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我在北大執(zhí)教之初
發(fā)布時間:2020-05-20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一九三一年夏,余在蘇州,得北京大學寄來聘書。待余赴平后,清華又來請兼課,此必頡剛在北平先與兩方接洽,故一專任,一兼課,雙方已先洽定也。但余亦未以此面詢之頡剛。
余赴北大,在歷史系任教,是為余在大學講授歷史課程之開始。所任課,一為中國上古史,一為秦漢史,皆必修課由學校指定。另一門選修課可由余自定。余決開近三百年學術史。此一課程,梁任公曾在清華研究所已開過,其講義余曾在雜志上讀之。任公卒后,某書肆印此書,梁家以此書乃任公未定稿,版權所屬,不準書肆發(fā)行。余求其書不得;蛉烁嬗,可赴東安市場,在某一街道中,有一書估坐一柜上,柜前一小桌,可逕授與八毛錢,彼即在其所坐柜內(nèi)取出一紙包授汝,可勿問,亦勿展視,即任公此書也。余果如言得之。
余因與任公意見相異,故特開此課程,自編講義。一日,某君忘其名,來電話,詢余近三百年學術史最近講到陳乾初《大學·問》一篇,北平最富藏書,但此間各友好皆不知此文出處。并舉馮芝生為例。君于何處得讀此文。余答,余之講義,付北大講義室,待下周去上課時,始領取分發(fā),君何先知。彼在電話中大笑,謂君此講義人人可向北大講義室預定,先睹者已群相討論,君竟不知此事,可笑可笑。亦可想見當時北平學術界風氣之一斑。蓋因余在任公卒后不久,竟續(xù)開此課,故群相注意也。
又有人來書,云,君不通龜甲文,奈何靦顏講上古史。余以此書告講堂諸生,謂余不通龜甲文,故在此堂上將不講及。但諸君當知,龜甲文外尚有上古史可講。諸君試聽,以為如何。又一日,告諸生,事有可疑,不專在古,古亦多無可疑者。如某姓錢,此錢姓即屬古,無可疑。余確信有父有祖,乃至高曾以上三十幾代前,為五代吳越國王錢?。以上仍有錢姓。近乃有人不姓錢,改姓疑古,此何理。有人來問,君何大膽若爾。余問何事。彼言,君知班上有錢玄同之子亦來聽課否。答,知之。其人曰,君自慎之,勿多惹是非,余曰,余任上古史課;
若亦疑古,將無可言。又一夕,有某君設宴席,席上多大學史學教授,一清華大學西洋史教授孔某,一北大史學系教授盂森心史,兩人皆年老。主人推兩人居首座,曰孔盂應居上,可勿讓。又指余與錢玄同曰,君兩人同宗,可連座。余遂與玄同比肩。坐既定,玄同問余,君知我有一子在君班上否。余答,知之。玄同又言,君班上所講一言一句彼必詳悉記載無遺,余答諾,并謂彼勤奮好學殊少見。玄同又謂,彼在君班上之筆記我亦過目,逐字不遺。余聞言,驟不知所答,竊恐或起爭論,將何措辭。
玄同乃續(xù)謂,彼甚信君言,不遵吾說。余僅諾諾。玄同乃改辭他及,不再理前緒,余心始釋然。
一日,又有人責余,君何無情乃爾。余問何事。彼云,君知適之近患病進醫(yī)院否。余曰,頃正聞之。彼云,適之尊君有加。有人問適之有關先秦諸子事,適之云可問君,莫再問彼。今病,訪者盈戶,君寧可不去。余答,此顯屬兩事,君并合言之,將教余何以為人。又有一學生告余,彼系一新學生,舊同學皆告彼,當用心聽適之師與師兩人課,乃兩師講堂所言正相反,不知兩師曾面相討論可歸一是否。余答此處正見學問之需要。汝正當從此等處自有悟入。若他人盡可告汝一是,則又何待汝多學多問,余自入北大,即如入了一是非場中。自知所言觸處有忤,然亦無自奈何。
又有一生來問,師言老子出孔子后,又言出莊周后,除最近在《燕京學報》新有一文外,尚有其他意見否。余答,有之。彼云,愿聞其詳。余答,此非一言可盡,余在上古史班上當有述及,君倘愿聞其詳,可試來聽之;
彼乃哲學系四年級生,自是遂來余上古史班上旁聽:越一年,來晤言,余因師上古史已一年,今信師言不疑。哲學系有畢業(yè)紀念刊,當整理一年筆記成篇刊人。不知師尚有所言未盡否。余答,有之,彼因請余再撰一文,亦同刊其班之畢業(yè)刊物中,并告余,亦當請適之師同為一文討論其事。余允之。余因續(xù)撰一文,連同彼筆記同刊是年北大哲學系畢業(yè)紀念刊中,而適之則竟未為文。后余自刊《莊老通辯》一書。已在余居香港時,距當年亦已三十年矣。此君筆記載當年北大哲學畢業(yè)刊者,余手邊無之,容當覓得,再以補人。此君已忘其姓名,惟聞其留學德國,歸國后,在南京中央大學哲學系任教。
余與適之討論老子年代問題,絕不止三數(shù)次。余曾問適之,君之《先秦哲學史》,主張思想必有時代背景。中國古人所謂知人論世,即此義。惟既主老子早于孔子,則老子應在春秋時代,其言亦當根據(jù)當時之時代背景而發(fā)。君書何乃上推之《詩經(jīng)》,即就《詩經(jīng)》來論時代背景,亦不當泛泛說樂天派悲觀派等五種人生觀,認為乃老子思想之起源。當知樂天悲觀等分別,歷代皆有,唐詩宋詞中何嘗無此等分別。即如最近世,亦復有此五等分別。何以老子思想獨起于春秋時代,仍未有所說明。且如老子以下,孔子墨子各家思想,亦各有其時代背景。君書自老子以下,即以思想承思想,即不再提各家思想之時代背景,又何故,適之謂,君之《劉向歆父子年譜》未出,一時誤于今文家言,遂不敢信用《左傳》,此是當時之失。然對余之第二問題,則仍未有答。
此后適之見余,再不樂意討論老子,而別撰《說儒新篇》。在彼撰稿時,屢為余道其作意。余隨時告以己意。如是者數(shù)次。適之說儒終于成篇,文長五萬字,仍守其初意不變。其說既與余上古史堂上所講意義大相背馳,諸生舉適之此文設問。余遂于堂上明白告諸生,余所持與適之說儒不同之所在。諸生或勸余為文駁論。余告諸生,學問貴自有所求,不應分心與他人爭是非。若多在與他人爭是非上分其精力,則妨礙了自己學問之進步。《孟子》一書,只在申孔,不在辟墨。遇兩說異同,諸生貴自有折衷,并余已將今天堂上所講,一一告之適之,不煩再為文辯論。遂拒不為。諸生乃浼余助教賀次君即就余講堂所講撰一文,刊之北大史系同學在天津《益世報》所主辦之副刊上。適之見之,大不悅,但亦未撰文反駁。主編此副刊之同學乃欲次君別為一文自解說,次君拒之,謂所辯乃本錢師之說,不能出爾反爾。不得已,主編此副刊之同學乃自為一啟事,解說此事。自后余來香港,某君在《港大學報》上刊一文,專為討論適之說儒,余始別為一小篇,追憶前說,則已上距當時十年外矣。今余此文,已收入余之《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二集。
大凡余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上述老子孔子兩氏不過其主要之例而已,聞有北大同事之夫人們前來余課室旁聽,亦去適之講堂旁聽,退后相傳說以為談資。惟一時所注意者,亦僅為一些具體材料問題解釋之間,而于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一大問題上,則似未竟體觸及也。然孟子所謂余非好辯,亦不得已也。余深深了此意境。
又一日,適之告余,得商務來書,囑編一中學國文教本。彼謂,君在中學任教國文課多年,對此富實際經(jīng)驗,盼我兩人合作,共成此編。余告適之,對中國文學上之意見,余兩人大相違異,倘各編一部中學國文教科書,使國人對比讀之,庶可有益。倘欲兩人合編,其事不易,并使他人亦無可窺其底里,遂拒不為。此事遂亦作罷。時適之在北大,已不授中國哲學史,而改授中國白話文學史。惟余與適之在文學方面甚少談及,以雙方各具主觀,殊難相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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