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心平氣和看于丹現(xiàn)象

　　于丹的講座與傳播國學無關(guān)，她講的不是國學，而是心得，并且不是她對國學的心得，而是她對人生的心得，《論語》、《莊子》中的句子只是她講述心得時使用的資料。她對受眾的心靈影響是積極的。

　　在最近的圖書市場上，于丹是最耀眼的明星，可在有一些人眼里，則是最刺眼的明星。一個昨天還默默無聞的大學教師，一夜之間成了中國最暢銷圖書的作者，其作品迅速創(chuàng)下銷售數(shù)百萬冊的奇跡，這個現(xiàn)象自然引起了人們的強烈關(guān)注和廣泛爭議。批評的聲音相當尖銳，斥為學者的墮落，斥為國學的庸俗化，不一而足。我認為，不必這樣痛心疾首，不妨把心態(tài)放平一些。

　　在我看來，所謂于丹現(xiàn)象有兩層含義，一是電視文化媒介向印刷文化領(lǐng)域的勝利進軍，二是大眾文化傳播向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勝利進軍。對其中的得失，需做具體分析。

　　無論易中天的《品三國》，還是于丹的《心得》，其熱銷是靠了央視強勢媒體之力。倘若不是先有了電視節(jié)目“百家講壇”的高收視率和兩位在節(jié)目中的走紅，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在走紅之前，易中天已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了4本書，但銷量都有限。他原是一個作家型的學者，有才情，文字功夫也好，估計他自己也承認，以前好些文章的水準在《品三國》之上�？墒�，直到同一家出版社出了電視講本《品三國》，才帶動前4本書也比較暢銷起來。一位文筆很好的作者，必須先在電視上展示口才，然后才在出版上獲得成功，可見電視的威力多么顯著地伸展到了書籍出版領(lǐng)域。

　　我基本不看電視，因此，直到媒體報道中華書局即將出版《于丹〈論語〉心得》，首印幾十萬冊，我才第一次知道于丹這個名字。當時的感覺是，中華書局瘋了。甚至是，中華書局窮瘋了。事實證明我的商業(yè)眼光遠不如似乎一向古板的中華書局。于、易兩位作品的熱銷是一次檢閱，證明了電視機前他們的熱心觀眾是一支多么龐大的隊伍。

　　我對電視導致的泛娛樂化趨勢深感憂慮，正因為如此，我認為，一些電視人與學者聯(lián)手制作文化含量較高的節(jié)目，這種努力值得肯定。有些論者擔心，于、易的走紅會使學界人心浮動，都想上電視，走這條快速名利雙收的捷徑，不好好做學問，導致學界的墮落。依我看，這種擔心未免可笑。當今學界確有嚴重的墮落現(xiàn)象，但不在于上電視，而在于腐敗，那些熱衷于在體制內(nèi)攫取權(quán)錢的所謂學者何嘗是在好好做學問。

　　同時，我相信，學界真正的核心力量，那些熱愛智性生活的真學者，他們的定力豈是這小小的誘惑動搖得了的。

　　當然，一定會有人怦然心動，躍躍欲試，那就讓他們?nèi)ピ嚭昧�，只要他們有這方面的才能。在這個傳媒時代，知識界發(fā)生分流，一小部分干傳播比做學問更在行的人去干傳播，這很正常。不過，請不要抱著中大彩的動機去干，須知公眾的熱度從來不會持久，所以媒體必須經(jīng)常更換其發(fā)行的“彩票”品種，如同“超女”一樣，電視講本的熱銷也注定是短暫的。

　　出于好奇，我看了于丹兩本《心得》的部分章節(jié)，覺得她大受普通觀眾歡迎并非偶然。她的專業(yè)是傳播學，她的確深諳傳播的訣竅，她的種種心得首先是建立在傳播學心得的基礎(chǔ)上的。人們不由自主會想起《讀者文摘》這樣的雜志，《花香滿徑》這樣的勵志書，奧修這樣的心理導師，其間有一種為大眾喜聞樂見的共同模式，即通俗的小哲理配上感人的或有趣的小故事，而于丹運用起這種模式來真?zhèn)�得心應手。從內(nèi)容看，她有極明確的定位，針對當今急功近利的社會現(xiàn)狀和人們普遍的內(nèi)心焦慮、空虛，她緊緊抓住淡薄外在功利、回歸內(nèi)心世界這個中心論點，無論講《論語》還是《莊子》，都圍繞著這個中心論點，落腳于這個中心論點。她十分了解外部生存給人們造成的心靈壓力，能夠有的放矢，充分發(fā)揮了緩解壓力和疏導心靈的效果。

　　對于丹的批評，集中在她的解讀方式上，指責其過于通俗、牽強甚至頗多硬傷，會導致國學傳播的庸俗化。我的看法是，于丹的講座與傳播國學無關(guān)，她講的不是國學，而是心得，并且不是她對國學的心得，而是她對人生的心得，《論語》、《莊子》中的句子只是她講述心得時使用的資料。

　　那么，她的講述會不會使受眾對原著產(chǎn)生誤解呢？如果這些熱心受眾不讀原著(很可能如此)，當然會的，他們會以為《論語》、《莊子》就是這個樣子。凡是只憑道聽途說去了解大師思想的人，誤解是必然的。不過，只要他們從于丹那里接受的心靈影響是積極的，產(chǎn)生這一點誤解沒有什么關(guān)系，對他們無害，更害不到他們并無興趣的國學頭上。

　　最后要問：于丹對受眾們的心靈影響是積極的嗎？我的回答基本是肯定的。在當今這個重功利、輕精神的社會，我們需要提醒心靈生活的有效聲音，而從反應的熱烈看，應該說于丹的提醒十分有效。我的一點保留是，她過于把心靈生活歸結(jié)為心靈的快樂了�！啊墩撜Z》真正的道理，就是告訴大家怎樣才能過上我們心靈所需要的那種快樂的生活�！边@個斷語下得太輕率。事實上，無論《論語》、《莊子》，還是柏拉圖、《圣經(jīng)》、佛經(jīng)，核心的東西都是世界觀(或曰人生觀)，而每一種世界觀都是有特殊而深刻的內(nèi)涵的�？鞓分皇切撵`狀態(tài)，不是世界觀本身，至多是世界觀達致的某一種心靈狀態(tài)。凡深刻的世界觀，所達致的心靈狀態(tài)決不僅是快樂，必定還有博大的悲憫，對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也決不僅是超脫，必定還有堅定的批判。舍棄掉世界觀，把心靈的快樂當作目的本身來追求，就真有可能把所解讀的任何一種偉大經(jīng)典降低為心靈雞湯了。

相關(guān)熱詞搜索：心平氣和 現(xiàn)象 周國平 于丹