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叔河: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diǎn)擊:

          我有個很大的毛病,形體上比較疏懶,內(nèi)心里也不想上進(jìn)。我從沒想過要吃文字的飯。我應(yīng)該是個很好的手藝人      鐘叔河自撰簡歷   湖南平江人,1931年生,18歲起當(dāng)編輯,1957年以后干過搬運(yùn)、繪圖、裱糊和種茶等事,勞作而不廢讀書,到1979年重新當(dāng)編輯,直到離休。
          學(xué)術(shù)著作有《走向世界――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從東方到西方》、《中國本身擁有力量》、《周作人兒童雜事詩箋釋》等,讀書隨筆有《千秋鑒借吾妻鏡》、《書前書后》、《學(xué)其短》、《念樓學(xué)短》等。
          
          這是法國詩人繆塞的名句,許多年來為鐘叔河喜歡。也可以翻成他自己的話 :“我一直比較喜歡讀書,也喜歡用自己的腦子思想。”
          真能不用別人的杯么?鐘叔河說,也不盡然。“不過有那么一點(diǎn)兒潔癖,就不那么容易隨大流、吃大戶罷了!
          
          
          我愿意做一些精細(xì)的事情
          
          鐘叔河坐在寬大書桌的后面,被兩面設(shè)計(jì)精巧的書柜襯著。成套的、擺放齊整的大部頭,細(xì)看之下絕非“裝修材料”:《四庫藏書》、《漢語大詞典》、《廣漢和辭典》、舊版《走向世界叢書》、《不列顛百科全書》、《清實(shí)錄》、《古今圖書集成》……這個陽光充沛的客廳在2006年被改為書房,近30平米內(nèi)沒有沙發(fā)電視茶幾,中間倒有張小臺球桌。鐘叔河的妻子朱純(2007年1月21日去世)在離世前10天發(fā)表的《老頭挪書房》里說:
          “我常常笑他‘獺祭魚’,寫篇千把字的小文,也要攤開好多書,這里查,那里對,‘抄都沒有你這樣不會抄的’!项^和我商量,要把客廳改成書房,我嘴上沒反對,心里卻想,‘你都七十多歲了,還勞神費(fèi)力做什么?。’但轉(zhuǎn)念一想,他的父親活到九十歲,母親也八十多,肯定還活得幾年十幾年,便同意了!
          桌上的紙筆清清爽爽,周圍幾個紙屜,分門別類寫著“材料”等字樣。書桌上還有一個茶葉罐大小的紙盒子,側(cè)壁一角穿了根細(xì)鉛絲,彎成圓環(huán),正好固定一支短鉛筆,旁邊挨著血壓計(jì)和小本子!白约鹤龅,每天量3次血壓,要記一記,做個小環(huán)環(huán)鉛筆不會倒哦!
          我從沒想過要以文字為職業(yè),一直想學(xué)考古或植物學(xué)――有個哥哥是學(xué)農(nóng)的,植物分類學(xué)是很有味道的,挖掘人類古文明也很有意思。如果學(xué)那個,我自己覺得可能會有另外的成就,有興趣嘛。你可以寫文章,但你總要有門手藝,這樣你想寫才寫,不想寫就可以不寫。以文字為職業(yè)是很苦的,尤其是搞報紙,樹一個典型,要你去寫;一個三八紅旗手,要你去寫;有人跳到河里救小孩,要你去寫――不是說他們的行為不好,而是這個事我沒興趣。
          如果我不走這條路,我會是一個很好的手藝人,(書架)上面那個刨子是我做的,竹筒也是我在勞改隊(duì)做的。創(chuàng)造力我不是很強(qiáng),但我愿意做一些比較精細(xì)的事情。
          1950年代,鐘叔河在舊書店買了本德國人寫的《細(xì)木工作業(yè)》,學(xué)做了兩個刨子,在當(dāng)右派的年月里,這兩個刨子幫了大忙。他在“文革”中坐牢的9年里,朱純也學(xué)會了做木模。
          兩個都被打成右派,父母都還在,她(朱純)哥哥妹妹還是黨員干部。我們不愿意連累家里人,就租了一個很小的房子。我是早戀早婚早育,23歲結(jié)婚,當(dāng)年生了一個小孩,4個女兒是一年一個。劃右派時(朱純)肚子里還有一個,這個是無論如何養(yǎng)不活了,送到孤兒院。朱純在南京的姐姐帶去一個孩子,那還有兩個女兒。
          我們兩個出去打工,就是干體力活,先拉板車,很快發(fā)現(xiàn)那個活是很累的,身體會很痛,雖然痛了十來天也就好了,但掙錢少得很。我們很餓,沒東西吃。不過很快找到門路,就是刻油印講義。那時沒有復(fù)印機(jī),大學(xué)里有老師的講義要發(fā)給學(xué)生,就找人刻蠟紙。我的字也不是很好,但常常能發(fā)現(xiàn)老師寫的錯別字,就偷偷改過來,不讓別人知道,也不當(dāng)面講穿,或者講“我認(rèn)為這個字可能是什么”,這樣他發(fā)現(xiàn)你減少了他的錯誤,下次還叫你。
          慢慢地,又開始做一些教學(xué)模型,做那個刨子就是做模型用的,那是精細(xì)加工,普通刨子刨不出來的。我老婆身體好,她還賣過血……
          做右派是很苦的,不是肉體上的苦,也沒人打我們,最大的苦是碰到認(rèn)識的人他不理你。所以我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別人不先打招呼,我也不響,省得自討沒趣。
          
          李銳的表揚(yáng)
          
          鐘叔河的祖父、外祖父都是湖南平江人。父親是教數(shù)學(xué)的先生,解放后當(dāng)了文史館員,讀書人的“格”留給他的印象之一是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給的吃食。家中本有條件供他念書,但鐘叔河說自己有過一個“思想極左時期”,1949年8月,報考了長沙的新聞干部培訓(xùn)班,隨后被招進(jìn)湖南日報社,18歲不到。
          這是一個小時候極喜歡看書的孩子。有一次,母親叫他去買油豆腐,他提著兩串草繩系著的油豆腐,一邊走路一邊看,走到一半,想起來忘拿找錢,急出一身汗。
          抗戰(zhàn)期間我在平江老家,同齡的玩伴很少,就是讀書?箲(zhàn)前的教科書里,有曾國藩的《討粵匪檄》,鄭板橋的家書,也收了許多白話散文,像葉圣陶的《藕與莼菜》、蘇雪林《鴿兒的通信》、朱自清的 《荷塘月色》,周作人的《故鄉(xiāng)的野菜》、《烏篷船》、《金魚、鸚鵡、叭兒狗》,都有。
          一開始,這些白話文章對于我都很新鮮,因?yàn)橐郧白x的都是文言。朱自清的“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讀起來搖頭擺尾,恐怕更有味道些。但后來覺得,周作人的文章“經(jīng)看”,不做作,看得懂,每次看都有新的感覺?赡芩奈恼赂鼘ξ业奈缚冢涸捠瞧降模懈畹囊馑;去解讀這個更深的意思,就給了好奇心重的少年一個空間。我后來有了一點(diǎn)寫作能力,就是從看他們的文章得來的。
          15歲,鐘叔河用文言寫了《蛛窗述聞》,用的筆名叫“病鵑”;抗戰(zhàn)勝利后寫小說、新詩,用的“楊蕾”。成了公家人之后,“楊蕾”還在做文學(xué)夢,1950年小說《季夢千》一發(fā)表,立即受到批評,《人民文學(xué)》的退稿信中說,“思想水平還不很高,沒有寫出我們的力量與曾經(jīng)如何戰(zhàn)斗!彼缓脤ⅰ皸罾佟睆膲糁泻靶。
          1949年開國大典前一天,他正在報社朗誦何其芳的《預(yù)言》,被南下老干部批評“啥玩意啊”。老干部建議他多讀《評白皮書》。
          在湖南日報當(dāng)記者時他署過的名有:柴荊、龔橋、辛文――可知他跑過的條線和文章內(nèi)容:財(cái)經(jīng)、公交、新聞。
          李南央(李銳女兒)的《父母昨日書》我有,她在美國送我的。李銳是湖南日報社的老領(lǐng)導(dǎo),但只呆了一年多就到省委去了。我們這些人當(dāng)時還是小年輕,在他那里不會留什么很深的印象。我這個人有個很大的毛病,形體上比較疏懶,內(nèi)心里也不想上進(jìn),所以不愛搞社會活動,也不想跟領(lǐng)導(dǎo)挨得很近。說起來李銳還是我的同鄉(xiāng),他的姐姐還是我兩個姐姐的老師。有過一次很小的交道――
          剛參加工作第二天我就下鄉(xiāng),去采訪一個農(nóng)民地下黨員孔四爹,是1926年入黨的老黨員,后來當(dāng)了省農(nóng)協(xié)副主席。有個年紀(jì)比我大的老同志帶著下去的,他寫了一篇給我看,我覺得不夠好,自己也寫了一篇,貼了6分錢郵票丟到郵筒里了。那天李銳上晚班――大樣最早是要省委書記黃克誠簽字才能印,后來是周小舟跟李銳兩個看,最后才是委托李銳看。李銳看了他的稿子,覺得不是很好,但那個題材又舍不得丟。有人就說,這里還有一篇。就是我的。李銳一看說,這個好,用這篇。
          他后來在報紙上這篇文章旁批了一段話,大意是:選稿子要看文章而不是看人,老同志的文章未必好,新同志的文章未必不好。我沒看到,別人告訴我的。這樣就對李銳有了點(diǎn)好感,所謂知己之感吧。但李銳這個表揚(yáng)可能是害了我了,否則我可能就不走這條路,就不會后來天天晚上開會學(xué)習(xí),從猴子變?nèi)藢W(xué)起了。
          你沒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50年代是比較緊張的,報社每天晚上組織學(xué)習(xí)2個小時,星期六晚上不學(xué),星期天晚上一定要學(xué)!每個月要小結(jié),每年要鑒定。從猴子變?nèi)藢W(xué)起,還有就是蘇聯(lián)的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還要我當(dāng)組長。我們這幾個人從來沒懷疑過這些理論的正確,沒有那個水平也沒有那個高度,就是覺得太單調(diào)枯燥,慢慢地就想看那些明令禁止的書。
          從前長沙的舊書店都在南洋街,后來只有一家古舊書店,負(fù)責(zé)人姓戴,我們跟他關(guān)系搞得很好。禁書放在里面,憑證件可以買,熟了也可以拿點(diǎn)回來,看了好的買下,不想要的再送回去。我們雖然在報社里挨批評,但走出去還是報社的人,可以看到禁書。
          “這幾個人”是指朱正、張志浩、俞潤泉、鐘叔河,1957年構(gòu)成所謂湖南日報“反革命小集團(tuán)”。這年10月,報社“反右辦”出過一本10萬字的《繼續(xù)揭發(fā)批判鐘叔河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其中有言論“四十八條”,譬如“任何一個國家如果沒有高度的民主政治,哪怕經(jīng)濟(jì)上再強(qiáng)大,也是沒有很大吸引力的”;“強(qiáng)調(diào)專政必然會限制民主自由,使人民不能享受更多的權(quán)利”――當(dāng)年有人正告鐘叔河,哪怕湖南日報社只有一個右派名額,鐵定也要給他。
          鐘叔河說,這都是50多年前一條條寫出來的,白紙黑字,所以“歸右”沒一點(diǎn)被冤枉的感覺,當(dāng)時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
          我們4個人怎么會出問題的呢?我們都沒有家庭問題、歷史問題。朱正的父親是50年代一個科長,工資18級。張志浩解放前是個教員。俞潤泉的問題是亂講講出來的,他就是看點(diǎn)書的問題。
          我們到舊書店看幾本書,就成為批判對象。所以我講中國的知識分子很壞,有很多人正業(yè)搞不好,成天無事尋事,有時候領(lǐng)導(dǎo)還沒想到把這個問題列為打擊對象,他在那里搞來搞去。這就引起我們的反感,反感就沒好樣子對他,就結(jié)下梁子。
          長沙的夏天特別悶熱,他常常“揮汗夜讀”、“夜讀漫抄”,若讀出好味,過一陣“夾一筷子”給同好者一嘗。前人筆記、日記是他偏愛的,“想從中鉤稽一點(diǎn)社會和文化的記錄”。從文章長短和書的品相上說,“學(xué)其短”、“薄薄本子四號字”為他所愛。書的版式和裝訂也很要緊,他案頭正在細(xì)細(xì)勾劃的書稿就是例證。
          
          我講自己大好年華都用到拖板車和寫檢討上去了,外語也沒學(xué)會一門,但也揀了一個“便宜”:從1957年到1979年,24年里我不需要作命題作文,也不需要按模式思想,在勞動之余,盡可“自由”地考慮中國的過去和未來,也能收集整理一些材料。(這個自由,也包括他的好友黃永玉說的“白天受壓抑,晚上在被窩里做幾個鬼臉”。)我前后大概瀏覽過300多種1911年前中國人親歷西方的記載,收集到的有200多種。1979年9月平反,剛到湖南出版社就提議編一套《走向世界叢書》。20多年的積累就用上了。
          
          潘漢年說,相信人民
          
          1970年,鐘叔河被判10年徒刑,朱純判了2年。朱純說 :“估計(jì)我2年會坐滿,你10年坐不滿!苯Y(jié)果鐘叔河坐了9年牢。
          1975年,他在湖南省第三勞改隊(duì)(也叫?江茶場)呆到第5年時,勞改隊(duì)來了潘漢年和他的妻子董慧――泥木隊(duì)犯人偷偷散布消息說,“小平房住進(jìn)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婆,看樣子是犯了錯誤的大干部,有不少書,有錢買魚和蛋,抽的是好香煙。”
          鐘叔河在1949年以前看到過潘漢年的照片。時隔20多年再見,身材矮小,面容清癯,頭發(fā)稀疏而且白發(fā)很多,穿一件舊的灰色干部服,手里提個小竹籃,“似乎像一個什么人,可是全記不得了”。
          一年多時間里,鐘叔河跟這位20年代的作家、30年代黨在香港和上海地下工作的一把手、50年代的上海副市長打過兩次照面:第一次,他簡短地介紹了自己及“罪行”,潘漢年輕輕說了4個字:相信人民;第二次,他勸潘老寫申訴,潘漢年留下輕輕4個字:你還年輕。那一年,鐘叔河45歲。
          鐘叔河后來總結(jié)道:1955年“反胡風(fēng)”,他跟朱正、張志浩、俞潤泉被整成反革命小集團(tuán),隨后改為“反動小集團(tuán)”,后來又改為“落后小集團(tuán)”,最后說,“本來并沒有什么小集團(tuán)”,二三十歲的人都七老八十了。
          我本來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編書。(像小童背書一樣)我本來是湖南日報社的右派,后來到社會上,再后來坐牢,坐牢之后又平反出來。好,按道理要回報社是吧,可地方報紙做不出什么事情也無法去做,每天那么多任務(wù),要搞宣傳鼓動,沒時間做自己的事,我就不想回去了。
          去湖南出版社是朱正的推薦。4年間,鐘叔河編了一套影響深遠(yuǎn)的《走向世界叢書》。當(dāng)時沒有電腦,要請人抄稿,然后一字一字校對,一句一句加注標(biāo)點(diǎn),還要加旁批,做索引,寫平均1萬多字的導(dǎo)讀,付印后還要看幾次校樣――一個月出一本。因?yàn)槭且恢毕胱龅氖,他不覺得累。
          1980年8月,《走向世界叢書》的第一種《環(huán)球地球新錄》(1876年李圭作為中國企業(yè)界代表參加美國費(fèi)城萬國博覽會,回國后著此書)出版。到1986年2月出到第36種。鐘叔河說,這套書原本計(jì)劃出100種。如今12卷張德彝的《隨使德國記》還擱在他書架上,待印。張德彝8次出國,每次都留下一部翔實(shí)的見聞錄,其中記述賽金花跟長她33歲的洪鈞在柏林萬德海街近3年生活的見聞?wù)媸羌?xì)密。因?yàn)榧?xì)密,歷歷如在眼前,“比許多有思想有文才的中國人的游記更有價值”。
          為什么要編這套書?“起到一點(diǎn)幫助打開門窗又防止傷風(fēng)感冒的作用吧!
          到岳麓出版社后,有一次去北京開會,董秀玉說,“錢鐘書先生想見你!
          錢鐘書建議將《走向世界叢書》前面鐘叔河的導(dǎo)讀結(jié)集出版,他愿寫序――他在序言中寫道:“差不多四十年前,我想用英語寫一本有關(guān)晚清輸入西洋文學(xué)的小史,曾涉獵叔河同志所講的那一類書,當(dāng)時它們已是冷門東西了。我的視野很小,只限于文學(xué),遠(yuǎn)不如他眼光普照,瞻顧到歐、美以至日本文化的全面……”楊絳先生后來寫信給鐘叔河提及:“鐘書生平主動愿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在“不贊成編輯搭車發(fā)表文章”的社內(nèi)環(huán)境下,這些導(dǎo)讀當(dāng)年都以不同名字發(fā)表:谷及世(古籍室)、何守中(鐘叔河倒念)、金又可(姓名取半),終于紛紛回到作者名下,叢書也有了一個楊憲益先生定的英文版名字“From East to West”(《從東方到西方》)。
          
          最愛周作人文章
          
          50年的時候,在上海讀到一本厚書《魯迅的故家》,作者叫周遐壽。里面有篇文章《一幅畫》,哎,我說這是最好的文章。一打聽,是周作人寫的。周家三兄弟除了周健人,還有一個夭折的四弟,3歲死的,母親叫周作人找人來畫一幅畫,又沒有照片,不知道什么樣子,最后畫好掛在母親的房里。后來又讀到一本《希臘的神與英雄》,翻譯的人也叫周遐壽(他的英文、希臘文、法文都很好,這本書是從英文譯的,原名叫《希臘的神與英雄與人》),里面神的譯名,像愛神維納斯、宙斯、阿波羅這些,譯得都跟我以前讀到的不同。我就給上海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寫了一封信,去問為什么要換那些譯名。那時候?qū)ψx者來信很重視的,不像現(xiàn)在。出版社就把這封信轉(zhuǎn)給了周作人,周作人給出版社回了信,出版社又把這封信轉(zhuǎn)給了我。就這樣,我知道周遐壽就是周作人,也知道了他的地址。張志浩比我大10歲,今年89了,也是我們“小集團(tuán)”的,他先寫信給周作人,周作人給他寄了兩本書,還寫了字。我后來也給他寫了一封信,寄到北京新街口八道灣十一號周啟明先生收。
          鐘叔河在信中寫道:“……二十余年來,我在這小城市中,不斷搜求先生的各種著作,凡是能尋到的,無不用心地讀,而且都愛不能釋!乙恢币詾椋壬恼碌恼鎯r值,首先在于它們所反映出來的一種態(tài)度,乃是上下數(shù)千年來中國讀書人最難得有的態(tài)度,那就是誠實(shí)的態(tài)度:對自己、對生活、對藝術(shù)、對人生,對自己和別人的國家,對人類的今天和未來,都能夠誠實(shí)地,冷靜地,然而又是積極地去看,去講,去想,去寫!
          當(dāng)時我家紙筆都沒有了,我還在拉板車、做裱糊工,條件很不好,買不起像樣的紙筆,是到附近小店買的一分錢兩張的極薄的一面粗一面光、上面印著紅色橫線的“材料紙”,一支一角二分錢的毛筆和一小瓶墨汁。周作人收到我的信以后,很快回了信,寫了條幅,還寄了本書給我。周作人的兒子豐一后來把這封信的照片寄給我了,原信都?xì)w到魯迅博物館去了。
          白話文里,寫得最好的,或者說我最喜歡的是周作人的文章。文言文里,寫得最好的是明朝寫《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的張岱。
          這個也用不到我來講。1933年,斯諾書面采訪魯迅,問了36個問題,魯迅是書面回復(fù)的,所以還可信。斯諾問:“中國最好的散文家是誰?”魯迅講了幾個人:“周作人、林語堂、周樹人、陳獨(dú)秀、梁啟超!钡诙䝼是巴金接受采訪講的:“周作人文章寫得好。文歸文,人歸人!钡谌齻是胡適在五六十年代講的:“到現(xiàn)在還值得一看的,就只有周作人的東西了。”
          那時候我只是一個拉板車的湖南人,周作人也不曉得我后來會編他的書。
          
          
          曾國藩遠(yuǎn)在康、梁之上
          
          《曾國藩家書》是解放前湖南家家都有的書。小時候我覺得有可讀性,很生動,很詼諧。工作了再讀,我覺得這個人不簡單,有人格魅力。
          我對曾國藩最感興趣的是他超凡的能力:判斷分析的能力、協(xié)調(diào)組織的能力,制定方針政策、把一件事做成功。他的學(xué)習(xí)能力也很強(qiáng),他的道德觀念和思想是成體系的。那些家書都是他自己寫的,不是幕僚寫的,有手跡在。最多的時候一天給弟弟寫過4封信,派人送去。他那么忙的時候,還做編輯工作,《經(jīng)史百家雜鈔》。不像今天編大書,搞些人來抄,最后署個“總編”名,那都是他一首一首自己選的。他的能力遠(yuǎn)在康有為、梁啟超之上。
          而且我認(rèn)為在政治上批判他也是不對的:說他不該幫滿清,他在那個體制內(nèi),不幫滿清幫誰?說他是漢奸,那么清朝所有的漢人官員都是漢奸。雖然解放后都拿著范文瀾的文章批判他,但毛澤東沒有說過他什么壞話。
          毛澤東和曾國藩的家鄉(xiāng)我都去過,我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人有些共同的地方:都在縣城最偏僻的地方出生。從家里到縣城,都不能一天走到,要在路上住一晚。老家有句諺語:“縣到縣,一百二;府到府,二百五!睆那皼]有汽車、摩托車,連腳踏車都沒有,除了水路以外,人就是靠兩條腿走路。清早動身,一天最多走120里。我走過的,抗戰(zhàn)勝利我從平江到長沙就是走來的。
          再有,他們都不是士大夫門第,但是家里讀一點(diǎn)書,是家道處在上升階段的農(nóng)家。毛澤東家里沒有藏書的,要到外面借書看;他父親還不大希望他讀書,想要他回來幫著做生意。這兩家的直線距離也很近。他們兩個人離開家鄉(xiāng)“出山”時,都已經(jīng)成年,不是到外面再接受培養(yǎng)的,所以我覺得作為地域文化的一種現(xiàn)象,這個值得研究。
          你們要做曾國藩,做深一點(diǎn),把他當(dāng)作一個人來寫。現(xiàn)在拍曾家的電視劇我沒有滿意的,里面歐陽氏對自己丈夫說,“國藩啊……”
          我怎么有那個膽出曾國藩大全集的?那是82年了,國家想出曾國藩的書,我就提出要出大全集。當(dāng)時《走向世界叢書》已經(jīng)出了,有了點(diǎn)名。北京找3個地方的出版社開古籍整理的會,北京、上海,還有就是湖南。拍來的電報說,讓他本人來,本人不來,就不要派別的人來了。當(dāng)時冀淑英老太太還在北京圖書館,所以我就通過她去那里去查資料。那里也沒手稿,但有臺灣版的影印本,我就拿那個東西來說服大家。在湖南沒那個膽搞。
          一出來還有很多人反對,報紙也有很多批評文章。當(dāng)時有一部分人,確實(shí)是從信念上反對出曾國藩、出周作人,要尊重人家有這個自由――扯遠(yuǎn)點(diǎn),改革開放什么人最抵觸呢?我亂講啊,也許是不對的,就是解放初期進(jìn)大學(xué)的,特別是文科的,都是一個模子里訓(xùn)練出來的,不太愿意接受新事物;也有一部分內(nèi)部的人,他不是反對出曾國藩、周作人――他可能看也沒看過,只是反對鐘叔河,望他不順眼,打起架來抄在手里就是棍子,所以曾國藩、周作人的書就是他的棍子。這是中國文化人的小事情,很普遍的。所以不要糾纏于那些小事,否則做不出事來。
          當(dāng)時,有“老同志”狀告湖南出版“三種人”:周作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丑陋的中國人》,其中兩種是鐘叔河所編。1989年,鐘叔河退休。
          在這個國家走上正軌的10年間,鐘叔河編撰的出版物有一份長長的名單,但他說,遺憾很多,譬如《走向世界叢書》直到2008年才第一次重印,售價已從最初單本幾元錢漲到全套1200元。這跟他當(dāng)年“讓讀者花最少的錢,買最好的書”的出版理念相距有點(diǎn)遠(yuǎn)。
          
          難過和自責(zé)
          
          鐘叔河有開放的視野,雖然他一生只去過4次北京;他也有公道、平和的心態(tài),從他的說話、作文、做人中透出來。
          他在平反后終于找到了自己19歲的女兒,她被孤兒院送到了內(nèi)蒙,并在那里結(jié)婚生女,嫁了一個工人!拔覀儾缓媒兴Φ裟莻人,她自己也不愿意。”在李銳的幫助下,小女兒一家終于回到長沙。現(xiàn)在第三代已現(xiàn)出“走向世界”的局面。
          4個女兒一個在美國,3個在長沙。她們每個人又給我生了一個外孫女。大的跟她父母在美國,第二個從英國回來,在深圳做事;現(xiàn)在一個在法國讀博士,一個在美國讀本科。
          杜高曾在一個訪談中憶起當(dāng)年他與朱純在同一個廠干活,5級木工朱純獨(dú)自撫養(yǎng)一串女兒的生存能力令他欽佩不已。如今,一生“樸實(shí)謙和,宅心仁厚”的愛妻已離鐘叔河去了。
          兩年多了,我到現(xiàn)在還很難過。我判10年,關(guān)了9年才放出來。她帶著3個小孩,還送了我母親的終。我年輕的時候很調(diào)皮,很貪玩,不是一個好丈夫。坐牢出來倒是好些了,但是拖累了她。她為我付出的太多。我對她不起的事情也有,所以自責(zé)得很厲害。這兩年我老得很快,我估計(jì)自己活不太久了。
          2007年8月31日,鐘叔河在《青燈集》的自序末尾寫道:“朱純啊,書和我會很快來到你身邊的,你就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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