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童年之死

　　王朔遠遠不是我所喜歡的作家。但他的一篇自傳性散文《我的幾個國慶節(jié)》卻引起了我的注意：

　　“1971年，我參加了國慶游行的兒童組字排練。按照計劃，我和其他數(shù)萬名兒童要共同組成那次游行的背景，當軍隊和彩車走過天安門觀禮臺時我們就一齊打開手中的彩色大紙本子頂在頭上，向著天空拼出巨大的標語：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為此，我們從夏天開始停課，每天在學校集合，走10幾公里路到天安門廣場排練。很多小孩中暑，尿褲子。廣場旁邊的便道上有一排排鐵蓋子，掀開圍上帳篷就是臨時廁所。有時我在里面尿半截兒，尿急的女孩子們就提著褲子沖進來占領了身后所有的茅坑，我只好從另一出口倉皇逃出……等我們排練好了，這年的國慶游行取消了，黨的副主席林彪乘飛機出逃蘇聯(lián)，在蒙古墜機身亡。毛主席很受打擊，從那以后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我對形形色色的“作秀”，無論中外，都不感興趣。但當這種無聊的“硬球”如果只是在成人之間傳來傳去的話，只要不看也罷。可當一場“表演秀”要綁上幾十名、甚至上萬名孩子，不惜以暈倒和尿褲子為代價，來證明自己的“偉光正”時，我就無法掩飾我內(nèi)心的鄙夷。

　　“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后，也做不了人。”這是魯迅先生對有監(jiān)督和保護之責的父母、師長乃至全社會的警告。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仍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些小孩根本就“大不了”。

　　1994年12月8日，新疆克拉瑪依市7所中學、8所小學的少年兒童在該市友誼館向自治區(qū)教委的領導作匯報演出時，因舞臺幕布著火，引發(fā)了一場震驚中、外的大火災。這場大火共造成326人死亡，134人受傷。死難者中，參加此次匯報表演的孩子就達289人。

　　對于這場罕見的特大事故，除了官僚體制下人們習見的玩忽職守、責任心淡漠為時論同聲譴責外，前來參加“政治作秀”的權豪政要們的表演也令中外觀察家大跌眼鏡：

　　據(jù)1名被老師舉上窗臺逃生的五年級男生回憶，當他上完洗手間，回到劇場一看，無數(shù)的火花往下掉，一位領導模樣的大人，拿著話筒喊：“不要亂，不要動，讓爺爺叔叔們先走！”另一位在火災中救出12名學生，自己的兒子卻葬身火海的舞蹈教師說：當時市教委的1位領導，舉著話筒喊，“孩子們，都別動，讓領導們先走！”

　　在場的最高行政長官，新疆石油管理局的1位副局長，從塞滿孩子的唯一通道逃離后，一頭鉆進小轎車直奔高干病房，中間經(jīng)過消防隊也不下車報警。市教委的1名黨委副書記，憑借著對地形的熟悉鉆進了廁所，又仗著成年人的力氣，把原本可塞30人以上的廁所反鎖頂上，任憑外面的孩子哭喊也不開門。事后還恬不知恥地向記者炫耀他的逃生知識有多豐富。

　　另外還有10多名市局領導，無1人出面維持秩序，無1人向被大火圍困的孩子伸出援手，反而爭先恐后地出逃。事后發(fā)現(xiàn)，在許多孩子羸弱的尸體上，有許多成年男人的大皮鞋印，也有成年女人的高跟鞋踩穿的血洞。

　　這使我想起了奧威爾在《動物莊園》里的一句話：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當這些年齡數(shù)倍于孩子的“爺爺叔叔”，用一句慣常的行政命令及時地制止了孩子們的出逃，然后從他們尸體鋪成的路上出逃時，正是他們在出逃之前還向孩子們宣揚“見義勇為”、“爭做好人好事”的高尚道德。但從這些象畜牲一樣活下來的官員身上，我們何嘗看到半點道德的影子？

　　在這些自稱“為人民服務”的官員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赤裸裸的叢林法則。叢林法則的1個根本特征就是，暴力通吃一切；
當暴力和暴力相遇時，暴力最強者說了算。問題是，為什么這些實踐叢林法則的人卻要高唱“犧牲”和“奉獻”美德？按理說，就象物理學中“能量守恒”定律一樣，當一些人超強度地貢獻了自己的勞動、甚至生命時，必有另一些人低成本地收購了這些額外的道德果實。我稱之為“道德三五斗”。那么，誰是這些道德利益的最后收藏者？從喊叫“保持安靜，坐著別動！”的組織者身上，從手拿話筒命令“讓領導先走”的市教委官員身上，從反鎖廁所不準孩子進入的黨委副書記身上，從一切從容跨過孩子身體的大小政客身上，我們看到了這些道德支出的最后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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