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最后的聚會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如果你心有不甘,憤怒,貪婪,害怕迷!蔷腿プx一下史鐵生吧”(一位讀者) “米黃色的褲子,咖啡色的條絨夾克,戴著手套的雙手就像插在口袋了。戴著棒球帽,腳下是永遠不沾地的皮鞋!边@是史鐵生延續(xù)多年的招牌打扮。在老朋友老鄰居王耀平眼里,這代表“鐵哥”的文學青年范兒。
這一次,史鐵生仍穿著這些,平躺在朝陽醫(yī)院的臨時手推板床上,呼吸漸漸微弱。下午,史鐵生做完例行透析,回家后突發(fā)腦溢血。
晚上九點多,老朋友、宣武醫(yī)院神經(jīng)外科及介入放射診斷治療中心主任凌鋒趕來,輕輕翻開史鐵生的眼皮,發(fā)現(xiàn)瞳孔已經(jīng)漸漸放大。凌鋒感嘆:“他的角膜真亮啊!”
這片不大的急診區(qū)里,擠擠挨挨排了幾十張病床,躺滿了人,打針送藥,進進出出,鬧哄哄的。凌鋒聯(lián)系把史鐵生轉(zhuǎn)到宣武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單間,一個安靜些的環(huán)境。作了十幾年朋友,史鐵生讓醫(yī)生凌鋒明白,病人需要的,不僅有生,還有有尊嚴的死。對史鐵生來說,有尊嚴的死意味著,不要“渾身插滿各種管子”,靠它們維持生命是比死更可怕的侮辱和刑罰。
史夫人陳希米簽了停止治療的同意書,還要簽一疊器官捐獻同意書。病了幾十年的史鐵生,想死后切開腰椎,看看那里到底出過什么事。
陳希米問凌鋒,他這脊髓和腦有研究價值嗎?凌鋒說:太有了。還有那亮亮的角膜,凌鋒問能捐嗎?陳希米忙點頭:“可以,可以,完全可以。”史鐵生講過,把能用的器官都捐了。
天津紅十字會的人趕來,他們協(xié)調(diào)整個華北地區(qū)的人體器官捐獻。凌鋒說,2010年,這么大的華北地區(qū),只有5個人捐過,史鐵生是第5個。
史鐵生昏迷著,身子因腦溢血微微顫動。陳希米扶著他的頭,像平常在家里一樣,淡淡地說:“沒事了”,“你別動!迸赃叾t(yī)的人勸她:別弄了,他沒有意識了。陳希米沒聽到一樣,繼續(xù)扶著說。
過一會兒,她起身去旁邊病房辦捐獻器官手續(xù)。剛一走,史鐵生全身掙扎,心電圖立刻亂了。朋友何東趕緊去找陳希米,她回來一弄,好了。再去,史鐵生又鬧。最后只好把手續(xù)拿到病床旁邊辦,史鐵生安安靜靜了。
“這事情,你醫(yī)學能解釋嗎?他倆之間,肯定有一個靈魂交流的世界!焙螙|說。
2010年12月31日3時46分,史鐵生在武警總醫(yī)院停止了心跳呼吸,表情輕柔而安祥,“像睡著了一樣”。還有4天,他就60歲了。
所有醫(yī)護人員走向他,三鞠躬。
開始肝臟移植手術(shù),飛馳運往天津。
“好像把史鐵生的生命傳遞給了另外一個人!绷璺逭f。
9個小時后,史鐵生的肝臟在另一人的身體里蘇醒。
沒有太陽的角落
我生于1951年1月4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
奶奶說:生你的那天下著大雪,那雪下得叫大,沒見過那么大的雪。
母親說:你生下來可真瘦,護士抱給我看,哪兒來的這么個小東西一層黑皮包著骨頭?你是從哪兒來的?生你的時候天快亮了,窗戶發(fā)白了。
父親便翻開日歷,教給我:這是年。這是月。這是日。這一天,對啦,這一天就是你的生日。
不過,1951年1月4日對我來說是一片空白,是零,是完全的虛無,是我從虛無中醒來聽到的一個傳說,對于我甚至就像一個謠言!谶沒有你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jīng)存在了很久’――這不過是在有了我的時候我所聽到的一個傳說!跊]有了你的時候這個世界還要存在很久’――這不過是在還有我的時候我被要求接受的一種猜想。
――《務(wù)虛筆記》
史家這一輩的男性名字中都有一個“鐵”字。因為史鐵生的第一位堂兄出生時,有位粗通陰陽的親戚算得這一年五行缺鐵。
堂兄弟們都健康平安,只有史鐵生終究還是缺鐵,“每日口服針注”。他有點慶幸父母在“鐵”后選擇了“生”字,也許不經(jīng)意,卻“像是我屢病不死的保佑”。
18歲時,史鐵生從清華附中畢業(yè),去陜北插隊。這個家庭出身不紅不黑的少年,看著大家都去,有些興奮地以為這是一次壯大的旅游或探險。若干年后他說:“那是對個人選擇的強制,……是一次信仰的災難!
干3個月農(nóng)活后,他因腰腿疼痛回北京治療。兩個月沒診斷出大毛病,也不疼了,于是又去陜北。隊里照顧他,安排給他喂牛的活兒。
放牛不算重活,但因耗時而辛苦。有時候,史鐵生幫村民漆畫箱子,換人家去幫他放牛,還能換一頓雜面吃。漸漸有人拿他畫的箱子去集市上出售,隊干部認為這助長資本主義傾向,不讓史鐵生再畫了。
1971年夏末,一次放牛遇到暴雨冰雹,史鐵生再次病倒,高燒,腰腿一天比一天疼。同去插隊的校友老李記得,此時的史鐵生脾氣火爆,遠不像后來那樣淡然,他跟醫(yī)生大吼:你不治好我,我拿菜刀劈了你。三十多年后,老李再回插隊的地方,那醫(yī)生已經(jīng)不記得史鐵生的長相,卻還記得這句狠話。
史鐵生又一次回到北京,自己一步一步走進友誼醫(yī)院。一年多后,離開醫(yī)院時,下肢徹底癱瘓,只能由爸爸用輪椅推著回家。此時,他21歲。
他整天用目光在病房的天花板上寫兩個字:一個是“瘤”,大夫說是腫瘤就比較好辦;一個是“死”,他想不是腫瘤就死了吧,也比坐輪椅好。有人勸他:要樂觀些,你看生活多么美好。他心里說:玩兒去吧,病又沒得在你身上,你有什么不樂觀的?
史鐵生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會突然砸碎面前的玻璃,或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墻壁。他在地壇的老墻下,雙手合十,祈求神明。古園寂靜,神明不為所動。
老李記得,從發(fā)病到截癱,史鐵生自殺過3次,因電燈短路而活了下來。
1974年,史鐵生拿出當年畫箱子的本事,在街道工廠找到一份臨時工作――在木箱或鴨蛋上畫仕女,有時候是山水,賣給外國人。沒有公費醫(yī)療和勞保,他只是搖著輪椅拐進少為人知的小巷,和大爺大媽們一起掙些糊口錢,每月15元,一干就是7年。
紙筆碰撞開一條路
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人粤耍朋w會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shù)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著,才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么晴朗。后來又患“尿毒癥”,經(jīng)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于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病隙碎筆》
2011年1月2日,熙攘的雍和宮大街上,一個小小的院門淹在一排香火店中。緊挨院門的小店“福緣”門口,有人喊著:“姑娘,來算一卦,你一輩子都忘不了。”“小伙子,你別不信!蓖蝗,他脫下生意人的面孔,湊過來,成了街坊的樣子:“你是來找史鐵生的吧?,他原來就住這間房。”
這間臨街的青磚小平房,以前屋門向院里,現(xiàn)在改成向外,租出去成了香火店,這天沒有開門。
很多年前,輪椅上的史鐵生就從這里搖出家門,搖過只容一人的大雜院窄道,搖去不遠處的地壇。那時的地壇荒蕪冷落,如同一片野地。史鐵生說:“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史鐵生的車輪壓過地壇的每一米草地。他帶著書,讀一段,搖一段,有想法了馬上停下,搖著走時可能又有更好的想法。他漸漸帶上了本子和筆,到園子的角落偷偷地寫文章。有人走過來,就把本子合上,筆叼嘴里,怕寫不成反落尷尬。
1979年,在西北大學中文系辦的刊物《希望》上,史鐵生第一次發(fā)表小說《愛情的命運》,開始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一條路。此時,他也終于落實了病殘知青的優(yōu)待政策,有了公費醫(yī)療和民政部門給的每月60塊生活費。
生活剛剛展露一點歡顏,要命的尿毒癥又來了。體力不支讓史鐵生辭去街道工廠的臨時工作,呆在家中寫作。
“起落架(兩條腿)和發(fā)動機(兩個腎)一起失靈!笔疯F生這樣說。
朋友徐曉記得,史鐵生剛得病時被人嘲笑,恨得想抱著炸藥包沖過去,和他們同歸于盡;幾年后,再有人嘲笑,他有的不再是恨,而是憐憫!疤崞鹚木秤,人們往往會想到一個夾著紙煙,悶悶不樂、敏感而又古怪的形象。但是,這種形象不屬于他。只要見過他笑的人,就絕不會認為我的話有絲毫的夸張――他笑起來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有時還透著幾分孩子般的狡猾,像是對某個惡作劇彼此心照不宣似的――你絕不可能在他那個年齡的其他作家的臉上看到那么單純而又燦爛的笑。 ”
1983年,史鐵生的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得該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十幾家媒體擁到他家,他愁得不知如何躲。最后在門上貼字條:“史鐵生一聽有人管他叫老師就睡覺;史鐵生目前健康狀況極糟,談話時間一長就氣短,一氣短就發(fā)燒、失眠,一發(fā)燒、失眠就離死不遠;史鐵生還想多活幾年,看看共產(chǎn)主義的好日子!钡苏娴纳祥T來,他又常常不好意思說“不”字了。
殘疾有可能是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
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guān)于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么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后事情終于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jīng)順便保證了它的結(jié)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我與地壇》
在王府井書店的角落,何東看見史鐵生一本裝幀簡陋的白皮小書《我21歲那年》。21歲,史鐵生開始腿癱,他寫自己是怎么面對的。以硬朗著稱的主持人何東在書店里一邊看,一邊哭。
何東一直覺得這世界沒什么事情應付不了,最多一死。但當父親得了癌癥,醫(yī)生宣布一點辦法沒有,他崩潰了。那些以前看的書,教人剛強的、有意志力的,這會兒全沒用了!拔乙粋念書的人,六神無主,就去醫(yī)院旁邊的書店翻,看有什么書,能解決我這個問題,每天去,每天去,非常失望。很少有書教人救自己,讓人內(nèi)心能面對自己,沒有!敝钡脚鲆娔潜臼疯F生的小書。
何東又找史鐵生的名篇《我與地壇》來看:“它告訴我,除了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還有一個靈魂的世界!
父親1995年過世后,何東第一次去史鐵生家找他,碰到一個香港記者在采訪。記者問:“您的專業(yè)就是在家寫作吧?”史鐵生說:“不是,我的專業(yè)是在家生病,我業(yè)余寫作!
生病越來越成專業(yè)了,透析開始,占走一星期3天和越來越多的力氣。剩下的4天,每天也就能寫兩三個小時。即使這樣,史鐵生在4年里寫出了十幾萬字的《病隙碎筆》。
每天早上9點多,史鐵生搖著輪椅到院子的西面,對著一棵玉蘭樹靜靜看書。如果是冬天,就搖到院外墻根,只有那里有太陽。如果是夏天,常有幼兒園的孩子來院子里繞一圈。不時有鄰居過來打個招呼,或聊兩句。對史鐵生來說,這是和透析一樣重要的透氣時間。
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要拿菜刀劈醫(yī)生的史鐵生了,在送給朋友陳村的書上,他寫道:“看來,殘疾有可能是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他說:“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殘疾。”
史鐵生愛看體育比賽,尤其是跑步和足球。最愛劉易斯,說愿意不惜一切代價,下輩子有個像他一樣健美的軀體。直到劉易斯在奧運會上輸給約翰遜,史鐵生明白:“上帝在所有人的欲望前面設(shè)下永恒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局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局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么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
朋友們都愛找史鐵生聊天。“其實他也沒說什么,好像很平常的話,很幽默。比如我去他家,他笑著說你臉上怎么轱轆轱轆的,我回去就會想,我怎么轱轆轱轆了,我天天弄這么忙,犯得上嗎?去他家,好像有去教堂或者寺廟的感覺!焙螙|說。
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
最后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里我聽見,靈魂/像一只飛虻/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眺望即是回憶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已無數(shù)次起落/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義/卷土重來
午后,如果陽光靜寂/你是否能聽出,往日/已歸去哪里/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生死同一。
――《最后的練習》
沒有哀樂,沒有花圈,沒有挽聯(lián)……60根紅燭繞成一圈,外面圍著紅網(wǎng),一支支紅玫瑰別住一張張祝福的卡片,寫著:“鐵生,生日快樂!”“一路走好!”
1月4日,史鐵生60歲生日!芭c鐵生最后的聚會”在北京798時態(tài)空間畫廊舉行。高大的拱頂下,幾百人給史鐵生過生日。
兩天前,史鐵生遺體在北京八寶山火化,同樣沒有哀樂和花圈,朋友們把鮮花撒在史鐵生身上。
此時,陳希米裹著粉色大披巾,戴上紅圍巾。彩色的水鉆花朵型發(fā)夾,把頭發(fā)高高別起。她微笑著講,最喜歡朋友聚會的史鐵生,這次終于不用因身體支持不住先撤了!八@次有的是時間和力氣,和我們盡興。”發(fā)給朋友的邀請短信上,陳希米要求大家一不帶花圈、挽聯(lián),二可帶漂亮鮮花,三要穿漂亮衣服。
張海迪穿著漂亮的玫紅大衣和修身靴子來了,帶著60朵紅玫瑰扎成的心型花束。鐵凝帶著一大籃紅透的櫻桃,去年見面時,史鐵生孩子氣地舉著櫻桃說,這個我愛吃。還有人帶來了超大的生日蛋糕,上面用奶油畫著大大的“60”和“鐵生走好”。
屏幕上放起了史鐵生自己拍的視頻:陳希米在院子里拄著單拐,系著彩色圍巾。史鐵生說“往上走,一直往上走”,“繞回來”,像導演一樣。陳希米轉(zhuǎn)回頭,眼睛笑得彎彎的,拐杖和圍巾一起跳起來,像飛一樣。
史鐵生最喜歡的外甥小水走上臺,聲調(diào)安穩(wěn)柔和,講他小時和舅舅的一次次談話,講他因舅舅的影響從數(shù)學系轉(zhuǎn)到中文系。
“不用悲傷,他已經(jīng)說過很多次,這是他的節(jié)日!22歲的小水,平靜地念起了舅舅的詩――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
請費心把我抬穩(wěn)
躲開哀悼
挽聯(lián)、黑紗和花藍
最后的路程
要隨心所愿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
請費心把這囚籠燒凈
讓我從火中飛入
煙縷、塵埃和無形
最后的歸宿
是無果之行
呵,節(jié)日已經(jīng)來臨
聽遠處那熱烈的寂靜
我已跳出喧囂
謠言、謎語和幻影
最后的祈禱
是愛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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