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那些在學(xué)校遇難的孩子家庭獲得了六萬塊的賠償, 然而,   朱遠成更希望女兒的名字能出現(xiàn)在紀(jì)念碑上      一   已是4月下旬,天氣漸熱,白晝漸長。綿陽市中心的人民公園里,灰白色的鴿子聚集在樹蔭下啄食,等待黃昏的到來。3年前,公園里曾經(jīng)布滿地震棚,草地狼藉,人們在此地度過了寢食難安的一段震后生活。3年后的此刻,正值下班時間,街道上車水馬龍。綿陽主干道沿線的廣告牌上,張學(xué)友深情地望著前方――他將在綿陽的南河體育中心舉行演唱會――那里在3年前曾是地震災(zāi)民的主要安置點之一。
          北川女孩王震瑤,拿著印有喜羊羊的粉色氣球,在人民公園的廣場上歡快地來回跑著。她將在今年的5月13日迎來自己的3歲生日。3年前,我在綿陽中心醫(yī)院見到她時,她正在泛著藍光的新生兒保育箱里沉睡。她的父親王東在5月12日那天,開著一輛農(nóng)用車,載著22名傷員和懷孕的妻子王茹,穿過昏天暗地的北川,來到綿陽中心醫(yī)院。第二天凌晨,王震瑤出生在醫(yī)院臨時搭建的地震棚里。
          這幾天,王震瑤是在綿陽跟著奶奶過的,因為爸爸王東和媽媽王茹開著車到西安旅游去了!叭チ舜笱闼⒋竺鲗m遺址、兵馬俑……”這是他們婚后的第一次旅游!八呀(jīng)跟我說過好多遍了,”王茹說,“這3年太辛苦,一直沒時間出去玩!
          救人的那輛農(nóng)用車已經(jīng)被賣掉。王東買的新車只有臨時牌照,原因是掛一個正式牌照還得花上一兩萬塊錢!斑@點錢我們現(xiàn)在實在拿不出!
          過去的一年里,王東承包了北川一條鄉(xiāng)村公路的修建。這不是件省心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別人還欠著他的錢,他也欠著別人的錢。王茹還記得農(nóng)歷年末時,好幾個人來家中討債,王東不在家,這些人在屋里打了一天牌。她和王震瑤在家,深感惶恐。
          王東一家現(xiàn)在還住在北川任家坪的板房里!岸焯貏e冷,夏天特別熱”,這是當(dāng)?shù)貫?zāi)民感到特別不滿意的地方。在通往北川的路上,你可以看到很多羌族風(fēng)格的房子,但大多數(shù)人都還沒住進新房子。“原來說今年的‘5•12’可以住進新房子,現(xiàn)在看來是不行了。”王茹說。
          
           二
          
          張建清在擂鼓鎮(zhèn)所住的板房拆掉了,而新房子還未交付!斑^段時間就要搖號分房”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很久,但遲遲等不到。張建清的父母住在任家坪,為了更好地照顧父母,她從擂鼓鎮(zhèn)搬了過去,在任家坪的半山腰上找了一處空地,立起一頂藍色的救災(zāi)帳篷,帳篷外邊用木板油布再搭起一頂棚子,這是她的“一室一廳”。門前白色的蘿卜花開得正歡,這是為存留菜籽而種的。
          大清早7點鐘,細雨迷蒙,張建清就背著籮筐上山采茶去,一采就是一天!安刹璧募竟(jié)馬上就過了,得抓緊時間!辈刹璧倪^程辛苦而枯燥,隔一段時間,山下便會來一聲“媽媽”,張建清大聲地回一句“菁雯”――那是在地震中去世的丈夫席剛為她留下的遺腹子。席菁雯由外婆照顧,外公則到工地上修溝渠去了,這能為此大家庭增加點兒收入。
          山上這一大片茶地得靠張建清一個人摘了,她已經(jīng)忙了好些時日!敖裉煺氖俏叶慵业牡亍!睆埥ㄇ逭f。就在離這片茶地不遠的地方,有一整面垮塌的山體。這是2008年9月24日的泥石流留下的痕跡。山下仍在大興土木,外人看著心存隱憂,村民們則覺得隔了3年,危險未至,故土難離。張建清的二姐和二姐的兒子躲過了地震,但“9•24”那天被泥石流埋在了那里。張建清在地震中去世的親人,還有二姐夫、大姐、自己的公公婆婆。大部分人的尸體都沒找到,在剛剛過去的清明節(jié),張建清只能到不同的遇難點去燒香掛紙。
          張建清的大女兒席蝶小學(xué)馬上畢業(yè)了,平時住校,周末回家。她堅決不讓女兒來幫她采茶,覺得女兒的任務(wù)就是把書讀好。“她今年要考中學(xué)了,老師讓她去報考綿陽最好的中學(xué)!毕某煽儽3衷谌昙壡3名,這讓張建清感到欣慰。最大負擔(dān)來自學(xué)校,雖是“義務(wù)教育”,每年也仍需繳納一百多塊的學(xué)雜費。學(xué)校食堂的飯菜則是又貴又難吃。“席蝶已經(jīng)很省了,但每周還得花50塊錢!
          張建清正在山上采摘的這些“明后茶”,只能賣三四塊錢一斤。“明前茶”比較貴,能賣60塊錢一斤,但是數(shù)量極少。她所苦心勞作的整片茶地,一年下來的收入總共也就兩千多塊錢――這已是這個大家庭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采茶的時候,她會提起去世的丈夫席剛。“他長得很帥!甭犐先,丈夫像是外出打工而已。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她停下摘茶,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丈夫的身份證,上面有他的照片。張建清不僅隨身攜帶著丈夫的遺物,她認為的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帶在身上!胺旁诩依锾话踩,偷東西的人很多。”她整個人就是一個移動的家。
          依有關(guān)政策,震區(qū)災(zāi)民可以按照每人30平米的標(biāo)準(zhǔn)購買新房子,像張建清這樣原本有房有戶的人家,可以按每平米600塊錢的房價購得。但新房子遲遲未能落實。
          太陽開始西斜時,張建清背著一籮筐新鮮茶葉下山了。她的手指非常粗壯,而且被茶葉染成黑綠色。在家門口水龍頭的沖刷下,費了很大勁才洗干凈。收拾干凈的她要趕在天黑前到擂鼓鎮(zhèn)上賣茶葉去。
          一個女人照顧一家四口,這是沉重的負擔(dān)。張建清并不打算為自己找一個丈夫,盡管說媒的人很多,她也不在乎!拔蚁胛以僖舱也坏綄ξ液团畠哼@么好的男人了!
          
          三
          
          綿陽市郊的永興板房區(qū)大面積被拆除,大概只剩下一半的規(guī)模,原本住在這里的許多災(zāi)民已經(jīng)搬離。廖乾美在永興板房區(qū)里經(jīng)營的發(fā)廊生意驟然慘淡了很多。沒有辦法,她只好將發(fā)廊搬到了板房區(qū)對面新建的當(dāng)?shù)鼐用癜仓命c!霸诎宸繀^(qū)是沒有房租的,水電也不用錢。在這里,這是很大的開銷!
          發(fā)廊的新址比較偏僻,許多人還不知道,生意很不好。整個上午只有一位顧客來做頭發(fā),3個小時,消費70塊錢。
          我們輾轉(zhuǎn)找到發(fā)廊的時候,兩歲多的王宇辰正在門口玩耍。她看上去非;顫姡粩嗟卦谝巫由咸鴣硖,并做出給她的媽媽做頭發(fā)的樣子。
          “你們看,我的手上和臉上有很多紅斑點!绷吻勒f,“這些情況從去年開始出現(xiàn),以前從沒有過!彼タ瘁t(yī)生,醫(yī)生說是過敏,并建議她轉(zhuǎn)行。她做這一行多年了,除了這個,其他行業(yè)毫不熟悉。之所以出現(xiàn)過敏的癥狀,她分析是因為過于勞累,免疫力下降所致。
          廖乾美是這個發(fā)廊的主心骨,主要靠她打理,弟弟妹妹幫一些忙,母親煮飯和帶小孩。一家人就靠這個發(fā)廊吃飯。
          廖乾美的丈夫王昌偉在地震中去世,王宇辰成為遺腹子。王宇辰的奶奶改嫁了,重組了家庭,自建了房子。房子在任家坪。廖乾美原本可以分到一間房子,但住在任家坪不好做生意,那間房對她的意義不大。
          北川新縣城建起來了,一批商鋪在招租。廖乾美原本打算在那里租個門面,但是太貴!八麄兏愀倶(biāo),一年至少一萬五的租金,怎么租得起。俊
          發(fā)廊延續(xù)著原來的名字,叫雨辰發(fā)廊。王宇辰一天一天長大,她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和別的小孩有些不同。她會問廖乾美,爸爸去哪里了?廖乾美說,你爸爸在做保安,在北川看縣城呢。
          廖乾美已經(jīng)很少回北川了,因為實在太忙。同樣是因為忙,她也沒時間為重組家庭而談戀愛!翱赡苓是會找的,但肯定是要找合適的。”
          
          四
          
          北川新縣城位于原來安縣的黃土鎮(zhèn)。這座新城的規(guī)劃是整個北川重建的統(tǒng)一風(fēng)格――羌族風(fēng)格。在這里,過于冷清的街道竟透出歐美小鎮(zhèn)的氣息,僅有的一些店鋪里,顧客寥寥。劉小燕住在新縣城的爾瑪小區(qū),“爾瑪”同樣來自于羌語,就是“我們”的意思。
          劉小燕的戶口在北川縣城,所以是最先分到房子的一批人。這里安置的是北川老縣城的人口。
          這套房子80平米,三室一廳。當(dāng)我在客廳里看到劉小燕抱著的小孩時,心里有些疑惑:兩年沒見,小孩怎么還這么小。很快,我便知道自己弄錯了,這是劉小燕再婚之后與現(xiàn)在的丈夫席成強在去年生下的小孩――席真宇。在地震中去世的丈夫謝軍留下的遺腹子謝雨辰,現(xiàn)在主要和爺爺奶奶在另一套房子里生活。
          劉小燕在前年再婚,極力促成她再婚的是去世丈夫謝軍的母親周秀芳。前婆婆認為,重新組建家庭,才能減輕大家的負擔(dān)。
          因為我們的到訪,劉小燕打電話叫謝雨辰和奶奶過來玩。能看得出來,劉小燕所在的位置,要處理好兩個家庭的關(guān)系,并不容易。
          現(xiàn)任丈夫席成強以開出租車為業(yè),早上7點出門,中午回來吃了飯,繼續(xù)出門,然后直到晚上7點才回家。除了一家三口住的這套房,席成強還要負責(zé)自己父母房子的還貸,貸款在3年內(nèi)要還清,這并非易事。超過3年還款,就需要繳納利息了。當(dāng)初在老縣城有房子的人,想購得現(xiàn)在的房子,還必須在一份捐贈書上簽字按手印,盡管他們未必情愿――這份捐贈書上的最后一句是:“為了讓我們的親人安息之地更加莊嚴、寧靜,我自愿將位于北川老縣城的房屋殘址及宅基地?zé)o償捐獻,為建設(shè)地震遺址保護區(qū)貢獻我的一份愛心!
          奶奶帶著謝雨辰來了。謝雨辰很喜歡和同母異父的弟弟玩,他大概會奇怪,自己和弟弟怎么住在不同的地方。
          周秀芳和劉小燕在陽臺上說起租店鋪的事情。周秀芳一家原本在北川縣城做水果生意,周秀芳的丈夫以拉水果為生,他們一直想要個門面,“但是太貴,競標(biāo)到什么價錢還不知道呢。”
          劉小燕已經(jīng)不再做羌繡了,因為那樣的工作辛苦而且賺不了什么錢。她一心一意帶孩子,“過些時候再考慮出去工作”,但做什么,她還沒有想好。
          
           五
          
          北川曲山鎮(zhèn)楊柳坪在景家山上。盤山而上,道路崎嶇,地震時,山路多被損毀。后來重修了道路,但由于山上大范圍的重建,重型卡車來往不斷,許多路面再次被壓毀。
          我們在楊柳坪見到楊菊花時,她正和自己的堂弟“打架”,因為堂弟欺負了自己的兒子朱揚。
          朱揚臉上很多傷。楊菊花說,這是因為他這兩天在地上滾而受的傷。地震前,楊菊花在車禍中摔斷了腿,兩年前見到她時,她的腿還植有鋼板,F(xiàn)在斷腿已經(jīng)痊愈,沒留下后遺癥。
          楊菊花家當(dāng)初的危房還保留著。他們在原來的梨樹林里辟出一塊地來,重新建了兩層新房。外墻是政府統(tǒng)一規(guī)劃裝修的,自己不用操心――照例還是羌族風(fēng)格。
          在地震中失去丈夫的楊菊花去年也再婚了,F(xiàn)在的丈夫是操控吊車的技術(shù)工人,收入還不錯,但要在綿陽工作,兩人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多。楊菊花去世的丈夫家人將當(dāng)初借楊家養(yǎng)豬的錢還了大部分回來,有幾萬塊錢。地震前,楊菊花的父親楊正林也賣了一些地給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有些收入,這些錢都用在了震后建新房子上。
          兩歲多的朱揚話不多。楊菊花說,現(xiàn)在還不讓他問爸爸的事情!八L大一些再說,早晚要知道的!
          楊家的房前房后都種有梨樹,春天里,梨花又開放,一片潔白。楊菊花的父母上山砍竹子去了,天黑才會回家。這片梨樹林原本結(jié)出果實后,會拿到縣城集市上去賣的,“現(xiàn)在家里沒人管梨樹了,也就不賣了!边有一個原因是,北川縣城如今已不在山腳下,新縣城路途遠了很多,費時費力。于是,原本所為經(jīng)濟作物的梨樹,如今成了景觀樹。
          
          六
          
          我們需要開車從任家坪穿越老縣城,才能到達另一端的鄧家。北川老縣城的殘破感已經(jīng)少了很多,一條平坦的水泥馬路從中穿過。工人們在路邊種樹、鋪地磚、掛標(biāo)語,因為“地震三周年”就要到了。
          穿過縣城,我們看到仍在施工的恩達羌寨,全新的房子有著“陳舊”的外飾。這天剛好停電,在工地上工作的朱遠成得以回到鄧家海光村的家中休息。
          我上次見到朱遠成,是在2008年5月22日下午,我們倆爬上一輛紅色大卡車的車斗,從綿陽去往北川。朱遠成當(dāng)時和妻子李昌平住在綿陽災(zāi)民安置點之一的南河體育中心。
          地震時,朱遠成16歲的女兒朱蘭正在北川中學(xué)初中部讀初三,成績在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正為考高中而努力!爸焯m班上有些同學(xué)成績不太好,考高中沒有希望,那段時間就不去上課,反而躲過了地震。他們學(xué)校原來計劃在三四月要搬走的,一直沒搬,結(jié)果遇上了地震。”
          朱蘭是朱遠成惟一的孩子。與許多農(nóng)民不同,朱遠成完全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有這么一個女兒就不再生了。朱蘭所在的教學(xué)樓在地震中被整體埋在了巨石堆中。朱遠成幾乎每天都會從綿陽回北川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女兒的尸體。
          當(dāng)時,我們站在露天的車廂上,風(fēng)吹亂了他的頭發(fā),他低聲地說了一句:“辛苦了20年,建了一點房,養(yǎng)了一個娃,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
          他下車的時候,給我留了電話號碼。
          這3年來,我都沒有給他打過電話,或者說,我不敢給他打電話。他當(dāng)時告訴我,他已經(jīng)40歲了,妻子也快40歲。雖然不斷地看到有失去子女的災(zāi)區(qū)父母再生小孩的消息,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其中之一。
          今年的某個晚上,在北京一家電影院看《觀音山》的時候,我的感受糟糕極了,我不斷地想起朱遠成。失去惟一子女的父母該怎么面對他們未來的人生?在大多數(shù)中國父母眼中,這意味著失去了未來。
          跟看守北川老縣城的武警幾番交涉后,我們被允許開車穿過老北川這座悲傷之城。我們沿著江邊的路找到朱遠成的家。當(dāng)朱遠成說他的老婆又生了個兒子時,我很激動。這對他們來說,有了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
          新生的小孩叫朱浩然,妻子李昌平取的名字,她所理解的浩然是:有氣勢而無阻攔,能順利渡過人生各道坎。朱遠成還提到,朱蘭的名字是自己起的,他原本給孩子起的名字是朱藍,入學(xué)登記的時候?qū)戝e了,干脆將錯就錯。“她出生在6月,天很藍!
          在北川,那些在學(xué)校去世的孩子家庭獲得了6萬塊錢的賠償。朱遠成認為錢并不是最重要的,他更希望自己女兒的名字能出現(xiàn)在紀(jì)念碑上。
          朱遠成重新建了房子,兩層樓。莊稼地已經(jīng)被泥石流給淹沒,現(xiàn)在只剩下家門前的一分地,他剛種了一些花生,等待著發(fā)芽。屋前還種了許多種類的花,這是去年有考察團來視察前,政府趕緊發(fā)下去讓大家種的!坝械幕ㄎ叶疾恢烂!
          朱遠成帶我到他家樓上去參觀。我在頂樓的屋檐下看到了《圣經(jīng)》和《靈歌集》。朱遠成說,地震后,他在景家山上的建筑工地勞作時,接觸到了基督教!拔椰F(xiàn)在信這些,這里面說得很好,”他說。那個時候,工作完之后,他就看《圣經(jīng)》。
          在朱遠成家的樓頂,可以看到遠處的景家山,可以看到不遠處的江水,還可以看到鄰居的姑娘們在樓下逗兒子朱浩然玩!翱吹胶椭焯m一樣大的孩子時,我就想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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