fā)表了一些沒有太多學術深度的文章。而且我發(fā)表的文章有很多是應立法政策之景,也有一些文章只是一些問題的提出。”
他的朋友,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法學院教授高全喜評價他說,“他的所學較為龐雜,回國多年,散心放任,成就不斐,這是他的缺點;但他為人透明,潛力充沛,視野寬闊,一旦收心內蘊,持之以恒,必有大成。”
程春明多次在與朋友交流中談及自己的學術方向,“我準備用2至3年時間,系統(tǒng)整理發(fā)表法國公法的最新理論和發(fā)展研究成果,在法國憲法、法國行政法以及法國政治法律制度等領域貢獻我的所學!
他對他的朋友說,“至于5年之后我要干什么,我暫時不知道。因為在我的人生設計中,我通常不考慮5年之后做什么!
人生無常,一語成讖,尚未滿5年。
家庭與婚姻
程春明的第一次婚姻是如何破裂的,何時離婚,外界所知不多。學生們只記得,那時他的前妻池英華會用韓國式的鞠躬來回應他們的微笑。池英華剛來中國時完全不懂中文,離開程春明寸步難行。
中國政法大學2008級法理學碩士生馮威在他的回憶文章中提到,2006年,程春明與現任妻子韓某熱戀,“晚自習歸來,我常?吹蕉嗽9號樓下的小攤販前一起品嘗麻辣燙的情景!2007年底,程春明與韓某結婚。
據公開簡歷顯示:韓某,1977年出生于云南昆明,1995年考入中國政法大學攻讀國際經濟法專業(yè)法學學士學位,畢業(yè)后繼續(xù)在中國政法大學攻讀刑事訴訟法碩士、博士學位,2005年以優(yōu)異成績獲得法學博士學位。
學生眼中,程春明與韓某恩愛甜蜜。一位學生甚至認為,“最近幾年,他最大的快樂可能就是和韓師母喜結良緣!币晃坏竭^程春明家的學生還記得,程春明稱她妻子為“小紅帽”。這位學生在程春明家吃中飯,程春明和太太在討論換個手機情侶號的事,還猜太太肚子里會是小金豬還是個小金鼠。
這位學生之前與程春明并不熟悉,也因此還發(fā)生了一些小尷尬!袄蠋煟犝f她是韓國人,你倆用法語交流還是英語啊?”
程春明不緊不慢地回答道:“你弄錯了,我已經和她離婚了,結果你還不知道?”
“那您太太是?”
“是你師姐,卞老師的博士生!
另外一位學生參加了程春明家里的“茶會”,一輪茶畢,程春明捧出珍藏著自己青年時代的檔案――從華中農業(yè)大學到法國各個大學的各種文憑。太太韓某幸福地說,“憶舊的男人,才最讓人放心!
慘案發(fā)生后,多家媒體報道稱,程春明遇害疑為感情糾紛所致,兇手嫌女友與程春明有暖味關系,該女生為中國政法大學海淀校區(qū)一名陳姓研究生。
但在中國政法大學論壇“滄海云帆”上,許多網友對這一說法進行譴責,他們認為,在警方沒有公布結論前,不應當隨便散布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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