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陳獨秀:一具充滿風(fēng)暴的靈魂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陳獨秀,字仲甫,號實庵,一八七九年十月出生于安徽,安慶、懷寧兩縣的縣界恰好從他老家的中間穿過,這也許注定了他是一個一出生便要將爭議帶入世間的人物。
他出世幾個月,父親便死了。因此,他在《實庵自傳》里“第一件事”就說,“我自幼便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
民國十年,他在廣東開會。席間,陳炯明正二八經(jīng)地問道:“外間說你組織什么‘討父團’,真有此事?”他一聽,哈哈大笑,說:“我的兒子有資格組織這一團體,我連參加的資格都沒有,因為我自幼喪父”。當時在座的人或驚駭,或莫名地擠眼,以為這位赫赫有名的啟蒙將領(lǐng)又在故作驚人語。
教育他長大的是家中的一個嚴厲的祖父,親戚本家稱其為“白胡爹爹”。據(jù)說厲害的程度遠近聞名,當?shù)氐暮⒆右豢,父母給他們吃糖喂奶都沒有用,可一說,“白胡爹爹來了”,哭聲立止,迅如斷電。等陳獨秀稍長,他發(fā)現(xiàn)這孩子雖有點小聰明,但頑劣異常,最令人氣惱的是,無論怎樣打他,他總不哭。有一天,他憤怒地指著陳獨秀的鼻子罵道:“這小東西,將來必定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真是家門不幸”。
但說來也怪,這孩子用棒槌無法征服,可見母親在一旁流淚,他倒哭出來了。陳獨秀后來回憶說,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怕打,不怕殺,只怕婦人哭。至于祖父對我做強盜的預(yù)料顯然撲了空,我并沒有做強盜,而且生平最厭殺人。
至于“玩劣”,這位祖父倒沒有說錯。他的家鄉(xiāng)直到現(xiàn)在,還流傳著一件陳獨秀小時侯“破除封建迷信”的故事。說陳氏家族里有一個“陰差”(閻王的差役),整天游手好閑,裝神弄鬼地騙人錢財。一天,來到陳獨秀家,大張開嘴打了一個哈欠,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口中喃喃地說著胡話,大意是陳獨秀家的祖先沒有錢用,托他來要錢買些紙錢銀錠。雖然是“豐城土話”,但陳獨秀卻聽明白了,跑去叫了近鄰十多個孩子,從后門一涌而進,大聲喊道:“起火了,起火了”。這位陰差頓時就停止了“誦經(jīng)”,一聲哈欠就還了陽。瞇著眼睛問,“是周家的老房子吧?我在下邊就聞到煙味了”,說完一溜煙就跑了。
陳獨秀從小對學(xué)習(xí)八股文十分厭惡,可在母親的眼淚攻勢中,他參加了鄉(xiāng)試,后來竟得了個舉人,他說,這件事使我更加一層地鄙薄科舉。等清末廢除了科舉制,他就遠赴日本留學(xué)。在日本留學(xué)期間,他交往最多的是章士釗和蘇曼殊。他們?nèi)送庖晃,一起學(xué)習(xí)讀書。有一次,三人斷了炊。陳與章在家等飯,叫蘇曼殊拿幾件衣服去當鋪換點錢買食吃。那知一直到半夜,陳章二人不耐饑寒,昏昏沉沉睡去,蘇曼殊卻不見蹤影。直到午夜,他才手捧一本書搖頭晃腦地念著回來了。他倆一骨碌爬起來,問:“吃的呢?”蘇說:“這本書我遍尋不得,今天在夜市上買來了”,陳獨秀喊叫道:“你不知道我倆正餓著肚子嗎?”連罵:“瘋和尚”,但蘇曼殊卻不生氣,說,“不要緊,起來看看這本書就不餓了。”三人遂披衣起床,閱讀至天明。后來章士釗當了段執(zhí)政府的司法部長和教育總長,蘇曼殊則先習(xí)文藝,次作和尚,有時兼搞精神戀愛,陳獨秀諷其為“假僧人”。
陳獨秀一生向往民主,追求平等人生,說他是機會主義者就是說他企圖用無產(chǎn)階級專政實現(xiàn)西方式的民主自由。
他的獨立意識很強,非到萬不得已從不求人。他家本是大世家,但因戀愛問題同家庭斷交。有一次他到北京,路過他家開的一個大鋪子,掌柜一聽“小東家”來了,請他賞個面子,過去瞧瞧,誰知他卻袖子一甩,說,“鋪子不是我的”,揚長而去。
對待兒子也是如此。五四前后,延年、喬年流落北京,在一家工廠干重活,后母憫其苦,請他給找個工作,他罵道:“婦人之仁,徒賊子弟”。
一九一九年下半年,他任北大文科學(xué)長,延年、喬年來看老爸,但他們事先不被允許直接進家,而是像其他人一樣,也要各自準備一張名片,上書“拜訪陳獨秀先生”,下署名號方可。一時傳為美談,國人認為陳獨秀真是民主到了“家”。
他在共產(chǎn)黨總書記任上時,延年任共青團書記,同臺出席黨的會議。會上陳獨秀稱其子為“延年同志”,延年則稱“獨秀同志”,有時為一個工作問題竟弄到父子拍桌,不相理會的程度。
陳獨秀有一句名言:“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監(jiān)獄與研究室是民主的搖籃。”他用自己的一生實踐了他的諾言。
他一生五入監(jiān)獄,一次是辛亥革命中,一次是五四運動中,兩次是共產(chǎn)黨總書記任上,最后一次是為國民黨所拘。第五次被捕時,先生五十有五。在押他由滬赴寧的囚車上,他先是談笑自若,可到了南京,卻遲遲不下來,看守員大異之,催問之中,發(fā)現(xiàn)五四的總司令酣睡達旦、如居臥室!懊癫晃匪,奈何以死懼之”他說。
他的話不是比喻,他的確把監(jiān)獄當成了臥室。他晚年,得一女友潘蘭珍,陳在南京坐監(jiān)時,潘送飯三年,一日不絕。據(jù)囚監(jiān)難友濮德志回憶,說有一日,監(jiān)獄長提問了濮,憤憤地對他說,“優(yōu)待、優(yōu)待,優(yōu)待也有個界限,陳先生和那個姓潘的女士在監(jiān)房里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這事傳出去,豈不要我和他一樣坐牢嗎?”并婉轉(zhuǎn)陳辭,請濮轉(zhuǎn)告陳獨秀,“為看守的處境想一想嘛”,并說,“我本也崇拜陳獨秀的道德文章,可現(xiàn)在看來,他文章雖好,道德卻一般”,濮唯唯而退。
監(jiān)獄也是工作室。有一段笑話,說江蘇南通有一位姓程的先生是文字學(xué)家,因慕獨秀大名到監(jiān)獄里來看他,兩人一見如故,互道欽佩,繼而交換著作,互相表揚對方“卓見異!薄?刹灰粫䞍簠s面紅耳赤,拍桌指鼻,互斥淺陋。監(jiān)獄長來了究其因,他們說,為了一個“父”字。陳說,“父”字明明是畫著一個人,以手執(zhí)杖,指揮家人行事。程說,純屬扯淡,“父”字明明是捧著一盆火,教人炊飯。其認真執(zhí)著如是。
他在監(jiān)獄教人文字學(xué),他主張文字大眾化,由繁入簡,但不能突變,要漸變。寫別字也是漸變。如醫(yī)院里打針,大家都說打“殿”部,其實這個字是“臀”,應(yīng)讀“豚”,但管他“殿”部“豚”部,打在屁股上就是了;
又如青年都說鼓吹革命,這個“吹”字應(yīng)讀“Trai”,而不讀“吹”,F(xiàn)在大家都讀“吹”,但管它哩,吹喇叭也是吹,吹牛也是吹,宣傳革命也是吹,你再要讀Trai,那就是頑固。他希望人人都成倉頡。
他在獄中給學(xué)生講詩歌。他說有些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學(xué)家把一些口號寫入詩句,以為就是革命詩歌,其實是笑話。結(jié)果只能把詩寫成“屎”,自己還不知道。詩有詩的意境。必須給青年詩作者講美的意境。他說,他在蕪湖中學(xué)教國文的時候,有一個學(xué)生學(xué)作詩,文中有這么兩句:“屙屎撒尿解小手,關(guān)門掩戶闔柴扉”。他大笑之后在詩上打了一個橫x,批上“屎臭尿腥”四字,并加寫了兩句:“勸君莫作詩人夢,打開寒窗讓屎飛”。
一九三二年十月,陳在上海被國民黨政府逮捕。當時國際名人如杜威、羅素、愛因斯坦等都致電蔣介石,請求釋放。最后推來推去,于次年四月,公開審理。罪名是“危害民國”。他卻在辯訴狀里說:“國者何?土地、主權(quán)、人民之總和也。以言土地,東三省之失于日本,豈獨秀之責(zé)耶?以言主權(quán),一切喪權(quán)辱國條約,豈獨秀簽字者乎?以言人民,余主張建立‘人民政府’,此殘民以逞之徒耶?若言反對政府即為危害民國……孫中山、黃興曾反對滿清和袁世凱,而后者曾斥孫、黃為國賊,豈篤論乎?故認為反對政府即為叛國,則孫、黃二次叛國也……”
這時旁聽席上發(fā)出一陣笑聲。審判長怕惹出是非,站起來說,“你不得有鼓動言辭,要上下一致,安定團結(jié)!
陳獨秀說:“剛才你說到團結(jié),這是個好聽的名詞,不過我覺得騎馬者要和馬講團結(jié),馬是不會贊成的,它會說你壓在我身上,你相當舒適,我要被你鞭打還要跑,跑得滿身大汗,你還嫌慢,這種團結(jié),我敬謝不敏。”
但不管他的辯訴多么有理,狀辭多么有華采,國民黨還是判他十三年有期徒刑,后減免。
綜觀其一生,陳獨秀是西方自由民主的狂熱鼓吹者,他的身上體現(xiàn)出一種沖決一切網(wǎng)羅的雄放氣概,在五四輩啟蒙思想家中,他屬于狂飚派,是一具充滿風(fēng)暴的靈魂。
但盜火者被凍,普羅米修斯被困高加索峭巖。中國老百姓說,“虎落平川”者是也。晚年他僻居江津,靠當?shù)剜l(xiāng)紳解困,于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病逝于寓所。其時,他的院子里還剩了一大堆土豆,那是他和潘女士最后的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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