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當人不得不共處的時候

　　小時候讀《孫子兵法》，很詫異一本講怎樣打仗的書，卻總是把“伐謀”、“伐交”放在前面，而戰(zhàn)爭，則成了排在后面的選擇。長大以后，書讀多了一點，才知道戰(zhàn)爭實際上是人類社會、尤其是農(nóng)業(yè)社會成本極高的一種行為，不僅要為當下買單，而且有時還要支付未來的費用，特別是這種行為風險極大，弄的不好，不僅虧損，而且可能蝕了老本。當下，國際社會像美國小布什那樣，迷信武力，動輒用戰(zhàn)爭解決問題的越來越少了，人們逐漸相信（盡管未必情愿），不同國家的人們必須共處，必須學會共處�？傻踉幍氖牵�有時在一個和平?jīng)]有戰(zhàn)爭的國家內(nèi)部，人與人相處之道的策略選擇，卻往往是戰(zhàn)爭。

　　做生意的，想的往往是我全賺，而別人虧到底，零和博弈，空手套白狼，商業(yè)欺詐盛行，干的都是一錘子買賣。做官的，對自己仕途上的競爭對手，往往是必置于死地而后快，坑得越狠越好，甚至不惜收買殺手，實行肉體消滅。上學的也是這樣，小小年紀，在中學時就學會了互相傾軋，互相保密，自己的排名上升，別人的排名下降，是最大的快樂。越是在所謂尖子生云集的高考試驗班里，這種狼與狼的戰(zhàn)爭就越是激烈。進入大學競爭程度下降，但戰(zhàn)爭卻未有窮期，畢業(yè)分配時圖窮匕見，依舊是你死我活，誰要是找到了好單位，首先要防的是什么人寫匿名信告他。當然，人們在進行戰(zhàn)爭的時候，出爐赤裸裸的肉搏，也往往喜歡用陰謀權(quán)術(shù)加以遮掩，整個社會，陰謀叢生，《三十六計》這樣的陰謀大全，居然成了古代兵法的正宗。連孫、吳這樣過去號稱兵學圣人和亞圣的，現(xiàn)在都得屈尊于那個地攤貨（指《三十六計》）的作者之下。大家熱衷的，無非是借刀殺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渾水摸魚這樣的權(quán)謀詐術(shù)（以上所列，均是《三十六計》上的篇名），總之一句話，把對手或者別人整死了算。

　　然而，就算我們沒有人類的感情，沒有愛，沒有憐憫，更沒有尊重，我們大家都是狼，或者狼同志、狼先生、狼小姐，在和平的年景，將對手置于死地，或者打倒之后無法復(fù)起的可能性有多少？只要你稍有理智就會明白，這種可能性其實微乎其微。而且一旦對手沒有死掉，明白過來，一個帶著仇恨和報復(fù)心態(tài)的敵人就誕生了。所以，從稍微長遠一點的距離看，人們最常見的競爭策略選擇，實際上是最下策。

　　其實，人與人之間和國與國之間是一樣的道理，你活，人家也得活，你死我活的事情，只能發(fā)生在真實的戰(zhàn)爭場景中�，F(xiàn)實生活中的人，三教九流，無論是對手還是非對手，無論是同行還是冤家，無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我們必須跟他們共處。即使是最激烈的競爭，前提也只能是共處，而不是幻想著對手那天突然人間蒸發(fā)。

　　既然是不得不面對的情景，最佳的策略當然只能是選擇如何應(yīng)付。無政府主義者的克魯泡特金，寫過《互助論》，把互助說成是人的天性，當然有點理想主義。不過，一旦人們意識到共處是不可動搖的前提，互助其實不失為一種最佳的策略抉擇。如果說國際社會共同發(fā)展的最佳選擇是合作，那么國內(nèi)社會、社區(qū)的社會，里面所有的人，共同發(fā)展的最佳策略，都只能是合作，或者說互助。俗話說，人抬人高，人擠人低，合作無論從那個角度，都比相互拆臺的效果好。在這點上，真羨慕人家美國人，再幼稚的演講，很低水準的表演，觀眾都能報以熱烈的掌聲。大家真心誠意地將“great”、“wonderful”相互奉送。雖然讓我們看起來顯得有點肉麻，可是人家的捧場卻是真實的，合作精神也確實比我們強到不可以道里計。

　　現(xiàn)在的問題，經(jīng)過太長時間的“與人奮斗”，很多人已經(jīng)喪失了與人和平共處的能力。階級斗爭為綱是明令放棄了，但人間的戰(zhàn)爭卻仍在繼續(xù)，心里也知道不好，但碰到事情，首選的方案，還是戰(zhàn)斗。有心一改前非者，又掉進了囚徒困境的陷阱：擔心自己的好心，換來別人心狠如故，只好明知兩敗俱傷，依然硬著頭皮干下去。每個人都把自己裝在進退兩難的籠子里，無論如何走不出來。原地踏步?jīng)]有出路，前進又勢所不能。在這個當口，甚至還有好事者，時刻準備重新點燃階級斗爭的烈火，讓中國再一次陷入打打殺殺的浩劫中去。

　　中國人斗爭斗得太久了，講團結(jié)也講得太久了。什么時候拿出自己的理性來，走出自己為自己設(shè)置的囚籠，把口頭的團結(jié)和實際的爾虞我詐都丟到海里去，切實地操練一把合作，嘗到了甜頭，也許事情還會有點轉(zhuǎn)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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