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我的四個父親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我一直認(rèn)為我沒有父親,而一個女孩子沒有父親是很殘酷的,F(xiàn)在,當(dāng)他們一一離開人世之后,我才知道,我有。我有四個父親,四名知識分子,四位共產(chǎn)黨人 ——我的生父、養(yǎng)父、繼父,還有公爹。

          

          嚴(yán)格地說,我沒有叫過他們,沒有象別的女孩子一樣嘹亮地、全心全意地、帶著全部的愛與信賴大聲地喊過“爸爸”——對生父可能喊過,但他離開的時候我還不滿三歲,從小小的、細(xì)嫩的喉嚨里呼出的“爸爸”二字,對他說來或許很愜意,但對我說來可能完全是無意義的喃喃兒語。所以,嚴(yán)格地說,我從沒有叫過他們。

          

          葉劍英元帥,我原是遵奉著當(dāng)時流行的風(fēng)習(xí),喊過他“葉爸爸”的。但大約在我10歲的時候,他聽煩了:“爸爸就是爸爸,什么葉不葉的!睆拇,我也就隨著他的親生孩子一般喊爸爸了。當(dāng)然,總是在不得不叫的時候,才吞著聲音含含糊糊地喊一聲。而當(dāng)我已成年,知道再喊他“爸爸”,不但意味著某種優(yōu)勢,且在優(yōu)勢之余又有了點沾光的嫌疑的時候,我基本就不再喊,而以“委員長”或“副主席”代之。到了他已經(jīng)去世一周年,我寫悼念文章時,則只呼以“葉伯伯”,雖然我一次也沒有這樣叫過他。

          

          對我的繼父,我是很隔膜的。做小姑娘的時候,曾被他領(lǐng)著玩過,并不知那時他和母親的關(guān)系。待他正式與母親結(jié)為一家,我已是高中女學(xué)生。我一直強迫自己去愛他、尊重他,但直到他離世,我們,他的親生的與非親生的孩子們,甚至包括我的母親,對他都并不了解——直到我開始寫作,開始細(xì)細(xì)揣摩他們這一代人,這些抱著純真的理想,于30年代投身“革命”的中國知識人。但他對我的了解顯然要早得多——當(dāng)然是出于只有他那類人才具有的極單純的判斷。他離世前對母親說:“小慶⑴有一顆金子的心……!蹦菚r我正在千里之外的河南采訪,這是在我已經(jīng)無法回應(yīng)他的時候,媽媽才告訴我的。

          

          我的公爹是我在監(jiān)獄里的時候離世的。他一反中共黨內(nèi)知識分子多年養(yǎng)就的克制,在醫(yī)院對他報了病危之后,提出一定要見我一面。這在任何時候幾乎都是不可能的,因為我那時是秦城的“未決政治犯”。但他以一名瀕死的人的權(quán)利,固執(zhí)地一再請求。這次,居然勝利了——他幾乎輸了一生,卻贏了這最后的一次。怎么回事?要知道,他的職位并不高,也不具種種嚇人的“海外關(guān)系”,更沒有托門子。或許,一種永恒的人類同情心終于戰(zhàn)勝了政治偏見?

          

          在醫(yī)院保衛(wèi)部的監(jiān)視和監(jiān)獄方的監(jiān)押下,我來到他彌留的床邊。我握著他那已經(jīng)瘦得變得差不多透明的手,不再顧忌兒媳與公爹間禮數(shù)的距離,把它貼到我滿是淚水的臉上。我仍舊喊不出“爸爸”二字,只依著我的孩子的輩份叫他:

          

          “爺爺……”

          

          我的公爹沒有理會我的淚水,我覺得他甚至沒有看我,但他開口說話了,微弱、斷續(xù)卻非常清晰,清晰到使得擁在他那間病室的每一個人:奶奶、我的丈夫、醫(yī)生、護士、醫(yī)院保衛(wèi)部門的人、公安部的人、秦城監(jiān)獄跟來的人,都聽見了——

          

          “咱們……頂?shù)米。?/p>

          

          那時的恐怖與壓抑一點也沒有減輕。他開口說話了,他拼出最后的一點力氣把我叫來就為跟我說這最后的一句話。我感到一種父愛的熱潮向我涌來,感受到一個幼弱的女孩子所能得到的全部的愛:可依憑、可信賴、可以毫無戒備地沉浸其中的莊嚴(yán)的父愛。

          

          我數(shù)十年的渴望有了歸結(jié),我數(shù)十年的孤苦無依得到了補償!

          

          我怎么沒有父親呢?我有。有誰的父親能在這樣的時刻如此堅強仁慈,誰的父親能在他的孩子最需要他的時候這樣無畏?

          

          我又被押回牢房。

          

          望著窗外鉛色的天,和在天的襯托下顫栗在寒風(fēng)中的樹枝,兒時的事一樁樁在腦海中閃過。是啊,我怎么沒有父親呢,我有四位父親!

          

           一〕我的生父 傅大慶

          

          生父犧牲的時候,比我現(xiàn)在年輕。他是作為共產(chǎn)國際遠(yuǎn)東情報人員被日本憲兵隊秘密處決的——也許是秘密解押。將近半個世紀(jì)了,這一細(xì)節(jié)至今無從得到證實。

          

          我完全不記得他了,但據(jù)母親講,他是很愛我的。

          

          “他很洋派,他喜歡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媽媽說。

          

         。保梗矗蹦昴,他們受派遣回到外祖父的家所在的北平,以幫閑教授的身份周旋于漢奸、政客當(dāng)中。我想他那時一定是非常緊張、非常寂寞的。

          

          “他唯一的休息是抱你到北海去。他說小孩子?此劬α痢!眿寢屨f。

          

          他的未了之愿一定很多,但起碼這一遺愿是實現(xiàn)了。我的眼睛是很亮,抽象地說,不少藏著、掖著的茍且之事總讓我瞧破;
        具體說,我也已經(jīng)見過好幾篇文章這樣描繪它。

          

          我的從無做官愿望的這一特質(zhì)可能就來自他——如果愛憎與判斷力也能遺傳的話。他是在1919年因和陳獨秀通信,而后進(jìn)了這名總書記辦的漁陽里俄語專修館,并于1921年派往蘇聯(lián),成為莫斯科東方大學(xué)第一期學(xué)員的“黨的骨干”。但是,直到20年之后接受了那么艱巨與危險的任務(wù)⑵,并且面臨早已預(yù)料的犧牲時,他在黨內(nèi)也沒有任何職務(wù)。

          

          他是一個聰明過人的人。據(jù)零星得到的材料,他中學(xué)讀的是教會學(xué)校,有很好的英文底子。從蘇聯(lián)回來之后,俄文已十分流利。在黃埔軍校聽過他作翻譯的人講了這樣一個“可驚”的事實:他一個人在臺上,先將鮑羅廷的俄文譯成國語,又將國語譯成廣東官話,然后再照樣譯過去。據(jù)李菊生⑶說,當(dāng)他自己在馬來西亞做學(xué)生運動時,父親是當(dāng)?shù)氐叵鹿伯a(chǎn)黨的負(fù)責(zé)人,想來他是懂馬來文的了。據(jù)媽媽說,在重慶時,一批海南同志來找他,他與他們一直咕噥著她一個字也聽不懂的一種話——想來是海南方言了。最特別的是他與我的外祖父的交往。老先生是清末翰林,頑固的保光緒派,出于聯(lián)姻名門之固癖而把我的母親嫁到湖南曾家。無奈母親那時思想太新,自己逃婚到日本,數(shù)年后又?jǐn)y這樣一名自己“自由”上的女婿歸省,外祖父的怒氣可想而知。但事情后來竟朝著人們預(yù)料的反面發(fā)展,這保皇老人不但接納了他,居然還有一首七律寫到他們翁婿間的關(guān)系:

          

          敢道滹沱麥汴香,

          臣慚倉卒帝難忘。

          艱難險阻親嘗盡,

          天使他年晉國強。

          藹藹蒼松伴紫芝,

          頜眉妙墨出瑤池。

          朽株新被祥風(fēng)拂,

          一夕青回兩鬢絲。

          

          廣謀賢甥正 馮恕

          

          親友們吟詠玩味之余,一直以為這是馬列主義的偉力:我的共產(chǎn)黨父親以主義征服了頑固的岳丈。直到去年,當(dāng)父親的傳記作者召集家族座談會廣泛征集信息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還懂藏文。外公之所以對他認(rèn)可,是因為他能直接閱讀藏經(jīng)——老人只認(rèn)藏喇嘛,其他所有漢傳佛教高僧在他眼里都是野和尚。

          

          所有這些,他什么時候?qū)W的呢?或者說,以他的天份,幾乎不用下功夫?qū)W?他們那一批共產(chǎn)黨人都是這樣的么?

          

          在日本憲兵隊的監(jiān)獄里,他受了很重的刑——這是我的有充分依據(jù)的估計。因為,媽媽作為從犯,又有孕在身,還被抽打、灌涼水、過電——我的妹妹生下來的時候,小身子上一塊紫一塊青——對他就可想而知了。

          

          那時節(jié),他的感受一定非常復(fù)雜。

          

          在重慶遇到媽媽的時候,他已經(jīng)40歲,朋友之間有“王老五”之稱。他們閃電般地結(jié)合,政治,也就是說,黨需要他以名人女婿的身份到北平去住家應(yīng)酬,搜集情報,恐怕是第一目的。那時候的人,大概將生死看得很輕。翻看他們留下來的只言片語,我的感覺,在接受這個安排定了的命運的時候,他好象是樂呵呵的。1941年元旦,他們在著名的曾家?guī)r50號行婚禮。在那方輾轉(zhuǎn)保存下來的喜幛上,有一首“新郎自題”,向他美滿婚姻的牽線人致謝:

          

          郎才女貌兩相忘,

          贏得傾心是慶璋,

          絕俗文章師馬列,

          胡公超姊自高強。

          

          這是父親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字跡,方方正正,看不出性情與才氣。在那首打油詩旁邊,是葉參謀長的批語:

          

          好不要臉!

          

          但也不是所有的與宴者都如此頑皮。‘胡公’周恩來的題辭是:

          

          形式與內(nèi)容統(tǒng)一,

          大璋和大慶同心。

          

          他的賢妻給出了她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

          

          相愛合作,

          善處始終。

          

          喜宴結(jié)束了,他們結(jié)為夫妻。到了年底,帶著嬰兒(我)北上赴死。在他們的情感生活里,老實講,媽媽是很委屈的。父親沒有時間、沒有精力,甚至沒有心思顧到妻兒。這一切,當(dāng)然,同為CP的母親都以“革命”的名義容忍諒解了。在他們已經(jīng)落到日本人手里,已經(jīng)不可免地面臨他們最后的時刻的時候,他想到了什么?

          

          那時,他和媽媽分別關(guān)在同一個筒子最頭上的和最后一間牢房。牢飯,發(fā)霉的雜米和臭了的菜葉,對孕婦也一樣。一次,獄卒遞過碗來,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又指指那飯。媽媽接過去,急急扒了幾口,發(fā)現(xiàn)碗底下埋著兩塊肥肉。

          

          “他想到了孩子!”媽媽差點呼出來。沒有工作了,妻子和孩子在他的心上終于有了位置,終于想到了自己的骨血,那個在如此不堪的景況下悄悄長著的小生命。可是,不是有點晚了么?媽媽此時感受到的幸福是很有些苦澀的。

          

          最后一次,壓在飯下邊的,不是肉了,而是一張字條。雖然都在獄中,他似乎比媽媽先一步知道日寇的結(jié)局,同時也預(yù)感到了自己的。他寫到了理想,寫到了勝利,他還寫到了——這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和家庭,向黨提出屬于他個人的要求:“請轉(zhuǎn)告組織,把我們的孩子送到蘇聯(lián)學(xué)習(xí)!

          

         。玻澳旰,當(dāng)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媽媽在偶然之間提起這一節(jié)的時候,我不禁黯然神傷。我的無畏獻(xiàn)身的父親,在這里犯下了兩個錯誤:第一,他把他的理想看得太光明了。他到蘇聯(lián)的時候,那里正是“餓鄉(xiāng)”,他顯然不是想讓他的孩子去享庸福。他把那方土地看成他美麗理想的寄托。然而,他不知道,如果想在一個有黨支部、有常委、有政治局?jǐn)U大會議這種種鳥事的地方實現(xiàn)平等、自由、無剝削、無傾軋,要經(jīng)過多少污泥濁水、殊死抗?fàn)帰取?/p>

          

          他的第二個錯誤是他太單純了。在他的“革命”中,他不爭官。但他應(yīng)該明白,如果你不是官,沒有黨內(nèi)職務(wù),你就不要寄希望于只有官兒們才可能獲得的一切 ⑸。

          

          他也許以自己的心去掂量一名烈士臨終的托付;
        但他忘了,烈士之被活人想起來,只在那活人覺得需要張揚他的精神,以使更多的人為他們正享用的事業(yè)獻(xiàn)身的時候。當(dāng)然人世間也許不這么勢利,也會有人,包括相當(dāng)志得意滿的人偶爾也念念舊情,但他不應(yīng)忽略的是,必須立足于不作如是想,才不至受到傷害——當(dāng)然,在他的愿望被冷冷拒絕的時候⑹,人已經(jīng)死了,已無所謂傷害不傷害;
        而且,他的孩子雖然未能如他所愿去蘇聯(lián),也都受到了高等教育;
        再有,無論從真正的學(xué)識人品,還是社會的承認(rèn),他的三個沒什么幸福童年可言的孩子,除了靠自己一點一滴扎實努力之外沒別的出路,最后也都不遜于那些有資格去蘇聯(lián)受教育的同齡人。這,想來,可以稍稍慰他于九泉之下了。

          

          因為從事的工作屬超級機密的緣故吧,雖然我們姐弟作為烈士子女由“組織”扶養(yǎng)到十八歲,他的名字和事情絕對不許提。媽媽嚴(yán)格遵守這一規(guī)定,包括她自己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當(dāng)做“叛徒”揪斗的時候,直到1980年。一天,她打電話給我:

          

          “爸爸的事讓說了……”她裝做很平靜,可是我感覺得出——父親犧牲40年了,她已將近七十歲!

          

          后來,她不知道從那里打聽到,有人在編一部《烈士傳》,于是起念,希望父親的名字能夠列進(jìn)去。我不知這想頭折磨了她有多久,我只以不聞不問來泄她的氣。她最后還是下了決心,決定給父親的顯赫老友寫信:聶榮臻,鄧穎超,還有誰誰,希望他們就入《傳》這事,為父親的身份做個證明。信發(fā)出去了,她等著,一周、兩周,一月、兩月……

          

          媽媽曾很瀟灑。1950年初,當(dāng)她被告知傅大慶的孩子均作為烈士子女由國家撫養(yǎng)的時候,她聲言自己有工作能力,愿共同承擔(dān)。后來,在她的動員之下,舅舅們不但獻(xiàn)出了外公那所數(shù)房聚居的大宅,還將堪稱國寶的古玉“召工刀”、“周公發(fā)箍”等老人的多年珍藏獻(xiàn)給故宮博物院⑺,弄得當(dāng)時的北京市副市長徐冰親自到我們家來致謝。

          

          分到她名下的外婆的首飾細(xì)軟,她也一樣不要。她和我的繼父一直在東北工作。1960年,媽媽終于回到北京。我記得第一次造訪她的家的情景。那一次,我真是大吃一驚。媽媽不是個講排場的人,這我早有思想準(zhǔn)備。但我萬萬沒有料到,她的家會徒空四壁到如此地步。對革命、打江山等等,她一定有她自己的理解,與王震那種出身赤貧,向往“跳到少奶奶的牙床上踩三踩”的泥腳桿子可能完全不同。也許正是這種巨大的共同事業(yè)上的成就所襯托的個人的清貧,才會使她得到真正精神上的滿足。那就堅持下去嘛,這回,何苦呢?

          

          她等著,沒有回音。信不會收不到,她寄的掛號;蛟S人家太忙?不會——他們不但都已離休,還都保留著自己一應(yīng)俱全的“辦公室”。忘記了?也不大可能。(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因為,除了老年人其實有更清晰的早年記憶這一一般規(guī)律而外,鄧媽媽曾于1970年末在一瞥間將我認(rèn)出,她脫口說的是:“和大璋當(dāng)年一模一樣。”

          

          事情明擺著,他們不回答,是因為不愿或者不屑回答——雖然媽媽在信里既沒有要求房子,也沒有懇請安置子女;
        我那時也還沒有被扣上“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代表人物”這類帽子。

          

          她希望最后能為亡夫作點什么。她心目中的他的“老友”到了兒也沒有睬她。

          

          父親幾乎沒有遺物。他們的曾家?guī)r喜幛,是母親的一位非共產(chǎn)黨的女友,千辛萬苦保存了幾十年,文化大革命前夕輾轉(zhuǎn)交還給她的。他曾做過生活書店的編輯,生前被他的同志們稱為“文章高手”。身后留下的,只有一部譯著:克勞塞維茨的《戰(zhàn)爭論》。

          

          

          〔二〕我的義父 葉劍英

          

          我本不愿,或許也不該寫我的義父,因為他在歷史上名頭似乎已被鎖定,不但有官方成摞的、板上釘釘?shù)奈募,還有官辦的傳記組。有關(guān)他的每一個字都要遷就不可冒犯的正史,鬧得不好,還會撞上不知什么人的實際利益。同樣沾不得的是他的一批不但出類拔萃,并且已經(jīng)動輒左右市場、左右他人的命運的子侄;
        外加成打的一提起他就要頓足、就要落淚的戰(zhàn)友與部下……我想,就算他們對他有著深切的了解——我認(rèn)為并不大有——可能也只愿他高高懸在天上,做一顆萬人仰視的遙遠(yuǎn)的星。

          

          當(dāng)然,做星沒有什么不好。多少人都想做星,付出畢生的努力,也不過是一方倏乎間即消逝于無際宇宙的隕石。但我知道他是一個人,一個才智出眾,卻處處容讓;
        充滿溫情,又時時克制;
        有著細(xì)膩的感受,內(nèi)心又十分寂寞的人。更奇怪的是,原想退步抽身,卻總被卷進(jìn)殘忍格斗的漩渦中心;
        常常被認(rèn)為超乎尋常地沉著機警,還大玩過幾次權(quán)術(shù),卻是一個對政治極端厭倦的人。

          

          我還不到5歲即被他收養(yǎng)。他之收留我,我想,一方面當(dāng)然出于對父親的友情,另一方面,也因為他身邊正有一個比我稍大一點的女兒,而這女孩的母親,當(dāng)時沒有、后來也未能和他們父女生活在一起。我,正象那位瑞士作家筆下的小海蒂一樣,成了30年后以凌子而蜚聲影壇的他的親生女兒的玩伴。

          

          當(dāng)我漸漸長大,學(xué)會了觀察人生,特別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名作家的時候,我忽然悟出,原來一個凜凜偉丈夫——更不要說還是一位元帥,對婦人和孩子能懷有那樣的耐性和醇醇溫情。當(dāng)然,它的反面,即越是卑瑣、無能的男子,越愛向婦人孩子瞪眼睛。

          

          到我和凌子長到10歲左右的時候,他的第四任夫人,在為他生下一女一子之后,又告離異。這時,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共有六個孩子:三名處在最討人嫌的年齡的少年和三名幼兒(其中一名是他的妹妹經(jīng)手收下的一個與他完全無關(guān)的\"love child\")。不難想象,對一個獨身男人說來,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情景,而他處之泰然,帶著這半打嫡系部隊,外加保姆警衛(wèi)司機正好湊成一個班,唱歌、跳舞、打獵、釣魚……很難想象哪一個中國家庭如此民主,民主到?jīng)]有一個孩子感到家長的威嚴(yán):他所暗示的標(biāo)準(zhǔn)過于寬厚,我們事事自己拿主意,沒有來自家庭的管束,甚至沒有建議。這寬厚與他所能提供的保護與給養(yǎng)加在一起,造成了在中國那時候那種酷烈與貧困的大環(huán)境中的一個小天地:無憂無慮,自由自在⑻。這本是一個正常國家每個未成年公民得以享受到的天賜的一份,不幸在中國成了特權(quán)。所幸當(dāng)時與這項特權(quán)相伴的,是五十年代新中國那種心態(tài)的開放和對知識的渴求,而不是如今天這般攫取財富的渴想和機會,我們——起碼我和凌子——從而得以有了一副健全的精神,和只有在健全的精神下才能有的視自由與正義高于一切的內(nèi)心準(zhǔn)則。這就是為什么凌子在1966年成為民眾中最先覺悟的頂尖人物之一⑼,也是為什么我會在八十年代寫出這些“不討好”的作品,和以后的種種遭際。

          

          那段時間我們玩得真是開心。而那一時期,直到最近反復(fù)研摩共和國史才知道,正是他們一批所謂“元勛”被毛澤東無端猜忌,離開了他有著深厚根基的南方,只身北上,以才智最高的盛年,在京都賦閑。“削藩”這套把戲,從史書上看,常令胸懷大志者煩悶暴躁,我卻沒有見他發(fā)過一次脾氣。不但不煩不躁,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竟從不“走動走動”——這是幾乎每個在政壇上混的人都不得不為之的。他究竟是等待著還是隱忍著,或是以天生的淡泊來對待紛爭?總之,他是那么安于被誤會,被擱置⑽,直到局勢真正需要他:一舉擒獲“四人幫”,推出鄧小平。

          

          他是一個業(yè)余科學(xué)愛好者,我還沒有見過一個不從事科學(xué)工作的人對科學(xué)懷有如此天真不倦的崇敬。四十年代初,在延安那種地方,他曾把他的寶貝女兒牛妞,也就是凌子,交給馬海德醫(yī)生作牛痘實驗;
        到了五十年代,他的愛好又得以升級:我對導(dǎo)彈的最初的認(rèn)識就來自他的親口詮釋。一天,那時我剛讀初中,他請才從美國歸來的錢學(xué)森夫婦吃飯?腿宋吹街,他極為高興地以幾個孩子為對象,講這馬上來的人有多么了不起,是“研究一種能追著飛機飛的炸彈的”。要不是凌子的堅決抵制,他恐怕會把家中所有的孩子都送進(jìn)哈爾濱軍事工程學(xué)院。但后來我棄工從文,他倒也沒說什么。在我跑去告訴他:“我現(xiàn)在乘飛機飛來飛去,住大飯店、出國,都不是因為爸爸的關(guān)系,而是我自己掙來的!彼灿芍愿吲d。當(dāng)然他也沒有見到我的坐牢。他切盼他的孩子們學(xué)到哪怕不大,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兩手本事;
        而當(dāng)他們不是這樣的時候,也未見他厲聲斥責(zé),只是默默地失望,默默地傷心;
        最后,沒本事的孩子借他的名義“出息”了,他理智上的責(zé)備總是向他的親情之愛讓步。

          

          最近,我有機會反復(fù)揣摩共產(chǎn)黨從建黨到奪得政權(quán)這30年間的歷史,在重重的政治煙幕中找尋合乎邏輯的歷史印跡。無論對誰,這都不是件輕松活兒,對我尤其如此——因為我的義父混跡其間。我懷著學(xué)人絕不應(yīng)該有的關(guān)切與忐忑,在一部又一部冠冕堂皇的廢話間,找尋他有沒有如他的同伙那樣或踴躍、或無奈地欺上壓下、賣友求榮,努力發(fā)掘他保住自己位置的秘密。比方說,1935年那封電報,究竟收到過沒有(編者注1);
        1940年,新四軍與日軍大本營,到底有沒有直接聯(lián)系;
        1966年秋,他焦慮地為毛澤東到國外購置尼龍避彈衣(編者注2),而轉(zhuǎn)眼間,又因發(fā)怒而拍裂了自己的指骨,貫穿其中的,究竟是什么。我發(fā)現(xiàn),他從不反抗,也不出面主持公道;
        每有變故,他持的往往是容人、給人方便、放人一條生路的態(tài)度——但以不開罪毛澤東為限。他的主調(diào)是溫和,而這溫和,究竟是出自快樂的、喜好美景美食美色的天性,還是因為看了太多的慘烈?他不是個憨人,他非常聰明,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政壇惡濁如此,生逢一連串詭詐矯情的“路線斗爭”,他只是不做幫兇,努力不廁身其間而已⑾。毛澤東晚年給他的評語是“呂端大事不糊涂”。我體會,這不糊涂的第一要旨,是篤信“只要有這人(毛)在,一切反抗只是自取滅亡”。

          

         。保梗福衬辏覍懼貞c易幟前夕中美合作所屠殺的時候,他還健在。那次,他不僅詳盡,簡直興致盎然地給我講述“軍統(tǒng)特務(wù)案”中他所經(jīng)手的細(xì)節(jié)。到我開始寫歷史紀(jì)實,他已離世。對我說來,最覺后悔的是,與他廝守有年,竟一次也沒有就重大歷史疑點向他求證。

          

          我和他從來沒有親近過。他順口將我稱作“女兒”,很耐心地給我改詩⑿,都不意味著他曾很關(guān)注我的成長。家里增加個把孩子,在他說來不算什么事,我也從來不曾有過童年的家庭感受。

          

          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只知他晚年非常寂寞。隨著地位增高,他變得越來越傷感,越來越脆弱。在一步步走向人生的盡頭的那幾年,似乎是,他漫長生命當(dāng)中每一個片段,都在他的記憶里活了起來,彈撥起當(dāng)年壯懷激烈戎馬倥傯而來不及體味的一切。到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人為了“謀”個什么巴巴地去看他了,他終于得以只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老友,包括我的母親,終于得以去看他。那場面令人凄然——似乎誰都有話要說,而誰都說不出,只“執(zhí)手相看淚眼”。他們想到了什么?他們是不是在無聲中交流著當(dāng)年為了“革命”而輕易地拋下的屬于人的可懷戀的一切?就是這時,他顫抖著為我的生父題寫了那四個字:“義無反顧”。放下筆,已是淚流滿面。

          

          世間流傳著不少有關(guān)他的緋聞,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已近天方夜譚。如果有人嫌世上千萬種言情小說還不夠,有興致再加上幾種口述本,也沒有誰阻止得了——哪怕那指名道姓的版本離譜離得厲害。善于寫詞的毛澤東推崇他的七律,他自己最鐘愛的卻是北宋詞人辛稼軒。為什么?他沒說過,我也沒聽見誰問過他。有著極高的才具與抱負(fù)的辛棄疾四十二歲就已被閑置,一腔郁憤怎么個去處?政治上失意,人生價值并沒有貶低。于是,我們終于知道,寫出“醉里挑燈看劍”這種典型軍事政治家豪邁句子的詞人,能對一片山、一叢樹,對農(nóng)人的辛勞、孩子的嬌憨,有如此細(xì)膩的感受,對女性的愛戀也會如此明艷哀傷。他呢?辛稼軒寫道:“知我者,二三子”,他不是么?對于居處布置,他沒有特別的口味。走到哪里都不變的,只有那幀掛在床前的母親的像;
        還有《稼軒詞》,永遠(yuǎn)在手邊。

          

          他或許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感情經(jīng)歷,但那結(jié)局在常人看來,也許稍嫌寂寞了一點。這個一生對女性懷著不倦的激情,也一直為她們所眷愛和景仰的人,在他“輝煌地”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沒有一名愛過他和被他愛過的女子被允許守在“身”邊。他的葬禮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他的四任夫人,還有在他五十歲上鰥居以后的30多年的歲月里,曾比較深入地介入他的生命的三位女性——當(dāng)時她們七人全在世——都未能露面。

          

          就心理而言,我不認(rèn)為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覺得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個做母親的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別人家去寄養(yǎng)。孩子不象成人,家庭幾乎就是他的一切。他還太小,家里得不到的,沒有能力到社會上取得。如果有人——哪怕是親戚和最要好的朋友——把她的孩子寄在我這里,我不能保證,我對他們能象對我自己的孩子一模一樣,一樣到連孩子本人都察覺不出來。

          

          他沒有當(dāng)面夸過我——也沒有罵過。后來我知道,他對別人說過我愛看書,可能我老是泡在他的書房的緣故。但有一句評語被我聽到了,還不只一次:“養(yǎng)不馴。”

          

         。ㄈ┪业睦^父 唐海

          

          我的繼父初初看去是一個心不在焉的人。他生活在他自己思索的世界里,只有當(dāng)訊號過分強烈時,他才回到世俗中來。而他一回來,立刻就給出自己的結(jié)論。

          

          他是1936屆上海交大的高材生,本已在當(dāng)時的中央政府就職,只因一個偶然,他去了延安。那是有一次,他在軍用機場等候他所托運的技術(shù)物資,左等右等不來,最后被告知因艙位緊張未能啟運。而就在這時,他一眼瞥見飛機上正往下卸的達(dá)官貴人的保姆和嬰兒車。就這么一怒之下,他決定革命了。而那時革命似乎只有一個去處——延安。因為英文好,他曾在那山溝里為毛澤東作翻譯,也是中央研究院少數(shù)幾個又學(xué)通了一門俄文的人。斗王實味,不知他是否在場;
        從已發(fā)表的資料看,“坦白”和“搶救”的時候,他已被發(fā)到了綏德,就在那里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罪行是“同一名女青年接過吻”。后人,包括他自己的弟弟⒀讀到這里都不禁莞爾,但他已經(jīng)嚇瘋了。在此后的大約40年,他沒有離開過“冬眠靈”。

          

          抗戰(zhàn)勝利前夕,延安開始給被“冤屈”的同志甄別。打的時候就稀里糊涂,甄別的時候清楚得了嗎?毛澤東說:“現(xiàn)在東北快解放了,需要大批干部。讓他們自己到前線去做結(jié)論吧。是共產(chǎn)黨人,一定留在共產(chǎn)黨內(nèi);
        是國民黨人,讓他跑到國民黨去,怕什么呀!”他去了東北,緊隨在接收地盤的大部隊之后。他沒有離開共產(chǎn)黨,到死都守著他年輕時候的夢——不僅守著夢,還象所有得到了“黨的寬大” 的人一樣,懷了一腔感激和對未來的憧憬。

          

          他和母親就是在那里遇見的,在那片寒冷荒蕪的富庶之地。他是工業(yè)部化工局的技術(shù)處長兼計劃處長;
        她是該局合成煉油廠副廠長。這可能是我的繼父一生最愉快的時間,因為“前線”需要汽油,沒有人會在這個當(dāng)口整他們。那幾年,他的從油母頁巖中高效采油的建議得以充分的發(fā)揮;
        他還是當(dāng)時少有的能與蘇聯(lián)專家直接交談的主管干部。我的母親是一個太愛才的人,完全被他的知識和談吐迷住了?此麑嵲谔邋荩菢语L(fēng)流的人品,竟睡在光褥子上,母親把自己心愛的細(xì)亞麻布床單親自為他鋪好,算是照拂也算是一種情感傳達(dá),沒想到再見面時,那床單已被撕成一片片包在腳上了。

          

          “建國”了,象他這種從延安“煉”出來的技術(shù)人才,應(yīng)該是共產(chǎn)黨的寶貝了吧?不料他因為太懂技術(shù),又不加掩飾地把他懂得的說了出來,竟得罪了不那么懂技術(shù)卻很懂政治的“泥腳桿子”。從50年代起,到文化大革命,只要有政治運動,他所在的石油系統(tǒng)揪出來斗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定是他。到了50年代末,他已被貶到大慶,貶為一個幾乎沒有人知道的部屬“安達(dá)石油學(xué)院”,任職副院長。他一點也不覺得有傷自尊心,也不覺得有什么不正常,反而一心一意認(rèn)定非把這所學(xué)院辦好不可,起碼辦得如他母校一般,成為全國一流的工科大學(xué)。他親自教授普通物理、高等數(shù)學(xué)和英語,訓(xùn)斥他認(rèn)為不稱職的教師和不用功的學(xué)生,親手布置圖書館和實驗室⒁。就在學(xué)校開始有起色,學(xué)生們開始愛上他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和每次一樣,他又被當(dāng)作靶子拋了出來。他在延安整風(fēng)期間落下的精神病從沒有過徹底治療,二十幾年來一次次犯。這回,當(dāng)我的弟弟聞訊到安達(dá)去接他的時候,他正跪在零下30°的雪地里,雙手和耳朵上凍起血泡,口里喃喃叨念著延安的認(rèn)罪詞。

          

          他被接回北京,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神志一天天清醒。沒有學(xué)可教了,想到大慶油田那么好的地質(zhì)條件,卻因出水過早而有20%的原油“窩”在井里而廢掉,實在可惜。他認(rèn)為這是注水管的出水孔簡單地平均分布所致。他列出公式,計算并且繪出了合理的注水孔的分布圖。他致信有關(guān)部門,沒有人理他,更沒有人撥給他一口井作實驗。從1966年到1976年,他在北京大小胡同的鐵匠鋪里轉(zhuǎn),交了一批圍著帆布圍裙的白鐵工師傅朋友。他們按他的口述給他打造大大小小的采油模型,從此,家里丟滿了他的“實驗器皿”:洋鐵皮盒、洋鐵皮管和泡沫塑料塊,本已擁擠不堪的公寓套房成了他提高大慶油田出油率的實驗場地,家中定量供應(yīng)的食油成了他的實驗材料。

          

          待到他認(rèn)為這項實驗已經(jīng)有了結(jié)論,卻見不到任何被用到油田去的可能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把“場地”草草收拾掉,開始一頁接一頁背鄭易里的《英漢詞典》。詞典背完了,還能做什么呢?他又投入一項新的純理論研究:質(zhì)疑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他把他的構(gòu)想向我解釋,其鄭重與熱切就象是接受一項國家研究項目。從此,家里滿是他的計算公式,密密麻麻地寫在小學(xué)生練習(xí)本上。

          

          我不知沉浸在這種境界中,人會有什么特別需求。他不斷向母親討酒喝、討煙抽,而媽媽也象所有的妻子一樣,扣住不給。他于是自己到小鋪買,媽媽又扣他的零用錢。他于是以他能得到的一點點錢,買最下等的,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出劣煙劣酒的臭氣。一次,我四歲女兒發(fā)現(xiàn)她屋形小撲滿突然之間空了。問到他頭上,當(dāng)外公的開心大笑起來:“哈哈哈,大公公偷了菟菟一房子的錢!”

          

          他不象父親,不象家長,社會上的事他都不甚了然。他只象是家里的一個不挑剔的大孩子,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有一回,他不無驚惶地提著一支不是盒裝而是筒裝的鞋油問媽媽:

          

          “楊潔,現(xiàn)在的牙膏怎么是黑的?”

          

          他生活在他的理論和技術(shù)世界里,即使和家里人,好象也沒有多少話說。他的伙伴只剩下3歲到6歲的孫輩,1968年出生的菟菟成了他寂寞晚年的小友。他把她叫做“鳥兒”,她的牙牙兒語在他聽來就是如此,而這對他也就夠了。

          

          他的孩子那時是十多歲的少年,他的學(xué)問和為人距他們的理解力太遠(yuǎn),他的怪誕卻已到了他們?nèi)萑痰臉O限。弟妹們不但不和他親熱,反而將他們的愛與依戀轉(zhuǎn)向反面,不理他、呵斥他。只有我給他買酒,并且坐下來陪他喝一小杯。這時,即便他沒有發(fā)病,也會大睜著充滿血絲的眼睛對我說:“小慶,我一定好好學(xué)習(xí)馬列主義,一定好好改造,要不然就會象王實味一樣去做特務(wù)!边@可能正是我寫王實味的最初動因——我想要知道,王實味到底怎么了,能把一個優(yōu)秀如我的繼父的人嚇成這樣。

          

          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時,高興地題辭送給母親,完全忘記了他是母親的配偶。對此他絲毫不計較,他讀完了全書,隨即把他最喜歡的《后記》譯成英文送給我。1982年,他的小女兒,我的小妹妹,在24歲上患絕癥離世,我們?nèi)蚁菰诒瘧Q中無以自拔,身為父親的他卻象是淡淡地沒有這回事。不過數(shù)月后,他突然一句話沒有就去了,這時我們才知道他心里的創(chuàng)痛,不會與人分擔(dān),只能自己默默承受的創(chuàng)痛。

          

          我的繼父是一個心思與情感都很深的人。而全世界,包括他最親近的人,都忽略了他。沒想到的是,他的死訊傳到安達(dá),竟有那么多多年以前挨過他的罵的學(xué)生為他哭。我一次次買了送給他的酒,還一瓶瓶地排在柜子里。每憶及攔住不讓他喝的情景,媽媽都唏噓不已。母親整理他的手稿,數(shù)百頁精密的計算之后,赫然出現(xiàn)的是這樣一個結(jié)尾:

          

          這篇論文從1966年開始寫作,直到1982年,前后寫了16年才寫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感謝毛主席對我的教導(dǎo),尤其是《兩論》對我的啟發(fā);
        我感謝周恩來總理對我的精神鼓舞,我感謝葉帥對我的挽救,并且把我調(diào)到了北京這一科學(xué)中心,并且指示要用辯證唯物主義、群眾路線和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方法進(jìn)行工作;
        鄧帥明確指出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這一重要命題,給了我對這篇論文的正確性以充分信心。——偉大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偉大的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萬歲!革命先烈萬歲!

          

         。保梗福衬辏苍拢踩铡≡绱簹庀⒅

          

          我們終于知道,那場紅色風(fēng)暴來臨的時候,他所受到的驚嚇:他逃進(jìn)愛因斯坦,將學(xué)術(shù)視作唯一的藏身之所;
        我們終于知道,延安那一擊,給他的戕害之難于復(fù)合。掌權(quán)的大人物為著自己的交椅而拼就的政治套語,已經(jīng)融進(jìn)他的生命,直到死的一刻。

          

          “可憐死了,可憐死了……”媽媽說,哽噎著。

          

          他的油田注水方案據(jù)說已經(jīng)用在新油井開發(fā)上。他的對《狹義相對論》的辨詰至今沒有一個人能看懂。如果這份心血不能當(dāng)作他的成就,也算是一個因“早年革命”而失了心智的人在那場新的、令他顫栗不已的年代里的一個慰藉吧。

          

          〔四〕我的公爹 王磊

          

          當(dāng)我作為新娘被帶去見公公的時候,他正關(guān)在“牛棚”里。那是1967年,我和我的丈夫剛從文革初期的沖動中醒過神。我不記得此前是否打聽過王德嘉的家庭背景。嫁了,去看公婆,最自然不過的事。

          

          他獨自一人坐在他的牢房的板鋪上,頭發(fā)胡子都很長,看上去就象一名山野道人。我們被帶進(jìn)去的時候,他只淡淡地點了點頭,連我的名字都沒有問。三人(我們夫妻外加一名看守)落座之后,王德嘉開始向他宣講形勢:毛主席的指示,山河一片大好,云云。他靜靜地聽,眼珠都沒怎么動。這樣大約講了半個小時,王德嘉回過頭對那看守說:“下邊,我們要談點家里的事,您是不是……”

          

          那人直盯著他,不吐一字,也不挪動一下。王德嘉嘆了一口氣,回過頭開講家族豆腐賬:大哥如何,二哥如何等等。

          

          不幸那看守是個凡人,坐久了,不得不出去“方便”一下。就在他剛剛起身出門那一刻,我看見我公公那雙藏在一堆毛發(fā)當(dāng)中的眼睛突然亮了,鼻子下邊一蓬胡須正當(dāng)中,也咧出一個笑縫。他仍然沒有說話,只欠下身,撩起他的床單,示意我們向下看。我們伏下身,只見鋪板下邊,一簇簇吊著——糖果、糕餅和香腸。

          

          門一響,看守方便回來了。王德嘉重新開始向他宣講如何正確對待群眾,如何正確對待自己。他靜靜地聽著,就象我們剛進(jìn)來時一模一樣。

          

          后來,文革結(jié)束了,大家都開始了正常生活。我不是一個正常生活下的好兒媳。我們拼命趕工作,好象要把十年荒廢的歲月?lián)尰貋。我不善理財、不知孝敬,不但不能朝昏定省,有時成年累月不登門。公公本是個講究家規(guī)的人,但都原諒,似乎是,只要“孩子肯上進(jìn)”,又有過“牛棚”那一面,怎樣都可以。

          

         。保梗福鼓甏海D甑目人宰詈笤\斷為癌。公公一天天消瘦,心情卻十分平靜。他是個懂醫(yī)道的人,知道“活下去”本已無望,只為這是我們大家,特別是奶奶的切盼,于是忍著巨大痛楚,不但一一嘗試種種莫名其妙的新藥,還一一向我們解說種種治療方案。

          

          之后,他把我叫去。他很少叫我,除非家里有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好吃的東西。那次,他已經(jīng)瘦得讓人不忍抬眼正視。對我的退黨,他什么也沒說,只問了一句:“還做過別的嗎?”我一一稟告之后,他點點頭,依舊什么也沒說。

          

          在牢里,我以為,再也見不到我的公公了。沒想到,他提出臨終的請求——

          

          在醫(yī)院保衛(wèi)部的監(jiān)視和監(jiān)獄方的監(jiān)押下,我來到他彌留的床邊。

          

          我拉著他的手,哭著:“爺爺,我第一次見你,是你在坐牢;
        你這次見我,又是我在坐牢。當(dāng)時,我不信你坐牢是因為做了壞事;
        你也一定要相信我,我沒做一件壞事……”

          

          就是在這時候,他說的那句話:“咱們……頂?shù)米!?/p>

          

          我說:“爺爺,你也一定要頂住。你最愛喝我燒的湯,你要等著我,等我回家燒給你喝……”

          

          他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有話要說。我俯過身去,那聲音輕得只有我能聽見:“回去看《李將軍列傳》,這是我最愛的一篇!蔽疫B連點頭。其實我何須看,我早就背下來了:

          

          李廣才氣,天下無雙,家無余財,終生不得封侯。

          

          最后,在這名鏖戰(zhàn)終生的將軍已年過花甲的時候,與敵酋單于遭遇,本以為可以最后效命國家,不意又為以裙帶而高位者別遣,使他最后失去了“居前,先死于陣”的機會。不死于疆場,竟受辱于刀筆之吏么?李將軍從容引頸自刎。

          

          我的公公為什么在這一刻特特囑我讀這篇?

          

          他也是1936年的大學(xué)生,北平中國大學(xué)文科。共產(chǎn)黨建政之后,他傾注全力于他所主持的血液研究機構(gòu)。到了六十年代中,一茬人才已長成,一批重大成果正呼之欲出。他對他的部屬“省約文書籍事”,“寬緩不苛”,“乏絕之處見水,士卒不盡飲,他不近水;
        士卒不盡食,他不嘗食”。然而,象李廣一樣,沒等他以他的才識而非攀援小技在事業(yè)上一搏,竟被閑置,一擱就是20年。不覺之間,已屆大限。他一生中,擔(dān)當(dāng)時間最長的職務(wù)是“政委”,雖然直接過問業(yè)務(wù),但在一生中,不知被迫用多少時間端正路線、開會、背誦主義教條,最后覺得心靈相通的,竟是漢代李將軍。

          

          這是他要我讀的么?

          

          醫(yī)生、我的婆婆,都催我離開,因為他的心臟再經(jīng)不起任何輕微的情緒波動。我伏在床邊不肯走,他們把我拉起來。我說:“爺爺,我回去了,我不能送你了,我現(xiàn)在給你鞠個躬吧,爺爺——”

          

          我站在床邊,深深彎下身,向一名尚在人世的人行了致亡靈的敬禮。我曾在黎澍先生靈前這樣深深致禮,對毛澤東和周恩來,都不曾有過這份敬意。我的公公平躺在病榻上,沒有看我,也沒有動。

          

          我果然沒能去送他,那是四天以后。他是在異常清醒的情境下安排自己的離去的:他切囑我的婆婆,絕對不許開官方主辦的追悼會,不要官方悼詞,不要通知任何“同志”。

          

          我知道了,李將軍一生最看不起、最恨、但最終也逃不出他們的掌握的,是刀筆吏!

          

          52年前,他從家里逃出,投入“革命的大家庭”,天天講“階級”和“斗爭”;
        此刻,他只要家里的人在他身邊,只要親人們送他走。

          

          他棄學(xué)出逃的時候,頂著的罪名是“赤匪”;
        此刻,他去的時候,切囑要一身素白,只著一套白色學(xué)生裝。

          

          他不戴帽子。半個世紀(jì),他看夠了“帽子”。他讓他一頭銀發(fā)自由地披著。

          

          他生的是肺癌,早知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診斷書拿到不久,就寫了一首《自挽詩》:

          

          是非功過兩茫茫,

          死后何須論短長。

          平生不問毀與譽,

          捫心無愧自蹈揚。

          結(jié)發(fā)上陣書生氣,

          此際只余臭皮囊。

          白衣裹身悄然去,

          燕山深處是吾鄉(xiāng)。

          

          他不愿去八寶山,我們將他葬在西山一座平民公墓中。這詩,王德嘉謄清之后,就鐫在那方漢白玉碑上。

          

          我的四個父親,四名知識分子,四位共產(chǎn)黨人,都已經(jīng)去了。我現(xiàn)在真的沒有了父親。

          

          我領(lǐng)略過父愛么?

          

          小的時候,我做過一個夢。在那夢里,不知誰,也不知在怎樣的一個情景下,總之有人確切告訴我:

          

          “你的父親么,就在那兒……”

          

          我朝他所指望去,就在那張我平常睡的、空無一物的大床下,有一只空火柴盒,一只早期北京人用的那種薄薄的、火柴還沒有用完就會破損掉的火柴盒。

          

          我爬到床下,把它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手上。后來的細(xì)節(jié)記不清了,似乎是高山峻嶺,深澗大河……我們——我,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妹妹——護著那小小的火柴盒,生怕一個閃失,它會丟了,永遠(yuǎn)丟了,再也找不回來。

          

          這夢一次一次重復(fù),每次醒來,都心跳不止。父親是誰?他還在嗎?在哪兒?我不知該怎么辦。我希望在夢里見到父親,想知道父親的確切樣子;
        又怕這夢,怕這夢里永無了結(jié)的疑惑和惶恐——直到我成年,有了丈夫,知道王德嘉確切睡在我的旁邊。這夢魘終于去了,關(guān)于父親的夢魘。如果我有幸遇到弗洛依德的弟子,也許他們會告訴我,這是你對父愛的渴想,獲得的渺茫,和一旦得到唯恐失去的惶恐。

          

          是這樣么?

          

          我清楚記得第一次,(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可能也是在弗洛依德的書中,讀到“審父”二字時所受到的驚嚇。我呆住了——審父?父親難道可以審么?

          

          現(xiàn)在我的父親都已去了。他們可能很英勇、很顯赫、很茫然,也可能因為走在那種時刻,而滿懷郁憤。所有這些,都已不再重要。他們可能并不確切了然曾為人父而活在世上,而“為人父”又是一件多么沉重莊嚴(yán)的事。他們不可能知道的是,他們的女兒,小心珍藏深埋著的片片溫暖的同時,已然在理念上接受“審父”的全部哲學(xué)涵義。

          

          我—在—審—父,對此不無驕傲,也不無痛苦——在我的共產(chǎn)黨父親們一一離世后;

          

          我—在—審—父,當(dāng)“父親”所代表的已不僅是個體的血緣承襲和信從依賴,更代表了男權(quán)社會的全部現(xiàn)存觀念和權(quán)威;

          

          我—在—審—父,對“以主義為名義所進(jìn)行的統(tǒng)治”窮追猛打。這是一個時代,一種強權(quán),當(dāng)中國人醒了,成長了,不再幼弱無識地對“大救星”緊隨緊偎;

          

          我—在—審—父,以民族的名義,以百姓的名義,以戰(zhàn)死的士兵、餓死的農(nóng)夫、屈死的詩人名義,以被偷盜的真誠和被誘奸的理想的名義,以被活活剝奪的富農(nóng)和資本家的名義。

          

          我在審父,支持這審判的,有閱讀、有訪問、有無時無日看著的和想著的一切。最重要的,卻是父親們留給我的一份終生擺脫不掉的精神遺產(chǎn)——只有早期共產(chǎn)黨人才有的那一縷清澈的理念:大同。

          

          清澈的理念已如清澈的河流一般,在世上越來越少。

          

          我對它無比珍愛。

          

         。保梗梗茨辏丛露ǜ逵诩~約哥倫比亞大學(xué)

          

          原文注釋:

          

         、拧∵@是我的乳名,因為生在重慶,父親又名“大慶”之故。

         、啤。保梗矗蹦,延安共產(chǎn)黨中央與“遠(yuǎn)方”的聯(lián)絡(luò)漸疏,第三國際要中共幫它建立自己的設(shè)于敵后的電臺,父親冒死赴北平。

         、恰。保梗叮澳甏愀坌氯A社社長。

         、取〉隊柊蛦谭虍吘钩霈F(xiàn)了,雖然已出現(xiàn)在他所期望的40年之后,所做的還是在修正他的無產(chǎn)階級前輩。當(dāng)代最讓我傾心的政治家就是戈爾巴喬夫,我為他遇到的每一個小挫折心急如焚。在獄中,我唯一一次聽新聞而落淚,就是戈爾巴喬夫?qū)︻D巴斯礦工說:“我知道,你們罷工,是因為對改革盼望得太切!薄∥疫@樣為蘇聯(lián)的改革成功祈禱,除了一般的原因而外,還有一條就是為我的父親——我不忍他的企盼落空。

         、伞」伯a(chǎn)黨向來看重黨內(nèi)位置,不但以其高低來決定吃穿住包括知情(讀文件)的標(biāo)準(zhǔn),誰當(dāng)死誰不當(dāng)死也據(jù)此而定。1927年3月,瞿秋白為黨內(nèi)新貴。得知國民黨即將血洗上海的消息后,黨緊急通知并克服種種困難,將其妻楊之華接到武漢。1931年,瞿在黨內(nèi)大勢已去。當(dāng)中共中央遷往江西蘇區(qū)時,他本可留在上海與魯迅“并肩戰(zhàn)斗在文藝戰(zhàn)線”,但非要他跟去作一名可有可無的“教育委員”。他曾苦苦請求攜妻同往,不獲批準(zhǔn)。1934年10月長征前夕,明知將他留在江西極端危險,且?guī)е膊皇鞘裁措y事(王稼祥、聶榮臻、毛澤東包括毛一次次懷孕流產(chǎn)的妻子都是乘擔(dān)架長征的),仍決定他留瑞金。不久即遭逮捕。

         、省寢屢蚺R產(chǎn)逃過了日本憲兵隊撤退前的處決。1946年,國共合作,部分共產(chǎn)黨人返回北平。她一接上黨的關(guān)系,立即轉(zhuǎn)述亡夫的請求。組織的答復(fù)是:全國就要解放了,我們自己將有很好的學(xué)校,孩子不必送出去了。

          ⑺ 當(dāng)時他們兄妹還得到一張中央人民政府的褒獎狀:“河北省大興縣馮大生、馮大可、馮大申、馮克柔、馮徽之、馮德符、馮士行先生等,秉先人馮公度先生遺志,將所藏古玉、石屏、金文硯等一百四十七件暨所藏圖書一萬七千六百五十冊,捐獻(xiàn)人民政府,化私為公,殊堪嘉尚,特此褒揚,此狀。”簽發(fā)人是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副部長周揚、丁西林。

         、獭∥以诓簧賾涯钗恼轮凶x到當(dāng)干部的父母如何一本正經(jīng)地教導(dǎo)他們的子女,心中不禁悶笑:不知這是父母在向孩子作戲,還是寫懷念錄的孩子向讀者作戲。從葉劍英的口里,我沒有聽過一句革命大話。不過,他常常喜歡拿些他覺得或重要、或有趣的文件讓我們看。神色之間,似乎是:“對你們,無疑玩兒是正經(jīng)。但玩兒過之后,不妨翻翻。”

         、汀∷菚r是首都紅衛(wèi)兵第三司令部領(lǐng)袖之一,而這批青年是最早和最徹底批判毛、劉精心營造的政治禁固的覺醒者。沒有這個層次上的覺醒與批判,不可能有今天中國社會的大變革?上н@個道理和這段歷史,至今未見清晰的敘述。(編者注3)

         、巍‘(dāng)時他最喜歡的一首曲子是《江河水》,是他自己從沈陽帶回來的,好象還是老式的78轉(zhuǎn)的唱片,回來就讓我們聽。他沒有解說,只告訴我們這是一首古廟里保存下來的曲子,用一種不很常見的、叫做“雙管”的民間樂器奏出。這曲子他常在他的臥室里放,放到我們不但記住了它的每一個小節(jié),還到了簡直不能再聽別的樂器演奏這首曲子的地步,包括后來的以四管交響樂隊演奏的《東方紅》當(dāng)中的那一段!督铀樊(dāng)然后來也成了我最愛的曲子,無論走到多遠(yuǎn),一聽這曲子,就替中國和中國人流眼淚,并且一直在找最早的版本。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這動因,直到最近聽宋飛的演奏,聽《江河水》用二胡奏出時,把雙管撕心裂肺的哀號弱化,才隱約悟出他深藏在內(nèi)心的悲涼,悲涼中的堅忍,以及強忍之后的鎮(zhèn)定。他是廣東人,輕俏綿軟的廣東音樂也聽,還能自己以彈風(fēng)琴的方式用鋼琴自伴自唱昆曲“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但這都是在平常的、大家湊趣的場合。真正打動他的,恐怕還是北方那種粗礪荒漠。這或許與他其實不是廣東人,而是客家人,有著真正歷經(jīng)千辛萬苦、一路從北方為自己拼出一條生路的祖先有關(guān)?

         、稀∥迨甏c歷史學(xué)家吳晗有著很輕松自然的友誼,十三陵剛剛開掘,吳就領(lǐng)著他,當(dāng)然還有我們一大堆累贅,順著梯子爬下去看。最近讀書,看到他在廣州期間曾盡力照顧絕無一絲阿諛的陳寅恪,心里更覺溫暖。

         、小∥遥保礆q的時候,由學(xué)校組織到郊區(qū)植樹,曾寫一首“鼓動詞”:

          清平樂 《植樹》

          

          三月薰風(fēng)

          吹遍禿山頂

          揮鎬植樹林

          石硬心更硬

          這黑板報稿放在我自己的桌上,不幸被他看見(他經(jīng)!爸鲃友惨暋泵總孩子的房間)。他找到我說:“三月吹的不是薰風(fēng)。詞對形式要求很嚴(yán),不可以隨便增減字句!

          

         、选∷麄冃值芏讼群髲纳虾=淮螽厴I(yè)。弟弟唐有祺赴美習(xí)化學(xué),畢業(yè)于加州理工學(xué)院兩次諾貝爾獎得主鮑林教授門下,現(xiàn)為中國科學(xué)院學(xué)部委員,北京大學(xué)教授。

          ⒁ 最近聽到他的老友(現(xiàn)在已是他的親家)臧福錄教授講他們當(dāng)年同在大慶石油學(xué)院時,他的“濫用職權(quán)”:學(xué)校是經(jīng)常開那種煩死人的政治動員大會的。他是校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得坐在主席臺上。對此,我的繼父難于忍受。他的解決辦法是,常把當(dāng)教師的臧福錄也叫到主席臺上,兩人悄聲討論化工熱力學(xué)。

          

          〖編者注〗

          

         。保泄颤h史載,1935年紅軍長征途中,張國燾為首的四方面軍曾有一封密電,要將毛澤東為首的一方面軍“解決”掉。此電報被葉劍英交給中央,使一方面軍得以逃脫,從而“挽救了黨中央和紅軍”。然而徐向前元帥等原四方面軍領(lǐng)導(dǎo)人,卻在他們的回憶錄中,否認(rèn)有這么一封電報。

          2.文革開始時曾有廣泛流傳的葉劍英講話,說毛主席可以活到150歲以上,林副主席可以活到100歲,是“全黨全國人民的最大幸!。

          3.首都紅衛(wèi)兵第三司令部最初為北京地質(zhì)學(xué)院造反派“東方紅”的學(xué)生領(lǐng)袖朱成昭所領(lǐng)導(dǎo),葉向真(即凌子,當(dāng)時丈夫為鋼琴家劉詩昆)為首都藝術(shù)院校造反派的頭頭。首都三司為批斗彭德懷將他從四川押到北京,由朱成昭等“審訊”,朱等聽了彭關(guān)于黨內(nèi)斗爭、廬山會議的“交代”,轉(zhuǎn)而同情彭德懷,后來“墮落為反革命分子”。朱同葉向真曾企圖雙雙外逃,被周恩來派人在邊境截回。朱從此不知所終,葉在父蔭下得以保全。首都三司改由王大賓領(lǐng)導(dǎo),成為后來的“五大學(xué)生領(lǐng)袖”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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