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自治:物理時代的孤獨吶喊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1990年代以來,中國進入了哈維爾所言的后極權時代。這是一個政治上的保守主義與經濟上的激進主義公開聯(lián)姻的時代。這一古怪而固執(zhí)的聯(lián)姻對我們時代整體正常精神地圖的成長與發(fā)育而言,其巨大的破壞與摧毀是致命的。

          政治上的極端保守主義在89之后的必然性是不言自明的。那是一個我恭奉其盛的時代,那個時代每周星期四半天的政治學習課現(xiàn)在還讓我心有余悸。利用現(xiàn)代科學技術,各種媒體的意識形態(tài)灌輸以地毯轟炸的方式彌散開來,公共空間的輿論控制也空前強化。但是,在經歷了十年文化大革命那個惡夢般的年代與1980年代因思想文化啟蒙而形成的理想主義時代之后,這種意識形態(tài)的滲透效果不再是建設性的而是毀滅性的。也就是說,政治保守主義強大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不得不有所妥協(xié)的不再以占據(jù)人們的信仰與精神空間為目的,而是以鏟除理想主義與剛剛萌芽的個體本位主義和民主主義為目的。換一句話說,就是:你可以不信仰我,但你不能反對我,更不容許有任何于我有威脅的聲音在你的心空響起。這造成了1990年代初期的徹底的精神與價值真空。無聊與浮躁成為了那幾年的精神主詞。然而,誰都知道,長久的價值真空必然會導致非理性的社會動亂出現(xiàn),到那時,政治保守主義將束手無策。于是,經濟激進主義的出現(xiàn)也成為了必然。就這個意義而言,1993年鄧小平南巡是一場歷史的媒灼,他終于以極權時代的最后一點個人威權將經濟激進主義與政治保守主義牢牢的捆縛在了時代的婚床上,此后四年,他還將扮演歷史助產婆的角色,守候一個物質時代的降生與成長。

          如鄧所愿,在政治保守主義抽空了人們的一切精神信仰后,經濟激進主義乘虛而入,使其內蘊的原子化個人主義與世俗的物質主義價值觀輕而易舉的占據(jù)了人們饑渴的精神領地,一個令人心悸的不可抗拒的物質時代來臨了。

          可以說,這個時代的來臨起初只是一場強迫性的交易,除開威嚴森冷的暴力背景,這場交易與魔鬼收購浮士德靈魂的交易毫無二致。作為交易的甲方,政治保守主義以國家威權的身份許諾給人們一個因經濟激進主義而來的名為現(xiàn)代化的物質充盈的快樂時代,而國家臣民則捧出自己的批判性與追求性精神領地;
        到后來,這一場交易越來越顯示出其心照不宣的合謀性,交易的乙方不再有絲毫的疑慮,而是自覺自愿的以靈魂作抵押,拼命攫取生命物質化后的輕松與快樂!這使我們的時代在物質的盛筵中徹底陷入了精神的漫漫長夜!

          在政治保守主義與經濟激進主義的公開交媾之中誕生的畸形現(xiàn)代化使這個時代黑暗的精神領地無窮的滋生著腐敗、罪惡、墮落、下賤、無恥……人們無所顧忌的突破一切使人成為人的精神與道德底線,人成為了遠東大陸上最可怕與最可厭憎的東西!在這樣的時代里,寫作還有什么意義呢?于是,詩人們成為了追逐名利的私人與尸人,思想者也改頭換面成為了策士謀臣。然而,正是在這樣的漫漫長夜里,仍然有人仰望著高遠而澄凈的星空,并從那溫暖的星空借得火來,燃燒起俗世里不屈的靈魂之光,這圣潔的靈魂之光是微弱的但又是強勁的,她讓一切的罪惡與丑陋無所遁形,她還企圖讓在黑暗中向往明朗的人們找到方向!——應當說,這就是在這個艱難時世里,王開齡寫作的全部意義與價值所在。

          

          很多跡象表明,王開齡的仰望、持守與吶喊是一種命定。他本人也沒有逃避這種命定。年輕而孤獨的王開齡行走在曲阜古老的青石板上,他聆聽著來自遠古的文化波瀾,內心充滿了對精神生活的迷戀與執(zhí)著。這個連接著古代與現(xiàn)代、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小縣城為他的寫作準備了最為充分的理想主義向度與現(xiàn)實主義情懷。這使他的寫作彌漫著一針見血的批判與溫情脈脈的拯救。王開齡的寫作是單純的但卻又是直搗黃龍的,他看到了這個時代的物質主義本質,他就爭鋒相對的將自己的寫作定位為精神寫作。所謂精神寫作于王開齡而言,也就是揭露這個時代的偽精神信仰,批判這些偽精神信仰的文化政治根源與嚴重危害,重構真正的精神與信仰大廈,以求達到個體與全民族的精神自治!

          這是一個艱苦的過程!

          王開齡看到剛剛過去的這個世紀與他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的最大精神迷思就是現(xiàn)代化。在現(xiàn)代化的宏偉指令下,戰(zhàn)爭、血腥、種族歧視、惡性政治、生態(tài)破壞、恐怖主義、物種滅絕、機器威力的擴張……一一彌散開來,隨之而逝的是詩歌、是童話、是藝術、是苦弱無助而又高矗愛之大旗的神、是默默承受蹂躪的自然,這些昔日影響世界哺育精神的美麗在被摧毀了其生存與表達現(xiàn)場后只能停駐在博物管、圖書管、電視與網絡這些太平間里無人理會。人們怎么會理會她們呢?人們內心被現(xiàn)代化催生的對財富和權勢的貪欲早已讓他們成為了徹頭徹尾的饕餮主義者,他們正拼命的通過自己丑陋的牙齒與骯臟的腸胃對一切動植物甚至同類的咀嚼書寫著現(xiàn)代化的輝煌業(yè)績——物理人生。這真是一個令人絕望的現(xiàn)實!欲望物質化、信仰物質化、交際物質化、權力物質化、藝術物質化、情趣物質化、操守物質化……人生面貌全方位的物質化如巨大的饕餮吞蝕著一切美與善、真與誠。王開齡看到所有這些美好的東西“由于喪失了現(xiàn)場,人類正在喪失經典,喪失重溫和體驗她的能力,我們只能像面對月娥桂影一樣眺望經典,卻不再真的擁有。”他無法自控的發(fā)出了痛楚的吶喊:閱讀竟成了告別,竟成了永訣和追悼。難道人類不應為此哭泣嗎?可是,一切的罪惡與謀殺仍在持續(xù),漫無邊際的黑暗稀釋了他撕心裂肺的哭泣。這就是人本主義的勝利嗎?為什么不說這種喪失了起碼理智的人本主義其實是一種赤裸裸的禽獸主義呢?這就是支撐現(xiàn)代化的啟蒙理性的勝利嗎?為什么不說這樣的理性是一種使人這種殘忍的東西僣越仁慈的上帝的瘋狂呢?為什么我們的現(xiàn)代化不是大洋彼岸的現(xiàn)代化?為什么我們的生命無法自治?為什么我們的精神無法自治?為什么?為什么人在欣享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會走向其反面?難道現(xiàn)代化就是物質化?難道我們這個種族沒有資格沐浴真正的現(xiàn)代化?

          王開齡苦楚而悲憫的目光撫摸著這些物質化的生命,他發(fā)現(xiàn),在政治保守主義許諾給他們以現(xiàn)代化之前,他們的靈魂就已被冷血的極權主義與腐朽的文化傳統(tǒng)將那些屬于個體生命的本質根性比如獨立比如尊嚴比如愛比如寬容比如自由都已掏空,他們的靈魂早已成了滿滿實實的垃圾桶,里面裝滿了民族國家主權之類的大雜燴,這些東西在使他們精神與物質雙重饑渴了十多年以后,已不再能使他們抵抗鮮嫩肥美的物質們的誘惑,在這樣一種情況下,他們會以珍重生命的名義踐踏一切咀嚼一切,讓一切生命包括同類的生命成為自己腸胃的對象;
        而在腸胃們油光水滑之后,他們又為了滿足自己的精神虛榮,將早已深埋在自己粗糙干癟的靈魂深處的大雜燴拉出來供奉為自己的生命支柱。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循環(huán),現(xiàn)代化落入這樣的循環(huán)之中其命運想來也只能是變成嗜血的牙齒!就這樣,這個可憐的民族在這一怪圈中徹底喪失了對真正充實而飽滿的生命倫理的追求,全面的物質化竟然是一種歷史的必然,是一種宿命!

          然而,王開齡并不因為這是宿命而絕望與放棄,恰恰相反,他開始更為深入的探討極權主義與腐朽文化戕殺靈魂的具體操作手段以期為之尋找重生的藥方。在探訪本民族有限的不朽生命倫理的踐履個案中,在引進西方普遍性的生命倫理的偉大踐履過程中,王開齡目光如炬的洞悉了極權主義與腐朽文化戕害生命與靈魂的方式。通過德雷福斯案,他看到國家權威在個體生命面前,并不能確保其永遠都正確的優(yōu)勢,沒有誰給他這種優(yōu)勢,他也并不先天的捅有這一優(yōu)勢,國家權威的保障恰恰只在于他對個體生命的謙卑而不是相反,同樣的,任何民族、政黨、群體也只有保持他在個體生命面前真誠的謙恭態(tài)度,他的威望才能有保障。沒有什么能凌駕于個人之上,也不應有什么能凌駕于確保個人利益的制度之上!通過遲到十七年的判決這一悲慘的生命遭遇,他看到正是國家威權以其一貫的對個體生命的冷漠與冷血制造了這起喪盡天良的所謂自殺命案,從而確證了在一個國家權威不容置疑的凌駕于一切人之上的生存環(huán)境里,有尊嚴的活著是多么奢侈!通過對兩個世界戰(zhàn)俘榮辱有別的史實梳理,他看到畸形的國家榮譽與國家英雄主義是多么可怕的吞蝕了多少人的生命,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不,政治也不能,這樣畸形的政治,我們不要!在對大舜號海難的周年紀念中,他苦澀的看到我們處理生命的方式不是人道主義的而是物質主義的,將人降低為物竟然可以表現(xiàn)在對集體死亡這一慘烈的人為災難的處理過程中,我們是不是再也無法以生命的情懷看待生命了,難道我們對其他生命的冷漠不就是對自身生命的冷漠嗎?我們是不是該對生命支付那么哪怕是一點點的尊重一點點的愛了呢?!通過對梁漱溟悲壯踐履其個體尊嚴的生命倫理的禮贊,他看到一個緲小的個體生命即使面對權傾天下的政治威權,只要絕不割讓理想與權利,堅決捍衛(wèi)生命最起碼的尊嚴與獨立,他總會讓歷史在自己的面前臣服,因為真正的歷史從來就只是獨立個體的心靈史!仰望華盛頓和他的戰(zhàn)友們在創(chuàng)造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好的制度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的不可思議的光輝,仰望那個制度所彌散的人性化的燦爛,王開齡看到的是尊重生命捍衛(wèi)個體權益在成為靈魂的內在需求后,世界將會變得何其美好!

          如此深刻的批判與建構夠了吧,然而,王開齡走得超出我們想象的遠,他面對華盛頓們的絕代風華與那個民族無所不在的人性光輝,面對一切依賴于大自然而不朽的藝術與人格之美,他的目光又深情而迷醉的投注到了大地深處與浩淼神秘的星空,他還要為這個苦難的民族尋找個體生命的守護神,他在大地深處看到了什么呢?他從星空聽到了什么呢?是的,是敬畏,是因對生命的敬畏而生發(fā)的大地倫理,是因對星空的敬畏而生發(fā)的宗教情懷,只有有了這兩樣守護神,我們才能一點一滴的開始對生命的尊重與愛護,對生命的扶持與放飛!也只有如此,生命與精神才能達至自治之境,一切人與人、一切生命與生命才能和諧共處,共同營造有尊嚴的存在!

          

          這樣的不遺余力的批判與一往無前的建構,就是《精神自治》給我的振撼,可是,更為振撼的是,在這樣的黑暗時世里,王開齡從沒有絕望,也沒有放棄,甚至沒有一點點憤世嫉俗,他的文字洋溢著憐惜與溫情,一種因心靈博大而生的大地情懷與信仰華光彌散于字里行間,使我們看到了這是一個真正自治的生命,一個因愛與溫暖而尊嚴矗立的生命,他讓我們有理由相信,即使是在一個無可救藥的時代里,生命自治的希望也是可能的!而且,我們還可能有比王開齡更好的選擇嗎?看一看我們所生存的世界吧,他被極權主義糟蹋成什么樣子了!他被政治保守主義與經濟激進主義作賤成什么樣子了!我們已沒有一條干凈的河流用以洗凈我們骯臟的腸胃,我們已沒有多少濃密的森林蔭郁我們枯燥的魂靈,我們已沒有多少動物兄弟滋養(yǎng)我們干涸的純凈,由于現(xiàn)場的無奈死亡,唐詩宋詞成為了我們永久的夢!隨之逝去的是美、是歌、是藝術、是愛、是飛翔的想像、是不可企及的創(chuàng)造!我們已成為了一團死灰,沒有了一點點熱量與活力!然而,我們還不想止步,我們還要折磨我們的同類!我們剝奪自己的恩人農民,我們拋棄自己的兄弟工人,我們逼良為娼奸污自己的姐妹……我們不獨物質化了,我們早已是沒有絲毫正常人性的魔鬼!可是有什么魔鬼又不是自我毀滅的呢?看吧,薩斯來了,禽流感來了,我們養(yǎng)育了這些病毒,這些病毒最終就要反嗜我們!我們放棄吧,放棄我們的貪婪,放棄我們的權欲,放棄我們的兇殘,放棄我們的麻木,放棄我們的仇恨吧!而且,看啊,黑暗中誰在為我們如此凄苦的吶喊,誰在用他的生命點燃這荊棘叢生的物質莽原,誰在為我們守衛(wèi)苦難的大地,誰在為我們仰望蒼涼的星空……我們怎么可以讓自己的兄弟一個人承受如此深重的孤獨與企望!那么,讓我們就從他——王開齡的文字開始我們艱難的希望之旅吧,此刻,無論我們在干什么,都讓我們抬起頭來仰望星空吧!——是的,我們必須仰望點什么。必須時常提醒自己:讓疲倦的視線從物面上移開,從狹窄而瑣碎的生存槽溝里昂起,向上,向著高遠,看一看那巍峨與矗立,看一看那自由與遼闊、澄明與純凈……

          

          《精神自治》/王開齡/臺灣出版社/2004年1月版/2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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