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寧：聰明的中國人，抑或高明的制度？

　　記得小時候常常讀到，中華民族是勤勞、勇敢、聰明智慧的民族。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大批的學子出國留學，中國人聰明的結(jié)論不斷得到新的證明。許多人認為，中國人和猶太人是世界上兩個最聰明的民族，此話絕非空口無憑。中國人有舉世羨慕的商業(yè)才能，尤其是在中國以外的地方發(fā)揮得更為淋漓盡致。海外的華人科學家也取得了一項項驕人的科學成就。更讓中國人驕傲的是，中華文明有五千年的歷史，綿延不絕，舉世無雙。中國人沒有非凡的智慧絕對不可能取得這些巨大的成就。

　　中國人的聰明似乎不容質(zhì)疑。但是我們至少可以問一問，中國人是否在任何一方面都聰明，還是只是在一些領(lǐng)域聰明，在另一些領(lǐng)域不那么聰明�；蛘咴谝恍╊I(lǐng)域有無數(shù)的小聰明，而不具大智慧。如果中國人在每一方面都聰明絕頂，大智大覺的話，為什么中國人在近代長期被動、挨打，為什么長期跳不出充滿暴力和血腥的治亂循環(huán)的怪圈?為什么經(jīng)過漫長的五千年，中國至今仍是個發(fā)展中國家?而被只有幾百年歷史的國家，甚至幾十年歷史的國家在人均國民生產(chǎn)總值上遠遠地甩在后面?從上述問題看，中國人在聰明的同時一定還在另一些地方不夠聰明，缺乏大智慧，甚至是十分糊涂。如果把這些領(lǐng)域找出來，至少對中國人重新認識自己的聰明是十分有益的。

　　我個人認為，中國人的聰明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私生活中：在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在飲食制作中，在應付考試中，在奸詐黑厚中，在圓滑世故中。即便在這些領(lǐng)域，有些時候與其說聰明，不如說犬儒；
與其說聰明，不如說沒有遠見，缺乏大智慧。另一方面，在公共領(lǐng)域，中國人的聰明和智慧卻有嚴重的欠缺。有時作踐到不把自己當人的程度。即使是知識分子在個人與國家的關(guān)系中也更愿意把自己當作受他人所用的“才”，而沒想到把自己當作自己的主人，自己支配自己的命運、自己是自己的目的、自己為自己而活著的個人。

　　20年前，中國恢復了高考，其理由是“人才青黃不接，國家需要人才”，我也深為自己有機會能站出來讓國家挑選感到驕傲，因被國家當成人才而感恩不盡。對“人才”的觀念從沒有任何質(zhì)疑。20年后，當我從電視片中再次看到、聽到恢復高考的這一理由時，我突然間產(chǎn)生了一種疑惑：如果國家不需要人才，那么，就可以不恢復高考嗎?就不需要青年去學習、去受教育嗎?或者說，如果這一理由成立，如果受教育不是每個青年獨立于國家的權(quán)利，如果國家感到人才充足或是過剩，或是培養(yǎng)的人才有問題，那么，就像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那樣，高考就可以隨時被堂堂正正地終止了嗎?當時最流行的比喻是——“伯樂與千里馬”。難道每個青年活著的目的就是去充當國家馬廄中的“好馬”嗎?如果國家不需要“馬”了，青年成為“馬”的機會也就喪失了。如果自己把自己當馬的話，別人根本就沒有必要把你當人。這里國家被看成了至高無上的人格神，而作為人才的個人不過是供其騎乘的好馬。然而，如果個人僅僅是“國家”(其實是統(tǒng)治者)的工具，那么個人的自由、尊嚴和人格怎能得到保障?這種以國家的需要為最高的需要，以國家的理由為最高的理由的國家主義觀念早在數(shù)世紀前就已被駁得體無完膚，而在今天的中國仍在大行其道。如果20年前這一觀念無可厚非的話，那么，我們今天還能如此坦然地重述、堅持這一觀念嗎?如果個人僅僅是抽象“國家”的工具，有限的政府還有可能嗎?還有必要嗎?

　　也許中國人真的聰明、智慧。但是遺憾的是，長期以來，很少有人把這種聰明和智慧大規(guī)模地集中用于去探索建立有限政府的途徑。也許在另外一些地方，人們遠不如中國人精明。但是，他們把最稀缺的智慧用在了最寶貴的地方。早在公元前的世紀，古希臘智慧就發(fā)現(xiàn)，享有絕對權(quán)力的政府是變態(tài)的政體，靠政府的力量消滅私人財產(chǎn)來實現(xiàn)正義的想法是愚蠢的念頭。早在13世紀，就找到了用法律來限制王權(quán)；
在17、18世紀的舊大陸和新大陸的一些國家實現(xiàn)了市場經(jīng)濟及與之相配套的有限政府。由于中國人在一些最重要的領(lǐng)域沒有表現(xiàn)出大智慧，落后的中國與聰明的中國人之間的尷尬就毫不令人驚訝了。

　　中國人向來以精于商業(yè)計算著稱。從歷史上看，中國人的政治頭腦也不簡單，尤其擅長鉆營與厚黑。但是，對不同政治制度的不同成本卻從未用其商業(yè)頭腦作過認真周密的核算，以致世世代代吃盡無窮的苦頭、付出無盡的代價而不自知。20世紀30年代，《吾土與吾民》的作者林語堂先生就指出，中國人只期待仁慈的領(lǐng)袖而不關(guān)心建立捍衛(wèi)其權(quán)利與自由的制度，以至于有千千萬萬這樣的事例：“人民圍著一位剛剛離任的、坐在轎子中的好官，跪在地上，眼里浸滿了感激的淚水。這就是中國人感恩戴德最好的證明，是中國官吏所施恩惠的最好例子。人民只知道這是恩惠，不知道這是中國官吏們應該做的事�！彼�還發(fā)現(xiàn)中國人對無限政府與暴政的寬容與耐心就像中國的景泰藍一樣舉世無雙。不知道這種寬容與耐心是出自大度，還是出自無知。如果是出自大度，為什么一向斤斤計較的人在這一方面卻反于常態(tài)；
如果是無知的話，又怎么能說中國人聰明?如果中國人真的聰明的話，為什么不關(guān)心政治，不關(guān)心政治正義?為什么不在意自由與權(quán)利，只關(guān)心沒有權(quán)利便朝夕不保的財產(chǎn)與權(quán)力?

　　在聰明與愚笨、人與制度之間有一些常被人們忽略的重要搭配。有愚笨的人與高明的制度相搭配，也有聰明的人與低劣的制度相搭配。當然，最好的搭配是聰明的人與高明的制度相搭配，最壞的搭配則是愚笨的人與低劣的制度相搭配。在中國，人與制度的搭配雖不是最壞的，但也絕不是最好的。如果最壞的搭配很容易避免，而最好的搭配又很難實現(xiàn)的話，那我個人認為，寧愿要愚笨的人與高明的制度之間的搭配。以對待聰明的態(tài)度來衡量，愚笨的制度是那些讓個別人的聰明才智壓過所有人的聰明才智的制度，中國有一句形象的說法用于形容這種制度最恰當不過：“武大郎開店”。高明的制度是那些讓每一個似乎是不太高明的普通人把自己的才智都充分地發(fā)揮出來的制度。如此看來，人的聰明與愚笨遠遠不如制度的高明與低劣重要。再聰明的民族，這種聰明才智一旦被壓制了，或者在最重要的方面沒有表現(xiàn)出來，這種聰明如果不是形同虛設(shè)的話，那么，也只是聊勝于無。而在高明的制度下，不管人聰明與否，若能把僅有的才智充分調(diào)動起來，倒也蔚為可觀，受益良多。如果中國人真的聰明必須拿出最重要的證據(jù)來。這就是演化出一套高明的制度。聰明的最重要的表現(xiàn)應當是善于把稀缺的智慧用在制度的刀刃上，讓這樣的制度來鼓勵和保障中國每個自由發(fā)揮自己人的聰明才智和創(chuàng)造潛能。

　　結(jié)論：人的聰明與愚笨，遠遠不如制度的高明與低劣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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