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蔡鍔:“為國民爭人格”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感恩親情 點擊:
蔡鍔以起兵反對袁世凱稱帝而名垂史冊,不幸英年早逝。在他的追悼會上,他的恩師梁啟超先生沉痛地說他之所以反袁是“為國民爭人格”。
1915年12月,蔡鍔在護國寺召集舊部,慷慨致辭:“袁勢方盛,吾人以一隅而抗全局,明知無望,然與其屈膝而生,毋寧斷頭而死。此次舉義,所爭者非勝利,乃四萬萬眾之人格也! 他留下的遺囑中也有“以爭國民人格”之語。
正因為他有這樣的出發(fā)點,所以護國戰(zhàn)爭勝利后,他以“再造民國第一人”辭去一切職位,毅然放棄權力。
1897年10月,維新變法運動呼之欲出,年輕的梁啟超應湖南巡撫陳寶箴之邀前往長沙,出任著名的湖南時務學堂中文總教習。15歲的少年蔡鍔步行350 華里,從邵陽來到長沙,成為他40名學生中年齡最小的一個。天資聰慧、學習勤奮的蔡鍔那時就立志“當學萬人敵,不應于毛錐中討生活”,透露了“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的想法。對于這位小有大志的學生,梁啟超也甚為器重。從此,他們終生保持著密切的師生關系。
1899年,蔡鍔東渡日本,在成城學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 被譽為士官“四杰”之首。1904年,他學成回國,先后在江西、湖南、廣西等地從事軍事教育、督練新軍6年。雖然沒有參加同盟會,但他和黃興一直保持著很深的友誼,對共和的信念也是堅定的。
武昌城頭一聲槍響,時任新軍協(xié)統(tǒng)的蔡鍔在昆明響應,30歲就成為威震一方的云南都督。
就蔡鍔和袁世凱的關系而言,他對袁素來并無惡感,甚至有很深的淵源。據(jù)梁啟超說,戊戌政變之后,蔡鍔要到東京找他,“湖南長沙出來只借得二毛錢,到了漢口借親戚洋六元,由漢到京,袁項城借給他洋一千元”,才得以到日本讀書。梁的話應當是可信的,那么少年蔡鍔東渡日本曾得到過袁的慷慨資助。如果不是袁背叛民國,悍然稱帝,以蔡鍔之穩(wěn)健、仁義,他是斷然不會反袁的。
1912年1月12日,蔡鍔在致黎元洪電中稱袁“閎才偉略,實近代偉人,即孫中山先生亦曾有民國大總統(tǒng)宜退項城之論。徒以清廷關系尚未脫離,故此次選舉不及項城者,非不愿舉項城,實不能舉清廷之內(nèi)閣總理大臣也......中國有必為共和之時機,而項城亦自有被舉總統(tǒng)之資望,如果大局大定,此事自在意中!保ā恫趟善录稰156)
但他又反對“株守議和”,主張“長驅北伐,直搗虜廷”(1912年1月20日電),這固然是針對清王朝,也對袁隱約表示了不滿。1月26日他致電孫中山及各省都督,指責袁企圖通過所謂“國民會議”來決定君主、民主國體, 認為“袁之狡謀”是“懈我軍心”,鮮明地指出民國已成立、總統(tǒng)已選出,“民主君主問題無復有研究之價值”。并提出“惟有簡率精兵,結連黔、蜀,長驅伊、洛,期共戮力中原。”他迅速組成了北伐軍,發(fā)布《北伐誓師詞》,直呼“袁賊”“甘冒不韙”,極力主張北伐,并派兵從貴州進入湖南。
南北和議成功,清廷退位,蔡鍔認為共和告成, 多次發(fā)表通電,堅決支持袁世凱建都北京的主張。3月25日,他電賀袁宣誓就任大總統(tǒng),說他“閎才偉略,群望所歸”。4月11日他給各報館的電文中也稱袁是“一代偉人,中外欽仰!
前后不過幾個月,他對袁世凱的看法竟有這么大的曲折變化?梢娝С衷耆墙⒃谠芘c清廷決裂、共建共和的基礎上的。袁擁護共和,他就堅定地站在袁的一邊,極力支持袁建立一個強固有力的政府,集中中央權力。加強國權、抵御外患是他一貫的理想,從他未公開的遺囑里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一旦發(fā)現(xiàn)袁另有圖謀,他就會挺身反對。
1913年3月宋教仁被暗殺,蔡鍔通電譴責,“痛切陳詞,聲與淚并!钡麍詻Q反對用兵,主張宋案應由法庭解決,嚴禁軍人干預。他說宋教仁“生前于南北意見極力調(diào)和,若令身后惹起南北惡感,恐九泉之下亦不心安!眱(nèi)戰(zhàn)迫在眉睫之際,黃興曾派密使請他出兵討袁,手書 “寄字遠從千里外,論交深在十年前”一聯(lián)相贈。他不僅致電黃興、李烈鈞、陳炯明等極力勸阻,指出“討袁”理由不成立,依據(jù)臨時約法,如果大總統(tǒng)有謀叛行為,應由參議院彈劾;
政治上有過失,則由國務院負責。何況臨時政府將要結束,馬上就要選舉正式總統(tǒng),屆時袁沒有獲選,卻倚仗特別勢力不退職,那時可用武力對付他( 等到袁世凱稱帝,他在《討袁檄文》里把暗殺宋教仁定為袁的第七大罪)。他和浙江、四川都督聯(lián)名致電袁世凱及各省都督,進行調(diào)停,力勸動兵。他還聯(lián)合四川、貴州、廣西都督發(fā)表通電,反對戰(zhàn)爭,說如有人發(fā)難,將視為公敵,并表示要堅決捍衛(wèi)民國。
蔡鍔的態(tài)度往往讓人不解,其實,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只忠于民國,而不管是誰當政,反對任何人以任何借口動用武力挑戰(zhàn)共和原則。
“二次革命”終于爆發(fā),雖然蔡鍔也曾派兵入川,但他一直把這次戰(zhàn)事看作“同室操戈,兄弟鬩墻,相煎太急,隱恨良多!薄巴N相殘,殺機大啟”,“非國家之!。他是始終反對內(nèi)戰(zhàn)的,所以他反對袁為將士授勛,認為這樣做無疑是“獎勵殘殺同胞”。
等到袁鎮(zhèn)壓了孫、黃等人的武力反抗,把整個民國變成囊中之物,幾乎只剩下遠在西南邊陲的云、貴等省還沒有被北洋軍所控制。蔡鍔曾聯(lián)合黔、桂等省試圖居間調(diào)停,主張雙方罷兵,用法理解決,當然為袁所忌。
1913年10月,袁世凱發(fā)出大總統(tǒng)令:“云南都督蔡鍔疊電因病請假,著給假三個月,來京調(diào)養(yǎng)。”10月上旬,蔡鍔辭去云南都督, 動身進京。早在6月中旬,他給梁啟超的電文里就說“久欲來京與袁總統(tǒng)面商各政要,并與各方人士接洽。惟因滇事重要,未敢即行!庇纱丝磥硭M京未必是被迫的。袁曾同意他的同鄉(xiāng)熊希齡的提議由他任湖南都督,但他進京以后袁卻再也不提起了。
作為歷史轉折關頭舉足輕重的風云人物,手握兵權的蔡鍔盡管離開了云南,但他的舊部、他兩年來一手訓練的滇軍還是唯他馬首是瞻的,在云南依然有潛在的勢力。在北京的兩年間,袁世凱表面上對他優(yōu)禮有加,先后給了他一連串的官銜,如政治會議委員、參政院參政、將軍府將軍、陸海軍統(tǒng)率處辦事員、全國經(jīng)界局督辦等,還幾乎每天召見,說是磋商政要,其實是防他有變,召他進京本意也就是“檻虎于柙”,袁曾對曹汝霖說過蔡鍔有才干,但有陰謀。
從《蔡松坡集》可以看出,這二年多他沒有發(fā)表什么政見,也虧他沉得住氣。期間留下的主要是經(jīng)界局的文件,他深知讓他到經(jīng)界局是敷衍他,但他認為正經(jīng)界、清田賦也是治國要政,很想有所建樹。不長時間(從1915年1月22日任事到7月22日呈文給袁世凱)就編印了《中國歷代經(jīng)界紀要》、《各國經(jīng)界紀要》兩巨冊。從中也不難看出他辦事的認真、踏實、細致和嚴謹。大約只有這個經(jīng)界局與政治離得最遠,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做點事。
1915年8月,要求袁世凱稱帝的輿論已甚囂塵上,先有“籌安會”,后有“全國請愿聯(lián)合會”,甚至還出現(xiàn)了妓女請愿團、乞丐請愿團等。蔡鍔一方面風花雪月,韜光養(yǎng)晦,終日沉湎于八大胡同以迷惑袁的耳目。一方面領銜簽名支持帝制,包括蔣尊簋、孫武、唐在禮、蔣作賓、蔣方震、張一爵、陳儀等12位將軍都簽了名!爸鲝堉袊鴩w宜用君主制者署名于后 八月二十五日 昭威將軍蔡鍔”三行字是蔡鍔的親筆,使袁對他深信不疑。
因此,后來袁的統(tǒng)率辦事處才會責問他為什么反復無常,他坦然答復:
“國體問題,在京能否拒絕署名,不言而喻。若問良心,則誓死不承。......若云反復,以總統(tǒng)之信誓旦旦,尚可寒盟,何論要言!”
其實,他一直暗中與梁啟超頻繁來往,與云、貴兩省軍界密電交加,籌劃護國大計。梁當時可以說是執(zhí)輿論界牛耳,連袁的大兒子袁克定也說他“領袖名流”,得他一言,“賢于十萬毛瑟”。蔡鍔對帝制的態(tài)度很大程度上受梁的影響!盎I安會”發(fā)生第二天,他到天津密訪恩師,梁說自己的責任在言論,必須立即作文,堂堂正正地反對。他則是軍界有大力的人,“宜深自韜晦,勿為所忌,乃可以密圖匡復!
不久梁啟超就公開發(fā)表了著名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蔡鍔則隔幾日就去一趟天津,等部署已定,他們先后南下。蔡于1915年11月中旬秘密離開北京,取道日本 、上海、香港、轉河內(nèi),12月19日抵達昆明。梁則于12月18日到上海。臨行前師生相約“事之不濟,吾齊死之,決不亡命;
若其濟也,吾齊引退,決不在朝!保ú体 《盾鼻集》序)
袁曾對身邊的親信說從蔡鍔臨行時的深謀遠慮來看,“此人之精悍遠在黃興及諸民黨之上,即宋教仁或亦非所能匹!爆F(xiàn)在遠走高飛必為心腹大患,并感嘆“縱虎出柙”,言辭之間隱有悔意。云南獨立前的一天蔡鍔最后一次忠告袁,“痛哭陳詞”。此后的宣言、文告中則一律列數(shù)袁的罪狀,稱其為叛逆、“謀殺兇犯”。
等到袁被迫取消帝制,他雖然堅決反對袁繼續(xù)當總統(tǒng),但他也說自己對袁“多感知愛”。多次表示袁對他“禮遇良厚”,“感念私情,雅不愿其兇國害家之舉!彼饋矸丛菫楸Pl(wèi)民國,為了公義,不能“兼顧私情”。由此看來,他對袁是有一定個人感情的。但袁一旦背叛他自己宣誓效忠的共和、帝制自為,他就要起而反對,毫無回旋余地。在他看來,這是“為國民爭人格”。這才是真英雄的本色。
從1911年辛亥革命后至1913年進京前,蔡鍔曾通電發(fā)表過大量政見,他的政見前后也有些變化,但作為一個堅定的共和主義者,誓死捍衛(wèi)民國的立場從未動搖過。
他認為辛亥革命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種族革命。他致電孫中山等堅決反對君主國體,無
論滿人還是漢人為君主。他提出要破除省界,用人不必存政見、黨見,唯才是舉,變革要穩(wěn)健、漸進等。
這些見解即使今天看來也不無見地。
他認為結社自由是文明國的通例。袁上臺后,他提出應組織政黨內(nèi)閣,其他政黨在旁邊監(jiān)督。鑒于當時政黨林立、黨同伐異,意見紛歧,水火不容,他主張解散各黨,另組健全的政黨,并愿意先取消他領導的共和統(tǒng)一黨。他說“破壞易,收拾難,建設尤難。并勸說黃興“功尚未成,身何能退 !”
此后,他首倡軍人不入黨,自己身體力行,謝絕參加一切政治組織。同時,反對軍人結社,認為因政見不同而以武力為后盾,很可能破壞和平,推倒內(nèi)閣也太容易。
這些看法都光明磊落,浸透著共和精神。所以袁氏稱帝,他第一個起來反對。云南舉義目的就是擁護共和國體,使帝制永絕于中國。
等到勝利在望,他一再表示功成身退,決不食言。1916年6月21日,他致電梁啟超“對于國事,除萬不得已外,擬不發(fā)表何種政見!
唐繼堯本是蔡鍔的老部下,蔡進京前推薦唐繼任云南都督。云南舉義是大勢所趨,滇軍上下都擁護蔡鍔, 民心也是如此,他在當時的云南實在是一個眾望所歸的人。但他堅持所有布告都以唐為首,以表明自己志在討袁,不爭權力,自任護國軍第一軍總司令親臨前線。唐只交給他 “三千羸師”,和不足兩個月的給養(yǎng)。到后來已是“衣不蔽體,食無宿糧”。
蔡鍔屢次請求增援,唐總是空言搪塞,沒有補充過一兵一錢一械。
好在他誓師時就抱有必死之心,愿與民國共死生,所以能以孤軍當大敵,他自認為“此次事業(yè),較之辛亥一役,覺得更有光彩,而所歷之危險亦大,事后思之,殊壯快也!保1916年5月16日給妻子的信)
袁世凱一命嗚呼,戰(zhàn)事也就結束了,奇怪的是唐繼堯的援軍反而陸續(xù)向四川出動。蔡鍔在氣憤之下致電責問,曉以大義。他那里知道唐得到首義的美名,卻抱著大云南思想,要把四川也變成自己的地盤。蔡鍔的死使唐順利成為西南大軍閥,據(jù)說言談之間“深以蔡死為幸”。
蔡鍔心地光明、純潔,生平不愛錢、不慕高官厚祿, 他常說“人以良心為第一命,令良心一壞,則凡事皆廢! 他反對帝制、爭的不是個人權力,無非出于他的良心,出于他對艱難締造的共和國的忠誠。但“對于責任,絲毫不肯放松”,他是近代史上難得的一個扎死寨、打硬仗的人。與唐繼堯不一樣的是他并不想把四川、乃至西南據(jù)為己有,在那個有槍便是王的動蕩亂世中,他是一個罕見的沒有軍閥思想的將領。陶菊隱說“自民國以來,武人解兵柄,棠愛猶存者,蔡松坡一人而已!辈恍业氖钱攧倮蹬R的時刻,他已病入膏肓,這一年冬天他就在日本醫(yī)院謝世,年僅34歲。他的早死是20世紀中國的一個重大損失。
蔡鍔的死讓梁啟超悲痛欲絕,梁在挽聯(lián)中寫著:“國民賴公有人格,英雄無命亦天心!
孫中山致電黎元洪提議以云南起義日為中華民國的國慶日。六年以后,梁啟超還在講演中沉痛呼喚:“不死的蔡公啊!請你把你的精神,變作百千萬億化身,永遠住在我們青年心坎里頭! 蔡鍔的精神的核心就是為四萬萬國民爭人格,而不是為一己圖私利。有了這種精神力量,他當年才會作出這樣擲地有聲的誓言,如果勝利則功成身退,不爭個人的名譽地位;
如果失敗則獻身祖國,準備犧牲,決不逃往外國租界,也不流亡外國,使國事更不堪問。
這是以生命捍衛(wèi)共和的誓言。我以為,在這塊只問成敗、不論是非,追逐權位者如過江之鯽的古老土地上,這幾句話尤其值得大書特書。
在中國近代軍閥多如牛毛的混戰(zhàn)局勢中,職業(yè)軍人中竟然產(chǎn)生了蔡鍔這樣一個人格高尚、目光遠大、讓后人只能仰視的人物,是整個民族的大幸。我以為蔡鍔本質上是一個有知識分子品質的人,作為梁啟超心愛的弟子(即使在他聲望如日中天之時,他對梁始終執(zhí)弟子禮甚恭),他從小受過良好的人文教育,具有深厚的人文修養(yǎng),共和觀念早已滲入他的骨髓。這些因素對他作出重大的人生抉擇至關重要。所以整個幾千年的中國文明史中,只有他拿著槍說出了如此堅定的、帶有人氣的話——“為國民爭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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